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第一迷案:高澄被刺

梁太平二年(557 年)十月乙亥,江南初冬的寒風已開始眷顧走向末路的梁朝,梁朝相國、揚州牧、鎮衛大將軍、陳王陳霸先經過三次辭讓,終於接受梁敬帝蕭方智的禪位之命,即皇帝位於建康臺城,即陳高祖武皇帝。梁敬帝蕭方智被陳武帝封為江陰王,不久後被殺於宅邸,梁朝終於劃上一個悲劇的句號。對於年已54 歲的陳武帝(生於503 年,卒於559年)來說,勝利無疑來得有些晚。面對江南殘破的江山和並不穩固的帝位,回顧向來之路,陳霸先不由滿是感嘆。

北朝第一迷案:高澄被刺

在三國交爭激烈,互相影響甚深的後三國時代,哪一方的大勢都不是單由自己決定,陳霸先的即位之路亦是如此。回顧陳氏的崛起,還要從對梁朝末期形勢影響最大的北齊說起。

北朝第一迷案

東魏與北齊像梁陳一樣也是禪代。高澄繼承高歡的爵位後,舉朝都認為高澄將會取東魏而代之,眾臣紛紛勸進。魏孝靜帝自高澄嗣位後頗受欺凌,有一次高澄用大杯敬酒,孝靜帝不願曲意逢迎高澄,便不高興地說:“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何用此活!”高澄當場大罵:“朕!朕!狗腳朕!”(意指孝靜帝像狗腳一樣不值錢)又讓崔季舒打了孝靜帝3 拳。悲憤不已的孝靜帝吟誦謝靈運的詩:“韓亡子房憤,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子房憤指秦滅六國後張良(字子房)憤而刺殺秦始皇於博浪沙,魯連恥指戰國末期時,趙國受困於秦軍,欲復遵秦昭王為帝,以解邯鄲之圍,齊人魯仲連恥於趙國屈從強秦。忠於元氏的魏臣從詩中讀出孝靜帝要誅殺高澄的意圖,便發動了一次蹩腳的企圖謀殺高澄的政變,但不幸被高澄發覺,參與其事的常侍侍講荀濟、祠部郎中元瑾、大長秋劉思逸、華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濟北王元徽等人都被誅殺,孝靜帝亦受牽連而被幽禁3 日。這些事都發生在侯景之亂期間,高澄篡逆之心昭然若揭,只是掣肘於戰事連綿,無暇進行禪代大事。

潁川戰後,如陳元康所言,主持大軍攻滅西魏大將軍王思政於潁川的高澄,威望達到嗣位以來的新高,正當他圖謀進行禪代時,震驚東魏的刺殺案發生了

東魏武定七年(549 年)八月辛卯,東魏孝靜帝在高澄的建議下冊立了太子。此舉例來被視為高澄穩定元魏舊臣之心的舉措,冊封太子的大典結束後,高澄召集中軍將軍、散騎常侍陳元康,主管吏部的楊愔,黃門侍郎崔季舒等人到他的宅邸城北東柏堂密議禪代大事。他家中主管膳食的奴隸蘭京捧著飯到堂上, 高澄生氣地揮退之,而後不加遮掩地對陳元康等人說:“我昨晚夢見此奴揮刀砍我,我得趕緊把他殺了。”蘭京聽見後大懼,便糾結他的同黨阿改等6 人, 假裝上食,以盤託刀上堂刺殺高澄。蘭京是梁朝大將蘭欽的兒子,他在徐州時因戰敗被俘至東魏,先前他屢屢請求高澄放他回南朝而未獲允許,因此還被高澄杖責,蘭京久懷怨恨,故而有刺殺之舉。

東柏堂的防衛人員,因為高澄與魏琅邪公主私通不想有人礙眼,經常被派出去,故而堂內防衛幾近於零。高澄見蘭京又端著盤子上來,怒不可遏地說你怎麼又來了。蘭京舉刀大喝我來殺你,招呼同黨來殺高澄。高澄大驚,趕忙跳下座位藏到床下。堂上眾人都是文官,哪見過這種場面,楊愔嚇得拔步就跑, 靴子都跑丟了一隻。崔季舒則跑到廁所中藏了起來。陳元康奮起與蘭京等人奪刀,結果被扎傷肚子,腸子都流了出來,當夜傷重不治而亡。庫直官(疑指高澄的貼身保衛人員)紇奚舍樂、王紘拔刀與刺客搏鬥,紇奚舍樂不幸被殺。

高澄的二弟高洋別有他事出東門而去,聞訊立即部署擒捉刺客,蘭京等人當場被砍死。高洋當眾宣告內外眾臣說大將軍被奴僕所傷,並沒有什麼大礙。然後逐一處分諸事,不久後到晉陽處理軍國大事,全面接掌大權。武定八年(550 年)五月,高洋接受東魏孝靜帝的禪讓,改國號為齊,年號天保,是為北齊顯祖文宣皇帝。

高澄被刺一案發生在魏齊禪代的前夕,絕非一起偶然的洩憤式的刺殺案。其真相因為史料的缺乏,甚至是某些人的刻意掩蓋,淹沒在歷史中無從查尋。但我們細細觀察這件刺殺案的前後過程,並參考當時的政治背景,不難發現其中還是有許多蛛絲馬跡。

其一,關於案發前的預兆。高澄被刺前,已有許多關於刺殺的傳言,其中最直接的是太史官對高澄說宰輔星光芒很暗弱,這預示著高澄將有不利。但高澄卻對此置之一笑。蘭京以廚藝頗精受到高澄的重視,雖然此奴因為不能被釋放回南而很有怨言,但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廚子,高澄不懷疑蘭京會刺殺他固然也是理所當然。我們從常理推斷,一個小小廚奴的怨氣,絕無可能影響到京師內外並催生出許多謠言。太史提醒高澄宰輔星暗,可能是聽到了什麼不利於高澄的傳言。也就是說,針對高澄的陰謀實際上大有來頭,並且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了。

