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燏:肠断灵谷寺,孤塔对斜阳


曾昭燏:肠断灵谷寺,孤塔对斜阳


胡小石(前排右三)与弟子们同游玄武湖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南京,胡小石教授,可谓大名鼎鼎。

他擅书法,懂篆刻,又以美食家著称。

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无须付钱,因为南京的各家各菜馆,都有他的墨宝。

胡师有一女弟子,在《忆胡小石师》一文中,这样写道——

逢春秋佳日,常邀弟子二三人出游,余多随侍。相与攀牛首,登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日荷花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又尝于樱花盛开之际,游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绝句,音调清越,回荡于林木间,其雅怀高致可见矣。

可以想象,师生间,从游之乐,乐在山水之间,谈论灿烂文化。

多美的景致。

而这位妙笔生花的女弟子,就是曾昭燏(读作“玉”)。

后来才知,昭燏有着不凡的家庭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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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燏

曾国藩,晚清中兴之臣,赫赫有名。

同胞兄弟依次为国潢、国华、国荃、国葆。

除国潢在湖南老家经营家业外,其他兄弟均弃笔从戎。

而昭燏,就是国潢的长曾孙女,按照曾家“国、纪、广、昭”的排列,她属于第四代。

祖父曾纪梁、父亲曾广祚,都是清代县学附生。

父亲曾广祚,后成为晚清举人,著有《屏锲斋诗文》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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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旧居富厚堂

母亲陈氏,生有十三子,六子早夭,

七子长大成人,依次是:长子昭承、次子昭抡 、长女昭燏、三子昭拯(又名昭杰)、次女昭懿、三女昭鏻和四女昭楣。

兄妹七人,学有所成,各有所长——

昭承为美国哈佛大学硕士;昭抡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博士;昭杰为上海大夏大学学士;昭懿为北平协和医学院林巧稚的高足、医学博士;昭鏻为西南联大经济系学士;昭楣为西南联大生物系学士。

其中名声最大的,当属昭燏的二哥昭抡,他是中研院首届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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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家人合影。前排蹲者为曾昭楣,中为曾昭燏母亲陈氏夫人;后排左起:曾昭懿、曾昭鏻、曾昭杰、曾昭燏、曾昭熙和曾昭承

听长辈们讲,昭燏出生时,

有算命先生来家,说这孩子命中缺火。

于是,家中长辈为其取名“燏”。

此时的曾家,虽然已不具往日豪门的辉煌,但耕读传家,依然视为祖训。

曾家,依然昌盛。

晚年的昭楣,在台北家中,回忆湘乡生活——

燏姐长我十一岁。幼时我多病,每次都是她给我讲故事,剪纸人,喂药。先母治家甚严,对我们的教育尤为注意,家中设家塾,请一饱学的老师专授中文。我等都是五岁入学,读完十三经,兼背诵古文诗词等。满十二岁,去长沙进初中。族叔筱屏老师从姐教起(长沙两兄另从一师),至我读书,整整在我家教了十八年。姐学得最精,诗词歌赋,无所不能。后入艺芳攻读六年,学行俱佳。

从妹妹昭楣的描述中,我们仿若看到一位才女,翩翩走来。

她,就是昭燏。

如此才女,却终生未婚。

而二哥昭抡、四妹昭楣的婚姻,倒是可圈可点。

昭抡自美归国,来到上海,拜见堂姑母曾广珊(曾国藩孙女,曾纪鸿之女)。

曾广珊嫁给俞明颐,育有俞大维、俞大纶(早逝)、俞大绂、俞大絜(早逝)、俞大纲五子及五女俞大缜、俞大絪、俞大䌽,另二女夭折。

在此,昭抡遇见俞家次女大絪,两人相恋。

曾家的女儿(曾广珊),嫁入俞家;

