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射雕英雄传》连载版开头颇为简略,先以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诗作引: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紧跟着介绍该诗背景,叙述当朝形势,并引用了宋高宗赵构给金国上表称臣时,那段臭名昭著的话:“臣构言:既蒙恩造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一诗一表,加上寥寥几段,将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简单介绍给读者,接下来牛家村的郭杨两家就登场了,丘处机道长也随后“踏雪而来”......

连载版的这个开头不能说不好,用语节制,脉络清晰,快速进入紧张的故事场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吸引读者,对于报刊连载的形式而言,是十分必要的。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而当金庸在十多年后重新修订之时,由于作品早已名声显赫,不需要再迎合读者,于是将上述比较简略的开头重新改写,用更加详细生动的场景来交待当时形势。由此有了这样一段开头——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

一股苍劲古朴的风貌呈现于读者面前。而全书第一个登场的人物,是和其他所有角色都不相干的说书人张十五。

《碧血剑》中,作者也是以一个“局外人”侯朝宗(修订版改名张朝唐)作引子,引出其他重要人物。《射雕英雄传》是在《碧血剑》连载结束的次日就开始发表的,金庸大约不希望重复刚刚用过的套路,于是采用了相对简略且重要人物直接登场的开头。

而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在开头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耐心铺陈若干带有时代特征的细节,对于提升作品质量是大有裨益的,于是金庸在修订时,不但对《碧血剑》的开头扩充了篇幅,对于《射雕英雄传》开头更是加入全新人物张十五。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再看看张十五这个人,金庸用他开场显然是有讲究的。

此人身份是说书人,要知道,宋朝是说书行当发展最蓬勃、说书人最活跃的时期,勾栏瓦舍,总少不了说书人的身影,而且言论比较自由,没有明清时期那种严酷的高压钳制。据宋人笔记记载,当时的说书人不但敢随便调侃名将韩世忠,甚至敢讽刺一手遮天的权相秦桧。

因此,张十五说《叶三姐节烈记》,直斥朝廷,说“大宋官家不争气”,是十分贴合当时氛围的,这若是在明清,至少是全家问斩的罪名。

有了张十五这番说书,才引出两个英雄好汉:郭啸天和杨铁心。

射雕一书主角是郭靖黄蓉,但写郭黄之前,先写丘处机和江南七怪,写丘处机和江南七怪之前,又先写郭啸天杨铁心,而写郭杨二人之前,却先写张十五。可见金庸的高明之处。恰如《水浒传》不先写一百零八人,而是先写王进,在王进之前,却先写高俅。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郭杨二人请张十五在村头小馆饮酒,说书人走南闯北,见识广博,郭杨问起天下之事,连载版中本来由作者直接叙述的赵构降表和“山外青山楼外楼”那首诗,就从张十五嘴里道了出来,更为生动。

同时,当时的形势背景,也被张十五解说得十分晓畅细致,更加上三人的悲愤激昂,在这鲜活的场景中,小说的历史背景就让读者了然于胸了。

此外,张十五还说起了岳飞事迹和《满江红》这首词,这就更比连载版高明了。连载版开头岳飞事迹只是一笔带过。

看过射雕全书的都知道,岳飞是郭靖等爱国志士的精神偶像,和《碧血剑》中袁崇焕的作用类似,因此,修订版中开篇提到岳飞,让全书主旨更为鲜明。

插句题外话,83版射雕连续剧中,罗文演唱的《满江红》曲调贯穿全剧,风格沉郁悲壮、慷概激昂,给这部风靡一时的经典剧作增色不少,这是真正得了原著精髓。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除了上述改进之外,修订版开头还多出一个人物:酒馆老板跛子曲三。此人何许人也?乃黄药师得意弟子,在牛家村隐姓埋名。金庸初次创作射雕时,或许有些情节没有思考周详,而在二次创作时,胸有成竹,于是让曲三早早出场,给后文埋下伏笔,这正是传统古典小说“千里伏脉”的手法。

曲三一开始就表现出非凡的见识,不愧为东邪门下,修订版中这样写道——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秦桧。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

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甚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是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后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

注意,这里说曲三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如果推算起来,郭靖黄蓉等人的年龄都会错乱了。因此新修版中将其年龄改为四十上下。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此外,新修版中让曲三的女儿傻姑也露了面——

只听得门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我杀老虎,杀三只老虎给爹爹下酒!老虎来啦,老虎来啦!”一只公鸡从门外飞扑进来,跟着一个女孩双手挺着一柄烧火的火叉自后追进门来。那女孩五六岁年纪,头发扎了两根小辫子,满脸泥污,身上衣服也尽是泥污,似乎刚从泥潭中爬起来一般。她见了曲三,笑道:“爹,爹,我给你杀老虎!”曲三脸上露出笑容,显得很是慈爱,笑道:“乖,乖宝,杀了几只老虎啦?”那女孩挺着火叉,又去追赶公鸡,叫道:“杀三只大老虎,一只,六只,五只,给爹爹下酒。乖宝自己吃一只!”那雄鸡飞扑着逃了出门。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

由此一来,新修版相比修订版更为完善,而和连载版相比,就更加不可同日而语了。

《射雕英雄传》开篇,经过金庸两次修改,臻于完美

总的来讲,《射雕英雄传》开篇部分,从连载版到修订版,多了一分史诗感,从修订版到新修版,漏洞得到弥补,这两次修改都是十分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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