其二,關於高洋的藉故離開。高澄召集心腹重臣密謀禪代之事,並研究新朝的重要官員安排,這是當時最最重要的朝政大事,理應召集宗室心腹參加。作為高澄的親弟弟,況且還是京畿大都督、尚書令的高洋,無疑是首要人選,為何他沒有出現在城北東柏堂?據《陳元康傳》雲他是有別的事,那麼有什麼事還能比親兄篡位還重要?何況高洋只是回到他的宅邸,並沒有去別的重要所在。更有甚者,刺殺案發生後,高洋竟能毫不詫異地指揮眾人,或許可以解釋為高洋確實具備常人所無的超強心理素質。但我們仍不由不懷疑,高洋的離開是否並非巧合?

其三,關於案發後的處置。最令人懷疑的是,蘭京、阿改等6 人在京城衛戍部隊面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完全可以將他們控制起來詳細審訊,而高洋當場命令把刺客殺死。這麼重大的刺殺案,居然不加審訊,不找原因,這豈不是對死者的不負責,何況死者是高澄這麼重要的人物?高澄和陳元康本人的死訊更是被隱瞞了數月之久,直到次年的正月才正式發喪。高洋是在怕什麼嗎?是怕元魏宗室的反撲,還是怕忠於高澄的政治勢力的抵制?綜合來看,在高澄被刺一案上受益最大的人是高洋,而案子本身透露出的種種不正常的訊息也都隱隱指向了高洋。

從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高澄的死,確實符合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當然高洋因為兄弟嗣位之爭,有理由、有可能、有動機去謀殺高澄,然而從大形勢來看,高澄雖然平時不怎麼善待自己的親弟弟,兄弟兩人可能積累下怨恨,但以高澄的威望,高洋無論如何沒有可能撼動其兄的地位。真正具備謀刺高澄的意圖與能力的,是東魏最可怕的一個鬆散的政治集團—鮮卑勳貴。如前文所述,高澄執政後大力打壓鮮卑貴族,大面積起用河北漢人名士,這是對鮮卑勳貴既得利益的嚴重挑戰。高歡的元從老將們有相當一部分人對高澄又恨又怕,但面對蒸蒸日上的漢人勢力和高澄的強勢姿態,鮮卑勳貴們在政治上幾乎沒有什麼與之相抗的資本。那麼,要解決這一矛盾,唯一手段就是肉體消滅。對於這一暗流,高澄不會沒有防範,他的心腹崔季舒亦有一些察覺,故而他會故意當著諸勳貴的面吟鮑照的詩:“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意指高澄一旦去世,他任用的親信會遭到清算。但說到底高澄的威望足以震懾勳貴老將,而且有河北漢人大族的強力支持,這也是他對鄴下流傳的謠言“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不加理會的緣故。

歷史終究把神秘的面紗留到了最後,我們無法找到任何關於鮮卑勳貴或是高洋謀殺高澄的有力證據,或許這正是歷史本身的魅力。吸引人們探究高澄被刺一案的真相的動機,並非案子本身有多離奇,而是由高澄之死引發的東魏北齊政治潮流的改弦更張,以及對之後三國之局的深遠影響。

高澄死後,高洋緊鑼密鼓地進行了東魏禪代的政治準備,他以懲治漢人代表崔暹、崔季舒為代價,換取勳貴集團特別是在晉陽掌軍的諸老將的支持,本來還對緩解壓力抱有幻想的東魏孝靜帝見到高洋雷厲風行的狀態,不由哀嘆: “此人似不能見容,吾不知死在何地。”高洋即位後,對鮮卑勳貴(其中包含已鮮卑化的漢人、羯人等)進行大規模封賞,天保元年詔書中提到,已故功臣孫騰、尉景、婁昭、高昂、慕容紹宗、万俟幹、段榮、劉貴、竇泰、劉豐、蔡俊都受到就墓致祭的褒揚,其中僅高昂系河北漢人。厙狄幹、斛律金、賀拔仁、韓軌、可朱渾元、彭樂、潘相樂皆獲封王爵,這些人全是六鎮出身,無一是漢人。

天保元年一系列詔書意味著北齊基本否定高澄的政治舉措,雖然高洋在表面上仍然尊崇其兄高澄並追遵為皇帝,崔暹、崔季舒後來也獲得赦免,但其後漢人勢力再也沒有恢復高澄時代的強勢地位,對鮮卑勳貴起不到什麼制約作用。因此可以說,高澄試圖走向漢化的政策宣告破產,鮮卑勳貴重新牢牢掌握了政權,曾經一度好轉的政治局面復又走向腐敗。

軍事方面,高洋對晉陽方面雖大加撫慰,但終究心存忌憚,為了穩定晉陽這個軍事中心的局面,他一方面下詔免除太原郡3 年的田租,一方面把注意力轉向北方,他親自率兵頻繁北擊柔然、契丹、突厥等胡族,不斷強化他在北方的存在感。在天保四年(553 年)到八年(557 年)這關鍵的幾年,北齊派去爭奪淮南江北的軍隊,無論統帥質量還是軍隊數量,都遠非北擊柔然的軍隊之比,故而給危如累卵的南朝極大減輕了軍事壓力。

陳霸先無疑是這一政策的最大受益者。

本文摘自《國史004:後三國戰史:從北魏分裂至隋滅南陳》

北朝第一迷案:高澄被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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