俞家的女儿(俞大絪),又嫁回曾家。

亲上加亲。

俞家幼女大䌽,经哥哥大维牵线,嫁与傅斯年。

这样,昭抡与孟真(傅斯年,字孟真),成了连襟。

而陈寅恪母亲俞明诗,就是大䌽的嫡亲姑姑。

妹妹昭楣的夫君谭季甫,其姐姐谭祥,是陈诚的妻子。

大䌽与大纲姐弟,从小在家中请塾师讲授国文。

谭祥的幼弟谭季甫、幼妹谭韻(读作“韵”),也一同学习。

四人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长大后,经俞氏姐妹介绍,昭楣与季甫牵手。

这样,季甫成了昭燏的妹夫。

曾家、俞家、陈家与傅家,婚姻相连,亲中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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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起:曾昭燏,曾昭杰夫人劳蔼如,曾昭杰长女宪韫,曾昭杰,曾昭懿;后排左起:曾昭承,俞大絪,曾昭抡,曾昭楣,谭季甫

1923年,昭燏与姐姐昭浚,离开湘乡荷叶镇,来到长沙,入读堂姐曾宝荪创办的艺芳女子中学。

那时,昭燏刚满14岁。

曾宝荪,是曾纪鸿的长孙女,曾广钧之女。

1913年,就读伦敦大学西田学院;

1916年,获得理科学士学位。

据说,宝荪是中国第一位在西方获得学位的女子。

随后,宝荪进入伦敦师范学院就读。

在英伦所受的一系列教育,所感受到的师生相互信任的氛围,使宝荪从此立定人生志向,以教育为终身事业。

回国后,她邀请堂弟曾约农,一同创办长沙艺芳女子学校。

约农,曾纪泽长孙,曾广诠之子。

宝荪任校长,约农任教导主任。

就在昭燏姐妹来长沙的第二年,姐姐昭浚因患伤寒离世。

昭燏,悲痛欲绝。

母亲陈氏夫人,也写信促她返乡。

堂姐宝荪,力劝昭燏留下。

后来,昭燏的两个妹妹,昭懿与昭楣,也来此读书。

数年后,昭燏回忆——

艺芳虽不是教会学校,而教育带有宗教性,因曾宝荪是个基督徒,不过她不是个普通“吃教”的人,而是一个对于基督教的哲理有研究的人。她每天早上和我们全体学生讲话,告诉我们:“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做事要负责认真,做人要勇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这些话在我生平做人上,起了相当大的影响。

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不知怎的,想起了简爱。

只是,昭燏要比简爱幸运得多,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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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寿


1929年,昭燏从艺芳女中毕业。

堂姐宝荪建议她,留在长沙升学,日后来艺芳当老师。

昭燏,也很愿意。

可二哥昭抡,力阻不允。

也许是出国开阔眼界,见过世面,他不想让妹妹留在长沙,坐井观天。

于是,他坚持要昭燏来到上海。

正值暑假,昭燏住在大哥昭承家中,由住在岳父家的二哥昭抡补习功课,准备报考中央大学。

此时的昭抡,以其才华与学识,正担任中央大学的化工系主任。

昭抡,麻省理工的博士,十足的学霸。

辅导妹妹,考个大本,小菜一碟。

一个暑假过后,昭燏顺利地被中央大学外文系录取。

又是昭抡,节衣缩食,资助妹妹,高校深造。

此时的中大中文系,名师云集,有黄侃、吴梅、胡小石等。

游寿,是胡师的女弟子,与昭燏是好友。

一日,她遇见在外文系一年级就读的昭燏,劝道——

你转到中文系,学文字学,再学一点文献、考古文物,这样前途较广阔。

于是,昭燏开始旁听胡师的课。

此时的胡师,正在讲授甲骨文及金文课程。

他倡导铜器上文字的变迁与花纹相适应之说,并主张将文字、花纹作综合的研究。

引证广博,说理致密。

昭燏大感兴趣,每课必听,还登门请教。

胡师手写声韵表及说文双声字例,命其誊录一遍,意在测其功底。

要知昭燏,从小可是饱读诗书。

这有何难?

