民国梨园角儿间的约架: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

今日推送之《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梅边杂忆之五)》录自《申报》1939年7月25-28日,作者李斐叔,早年学艺于张謇在南通创办的伶工学社,被梅兰芳赏识,收其为徒,后任梅兰芳秘书。这是他撰写的「梅边杂忆」系列之五,刊登在1939年的《申报》上,分为四期连载。

剧界的同志,团结御侮的力量,比任何团体来得坚强。往往因为一件小事,登高一呼,全体响应!这种热情与勇气,很足以抵抗外来恶势力的污辱,是很值得赞美的!我常愿此种精神,保持勿失!甚且推而广之,尤其是处在这「划时代」的期间。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剧界的同志,勇于私斗的,亦大不乏人,在演武戏的同志中,更是就具有此种特性。我还记得在赴美的途中,同人抵掌闲谭,以破岑寂,徐君兰沅曾说过一个「荒郊争雄」的故事,真觉滑稽突梯,谲诞不测!其事之幽默隽永,如读林语堂之论语,读者如不信,请阅吾「游美日记」中所记徐君之言:

民国梨园角儿间的约架: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

梅兰芳与李斐叔

我们戏班儿里有一句话,叫做「一声儿不响才是真好汉」,这句话的来源,虽然是指当时吃宝局子的混混儿而言(斐按:宝局子即赌场,混混儿即流氓。),但是因为大大王、二大王的一场恶斗,更加强了这句话的「定律」。

大大王是许德义,二大王是朱湘泉,这两个人都是打武戏的好手。两人虽然同隶一班,可是彼此意见参商,情同冰炭,时常发生口角,继之以动武,在后台,彼此是从来不交一言的。

有一天,我们后台的全班演员,忽发现一件诧异稀奇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实。就是:许朱二人,忽然亲热起来!戏完之后,总是相的一同外出。有的时候许的戏先完,则必很安详的坐在戏箱上等候湘泉。等他唱完,然后一同外出。若湘泉的戏先完,则亦必照样的等候德义。他们俩从来不曾如此亲热要好过,今突然改变常态,叫我们后台同人,如何能不惊诧呢?大家深滋疑窦,也不晓得他俩干的是什么勾当?同到什么地方去?如此竟达一月之久!后来,经过了派人侦查,才发现了他俩的秘密。真是有意味!

民国梨园角儿间的约架: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

许德义、荣蝶仙之《巴骆和》

原来他俩情感既不融洽,冲突的机会很多。每逢触发之时,刚要动手,总是被人劝开,不能畅所欲为,彼此心上,都认为遗憾!不胜怅怅!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两人又龃龉起来,所好没有别人在旁,于是两人约好,找一个清静无人的所在,索性来个痛快,决一个高下,免得彼此常是郁郁!

两人既说定,且互相拍手,以昭大信。是日,两人皆欢喜逾恒,握手恭敬而别。壮男的图争,就从第二天开始了。在这天戏毕之后,一同走出后台,两人一边走,一边互相商议:「今天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南下洼子黑龙潭好不好?」「好!」于是两人便走向黑龙潭去。

黑龙潭,是南城外最旷野的地方,孤坟累累,荒草绵绵!附近既无人烟,又是人迹所罕到的所在。除掉那远远隐藏在「衰杨败柳」丛中的一角雉堞,同那冷清清有如「深山萧寺」般的「陶然亭」之外,此外所能触进眼帘的,只有那「天上浮幻着的白云」,与「京西的翠微山色」而已!真乃是「平沙无垠,夐不见人」,好一片战场也!

他们走到了目的地,各人脱去了上衣,露出了男子的筋肉之美!开始武力争斗。他俩的打法很特别,并非如打Boxing一样,两人扭做一团。他们是先由一人,脱去上衣,站立不动,除掉足以制命的部分不许动手外,其余任便由对方怎样的打,绝对不许回手。等到被打者认为挨打得心满意足,而打人者也打得筋疲力尽之后,这才休息五分钟,席地而坐,依然谈笑如恒。休息既毕,再如法泡制,换一人换打。两人事先的好,倘是谁先嘴中喊出了一声「哎呀哇!」那末他便「示弱」了!默认是「打败」了!算不得是「英雄好汉」。