最终,师生皆大欢喜。

1930年,昭燏转入中文系,成为胡门弟子。

三年间,胡师的金石、书法、历史、考古、艺术、音韵学等学问,源源不断地注入昭燏的心田。

才女,对胡师的治学精髓,颇得要领。

这样,就有了本文开篇,

昭燏与胡师、同门弟子相游的情景。

回首再看,这也是昭燏一生最好的时光。

经历战乱,家愁国恨,这是后话。

昭燏在中大的校友中,还有一位日后被称为“中国居里夫人”的吴健雄。

不过,吴先考入的是中大数学系,一年后转入物理系,典型的理科学霸。

1934年,昭燏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生班。

同窗中,有游寿、沈祖棻(后成为程千帆夫人)等好友。

胡师也在此兼课,讲授书法史课程。

此时,昭燏的二嫂俞大絪,昭抡夫人,正在英国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是历届庚款中唯一录取的女性。

巾帼不让须眉,出类拔萃。

远赴英伦、开阔眼界的大絪,不忘致函国内的昭燏,

劝其莫在国内空耗青春,赶紧赴英留学,

以融入世界学术潮流。

二嫂的建议,得到两位兄长,昭承与昭抡的支持。

在1935年3月,昭燏中断国内学业,赴英求学。

行前,与亲朋好友一一作别。

当来到胡师家中,胡师母亲,昭燏称为太师母的,

她拉住昭燏的手,一语“归后未知能相见否”,

顿时,昭燏热泪滚滚,满目凄然。

上海码头,在兄长昭承、昭抡的相送下,

昭燏登上邮轮,奔赴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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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大学


纵观近代女性出国学习,多是在文学、艺术、教育、医学等领域。

而昭燏从古文字学入手,最终选择了考古学,并蔚然成家。

其间,也有一定的偶然。

在给堂兄约农的信中,她解释——

妹走入考古一途,事亦滑稽。……因妹在中大所学是中文,于英国任何课目均不相衔接。不意伦敦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叶慈,系研究中国及印度佛刻铜器等艺术,现任中国考古及美术学教授 ,见妹大喜,即令为其校之旁听生。……

此时,叶慈已有一位中国学生吴金鼎。

后来,深受史语所所长傅斯年赏识的夏鼐,也来英伦,从师叶慈。

这样,三人均为叶师学生。

同门同窗,缘份有加。

由此,昭燏也是中国首位赴海外就读考古学的女性。

同堂姐宝荪一样,昭燏也开创了一个新纪录。

昭燏平日除跟随叶师读书,还有机会参加实际的田野发掘工作。

外出的考古发掘实习,令她受益匪浅。

1935年11月,表姐俞大缜,自国内来英。

于是,大缜与大絪,同在牛津就读;

在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中,提及——

我们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来往,很脱离群众。

这里的俞氏姐妹,就是大缜、大絪姐妹。

杨绛还曾向她俩,请教如何炖红烧肉呢。

不久,宝菡,昭燏称作四姐的,也来英国。

至此,曾、俞两家姐妹,齐会异国。

万里相聚,何乐如之?

1937年1月,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当年清华研究院导师李济来英讲学。

很巧的是,李济与叶慈,是老朋友了。

在此期间,他与三位叶师的学生吴、曾、夏过往从密。

他非常关心他们的成绩和去向,时常约请他们讨论,探询他们的志趣。

并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动员这几位年轻人,回国要到史语所和中博院工作。

当然,这个愿望,以后都实现了。

1937年6月,昭燏以《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论文,得到导师叶慈的称赞,并获得硕士学位。

这是她留学海外数年的收获,也是她的成名作。

因此论文,奠定了昭燏的学术地位。

月底,俞氏姐妹结束学业,与昭燏一起离开伦敦,前往巴黎。

俞氏姐妹,购买船票回国;

而昭燏,则按照与李济的约定,赴德国柏林参加为期十个月的考古实习。

就在她抵达柏林的当天,七七事变爆发。

此时的昭燏,沉闷愤激。

有时,她会想:如果能像二哥昭抡学习化学,该有多好,

可以制造弹药,痛击侵略者。

实习之后,昭燏回到英国,担任叶师的助教,继续在英国工作兼学习。

要取得一顶博士帽,应是水到渠成。

但昭燏,仍坚持返乡。

当时的中国战火遍地,混乱不堪。

长兄昭承,写信给妹妹,力阻其回国。

1938年9月19日,昭燏与伦敦告别。

在归国的邮轮上,遇有费孝通等中国留学生相伴,

昭燏倒也不显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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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0月,曾昭燏留学归国途中,与费孝通在越南河内留影

万里来归。

昭燏抵达昆明,第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在西南联大任教的二哥昭抡。

可是,二哥正在重庆开会。

好在,表哥俞大绂也在昆明。

昭燏,喜出望外。

在大绂这里,得知家中消息,

昭燏久悬的心,方始平静。

一路上,昭燏看到满目疮夷,难民成群,

凭着一腔热血,很想成为一名抗战记者,直接为国家服务。

表哥大绂劝道,与其当一名战地记者,不如用自己所学专业,为国服务,还是以教书和进研究机关为正途。

1938年11月,昭燏拜见李济,决定受聘于中央博物院。

之后,她又拜访傅斯年夫妇。

这也是实在亲戚家,开门见山,与傅氏就归国后的前途,一一相告。

傅氏很支持昭燏进入中博院筹备处工作,并对她的事业和前程,寄予很大希望。

1939年2月,在炮火轰鸣之际,昭燏与吴金鼎等人,一道赴云南大理苍山洱海地区,进行考古调查、发掘。

借此际遇,昭燏一展身手,大显海归本色,

首次向中国考古界展示其才华与学识。

一鸣惊人。

1939年冬,曾母在昆明病逝。

此时的昭燏,从大理赶回昆明,料理母亲丧事。

长姐如母。

此后,昭燏对尚在西南联大读书的两个妹妹——昭鏻和昭楣,关爱有加。

昭楣,永远记得——

母亲去世后,燏姐待我,姐兼母职,自己节衣缩食,每月汇我用费从不间断,如昆明有轰炸,必从大理来信问讯,真是无微不至,直至我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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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2月,昭燏以其出众的学术才能和组织能力,被任命为迁往李庄的中博院筹备处总干事。

位居李济一人之下,统揽全局事务。

在李济的支持下,昭燏写出中国第一本博物馆专著《博物馆》。

1941年5月,抗战期间最大规模的一次田野考古——彭山汉墓考察挖掘,开始了。

考察团团长,由昭燏在伦敦大学的学长吴金鼎担任。

刚过而立之年的昭燏,后来归国的夏鼐,也在其中。

昭燏的工作方法,真正代表了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使田野考古学上的地层学和类型学方法,得到进一步发展。

三位海归,新一代考古学家的操作规程,明显输入了西方科学理念,发生了承前启后的重大转变。

斩获丰富,捷报频传。

历时一年半的彭山崖墓发掘,在资金短缺、生活艰苦的条件下,取得了辉煌成果。

而昭燏,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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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发掘四川彭山崖墓主要人员合影。左起:吴金鼎、王介忱、高去寻、冯汉骥、曾昭燏、李济、夏鼐、陈明达

抗战胜利,复员之际,昭燏先后参加“战时文物损失清理委员会”和“战区文物保存委员会”等组织工作。

此前,李济已辞去中博院筹备处主任一职,而由昭燏代理。

1947年5月,教育部次长杭立武,兼任主任一职。

昭燏作为总干事,主持日常工作。

此间,中央博物院主体大殿修建工作,在昭燏的主政下,开始了。

中博院,是一座由建筑师徐敬直设计,梁思成修订并最终定案的仿辽建筑。

抗战爆发时,中博院的建筑工程,只完成人文馆,而最重要的大殿等主体工程,只完成了大半。

在日据期间,又遭部分毁坏,急需扩充、整修、完善。

1947年1月,修建开始;