第一天打完之后,并未有一人发出示弱的呼声,未分胜负,便算「和局」。两人重又约定,继续努力!明日再来。在归途之上,谈谈说说,若无其事。只有几点晚鸦,飞去飞来在夕阳影里,不停的叫噪,好像称誉他们「好汉子」「好汉子」一样!此外绝无一人知道这一段「幽默的秘密」。如是者竟打到一个月之久,始终分不出个高下。也从未被第三者窥破。

民国梨园角儿间的约架: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

梅兰芳、朱桂芳、尚和玉、朱湘泉等之《金山寺》

这一天,后台的同人有点诧异起来!偷偷的派了一位武行,尾随其后以侦之。看他俩走到了黑龙潭,这位武行,也暗伏于荒烟蔓苇间的一个「土阜」之上,由高处屏息以窥,不看也还罢了,一看之下,把这位特派的专使,吓得几乎「舌头伸出来缩不进去」!赶快「马上加鞭」,回到后台,把这段情由,报告了同人,大家一听之下,个个毛骨悚然!深恐闹出性命危险来,于是全班人马,一齐飞奔「黑龙潭」而来!

还没有走到战场,远远的但望见「尘烟滚滚,走石飞沙,拳来脚去,兔起鹘落」,这两位好汉,正在打得十分起劲、不分胜负的当口,突然看见来了这许多人,知道大事已被泄漏,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也不先向众人招呼,只是相对叹息,摆手无言!此时的神情,大有岳武穆半路上接到十二金牌,恨不能「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气概!

大家走近前去,先事安慰了一番。再看他俩的身上,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像两张有色的地图,大家这才回悟到在后台扮戏之时,他俩不肯更换内衣的真因。大家又问他两人道:「你们两人有什么大仇恨,要在此地决斗呢」?这两位英雄,所回答的话,实在是奥妙非凡!他俩说:「连我们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不过在未打之先,彼此见面的时候,心上总是有点芥蒂。自从动手之后,彼此心上,倒反觉得痛快得多了!你问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我们自己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大家听他俩的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略加儆戒,申斥了几句。替他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又替他们穿着整齐,一同走进城来,把他俩送回家去。

第二天,经后台的同人公议,设宴讲和。两人并即席当众宣,「往后再也不如此蛮干了!」这一出「龙虎门」武戏,才算闭幕。

后来据他们两人自己承认,争离了一月,虽然伯仲之间未分胜负,但是比较起来,许君德义略占上风。所以后台的同人,称许德义是大大(音代)王,朱湘泉是二代王,直到现在,这个封号还依然存在。

民国梨园角儿间的约架: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

许德义之《金沙滩》

这一个故事已写完了,本可就此结束。但是我却因此小有感触,不知编者先生能否许我毕其辞否?(古文作法,每于记事之后,略加评论,以作收束。如魏冰叔文集中的魏叔子曰,我也不妨抄袭前贤,来一个李叔子曰。)

朱许两人之争,本是一种无意识的泄愤主义,原无足置论。但是他俩不叫别人知道,到颇有埋头苦干的精神。常其被后台同人发现,找到黑潭龙来的时候,相对叹息,表示失望!因为没有能贯澈他俩初衷,一判雌雄,这确是天地间一大恨事!由第三者出来讲和,这也是常情,并没有用压力使之就范。同时两人也并未丧失颜面,而且可以免去两败俱伤之害,虽然后来分出了大大王、二大王之称,但是这是过去的事实问题,似无足介意,今后台同人之称朱湘泉,都叫他为二代王而不名,朱并不以为辱也。如果第三者要一方向对方赔个不是,甚至要他拿出医药费来给对方,那么这便是屈辱的和平了!我想他两人一定不肯接受,一定还是去干!

所以我觉得和之道太多了,有「荣和」,有「辱和」,有「不荣不辱之和」,「荣和」者战胜之和也,「辱和」者战败之和也,「不荣不辱之和」者,如朱许之和是也。人之心理,当然要以「得荣和」为上策,昔先师南通张季直先生有言:「自来中外交哄,不过战和二策,和取目前之无事,战为全局之通筹。以和为和,是罢战之论出于我,则我弱彼强;以战为和,使愿和之请出于彼,则彼绌我伸。」旨哉斯言!真是千古不易之理也。写荒郊争雄记毕,忽有所感,略赘数语于文尾,自觉太啰嗦了!读者勿怪!

(《申报》1939年7月25、26、27、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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