1947年底,按计划竣工。

气势恢宏的大殿,呈现眼前。

顿时,昭燏备受政学两界人士的赞许。

胡适先生,曾在日记中记载——

看博物院新建筑,甚赞叹其在大困难之中成此伟大建筑。

此时的昭燏,未到不惑之年,但一直未婚。

中博院,像孩子一样,是她最好的精神寄托。

而一个个青铜器,见证着她出色的主政能力。

此间,内战的枪声,早已响起。

何去何从,成为一个选择。

二哥昭抡,早已是民盟的骨干,不会迁居海外。

而他的观点,自然影响着妹妹昭燏。

傅斯年赴台之前,特地找到昭燏,劝其到台湾大学教书或专门做学术工作。

并指出,作为曾氏后人,这样的家庭出身与社会关系,若留在大陆,定不会为新政权所容。

但昭燏,不为所动。

傅氏,黯然离去。

只是,傅氏有所不知,

早在1947年,昭燏的一位堂侄女曾宪楷(父亲曾昭和,祖父曾广江,高祖曾国荃),忽到南京。

巧的是,昭燏与她,还是中学同学。

宪楷自身并未参加革命,但她有一个胞妹曾宪植,是曾氏家族的第一个共产党员。

宪植,是叶帅的第三任夫人。

叶选宁,就是宪植所生。

1949年10月1 日,开国大典。

扶着邓颖超走向天安门城楼的,就是宪植。

也许受宪植之托,宪楷尽其所能,讲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新政权绝对要文化,绝不会仇视知识分子。一定要尽力保存着博物院这个国家文化的库藏,以待新时代的到来。

宪楷的一席话,打消了昭燏的顾虑。

她决定,留下来。

此时,想起1948年底,国民政府组织“抢救学人计划”。

作为交通部部长的俞大维,负责飞机调度。

他特别挂念他的妹妹俞大缜。

而大缜,正在北大西语系任教。

傅斯年,是大维的妹夫,特理解大舅哥此时的心情。

他专门致电负责抢运事宜的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明确表示——

乞兄务必问她(大缜)一下,给她一个机会。

郑氏传达到了,可大缜拒绝南飞。

又是一个别离。

1948年12月,至翌年4月,中博院文物分三批运往台湾。

其中,有被誉为国之重宝的毛公鼎。

眼睁睁看到藏品,被打包装箱,

昭燏极度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说句题外话。

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中博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中研院史语所、外交部档案等五机关,组成统一机构,将所藏珍贵文物及相关图书、档案等,运往台湾。

李济,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

担任押运官,全程负责运输、装卸事宜。

搬迁之前,中共方面得知,派李济的弟子(一位地下党员)劝阻。

李济,这样回答——保护这批古物是我的职责,自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已护送这批珍宝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终得以保全。现在,我同样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国宝毁于战火。国共之战我管不了,但如果我能保全这批古物而撒手不管,是为不忠不孝,同样对不起后世子孙。

1948年12月20日,满载宝物的中鼎号军舰,起程驶向基隆。

遇到风浪,军舰摇摇摆摆,颠簸不定;

舰上的箱子,未被系牢,随军舰忽向左倾,又忽向右倾,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加之舰上,还有一只高官托带的名犬,

伴着汹涌的海浪,不住地狂吠。

风声、浪声、犬声、轰隆声,

船上的押运人员,真觉得,也许这就是世界末日了。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12月27日,军舰安全抵达基隆。

此时的李济,几乎瘫倒。

此前,古物装上军舰后,传来几天前在台湾海峡,有船沉的消息。

老友劝阻李济,不要跟军舰一起走。

李济凄然一笑——物在人在,免得子孙唾骂千年。

政局变化,昭燏的亲朋,也开始漂泊。

大哥昭承、弟弟昭拯、堂姐宝荪、堂兄约农,还有俞大维等亲戚,或迁台湾,或迁香港。

妹妹昭楣,是昭燏出走海外的最后一个亲人。

1949年3月,当得知妹妹要离开,昭燏立即赶往谭公馆。

昭楣回忆——

三十七年冬要从南京撤退来台时,某日清晨燏姐来五台山我家,将她所分得的亡母遗物:金手镯、翠玉镶、金戒指各一只赠我,并谆谆叮嘱 ,说她孑然一身,留饰物无用,要我好好保存,想不到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

从此,姐妹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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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博物院大殿

1949年,新时代到来。

1950年3月,中博院筹备处,正式改名为国立南京博物院。

昭燏,任副院长。

1954年9月,昭燏正式出任院长,正式掌控全院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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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对博物馆事业的研究和实践,她先后撰写了《博物院藏品的征集、保管工作》、《南京博物院十二年远景规划纲要》(草案),为南博的长远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昭燏就像一个老妈妈,深切地爱着院内的每一个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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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曾昭燏(左二)在博物院库房向年轻的工作人员介绍文物保管与保护方法

同时,她认为,必须到各地实际调查访问,广泛搜集资料加以鉴别研究,才能达到国家和世界级的学术水准。

于是,昭燏与同事,对各地的藏品、遗址与出土器物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并发表《江苏省出土文物选集》前言一文。

此文的功力与学术洞见,无不透着昭燏的心血。

这是她学术上的成就。

其实,在昭燏心底,总有一丝阴影。

自江山易主,整个大陆掀起歌颂农民起义的热潮。

曾氏家族,在湘乡曾是一种荣耀的世家身份。

如今,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成了正义的化身;

曾国藩,被称为“汉奸、刽子手”。

作为曾氏后人,昭燏陷入难堪境地。

想起袁世凯袁公的孙女袁家菽,当她1947年升入初中时,

老师讲到民国史,总绕不开袁世凯这位历史人物。

每当这时,班上同学总是回头看她,别有用意。

这一切,使得家菽的心理压力很大。

她真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钻进去。

上历史课,对她而言,成为一种煎熬。

后来,家菽转入圣约瑟女校,一所法国人开办的学校。

在这里,不设中国历史课。

此时的家菽,方才心情平复。

而昭燏,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作为掌管一个国家级大型博物院的她,在如此的政治形势和语境下,痛苦不堪。

她曾对着友人说——

范文澜说的“汉奸刽子手曾国藩”,怎么也想不通;说他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是不错的;但说他是汉奸,我们曾家绝不能接受,因为这不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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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时期的曾昭燏(前排左二)

1963年,昭燏借出差机会,来到广州中山大学,拜访亲戚陈寅恪。

两人话题,自然绕不开曾公与太平天国的陈年往事。

陈家,与曾家三世之交。

祖父陈宝箴,当过曾公幕僚,施计活擒幼主洪天贵福之事,名动公卿,从此踏上仕途,官至湖南巡抚。

如今,两位后人,只能感慨沧海桑田。

曾氏家族,被定为“反革命历史家庭”,已是铁板钉钉。

作为昭燏,心力交瘁。

早在1957年,昭燏最敬重的二哥昭抡,已被打成“右派”,同时撤销高教部副部长职务,发配到武汉大学接受监督改造。

两年后,昭抡因患癌症,生命受到威胁。

哥哥的不幸遭遇,也让昭燏心意难平。

一系列打击,昭燏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明显消瘦,目光呆滞。

她心如死灰,对活着已了无生趣。

生命的亮色,她找不到……

1964年12月22日,昭燏想去灵谷寺散心。

于是,司机开车,向灵谷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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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到了,昭燏把一包苹果递给司机,轻言道——

请你吃着,等我一会儿。

说完,匆匆下车,向灵谷塔走去。

在塔下茶室,昭燏时而沉思,时而在一个小纸条上写着什么。

等候的司机,似乎有一丝觉察。

他急忙奔至塔前,寻找昭燏。

在茶室的她,已是表情木然。

看到司机,昭燏把大衣脱下,交给他,请他稍候。

言毕,她登上塔梯,向上攀缘。

十几分钟后,外面游客忽见一个身影,凌空一跃……

昭燏,与世长辞,年仅5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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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燏

她是自灵谷塔第七层跳下,交给司机的大衣口袋里,有一纸条,上写——

我的死,与司机无关。

两个月后,远在岭南的陈寅恪,得知这一噩耗,悲不自胜,作诗一首,以示敬挽——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

何待济尼知道韫,未闻徐女配秦嘉。

高才知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

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

游寿,当年昭燏的好友,在1982年南京博物院建院五十周年时,写下了《善斋青铜器整理回忆》,——

提笔写这回忆,台城青草、巴山夜雨,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这批青铜器,曾经和已故曾昭燏院长共同抚弄,反复看它的构造,用薄薄纸片,拓它的铭文花纹,量它高、厚。现在展开善斋吉金图录,一个一个器物,又仿佛陈在案前。在李庄板栗坳一家大院的看戏厅的一角,有时从戏台上传下董作宾语言、问话,我和曾同志相视一笑……

只是,那些厚重的青铜器,在岁月的流逝中,还记得这位考古女杰么?

还记得,曾经相会的际遇么?


曾昭燏:肠断灵谷寺,孤塔对斜阳


灵谷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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