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左鄰右舍

村庄的左邻右舍

小時候,母親教育我們,見到長輩一定要稱呼。在我們農村,人們之間多少都有些親戚關係,哪怕是拐彎抹角的。即便沒有親戚關係,對長輩也要稱呼“表叔”(比父親年輕)“表大爺(比父親年長,“爺”念輕聲)”之類。在莊上,抬頭低頭都見人,這樣的稱呼一天要喊多次。

左鄰的一對老夫妻,我喊他們表大爺和表大娘(“娘”念輕聲),可以說,從我小時候到走進圍城近二十年的現在,他們倆都是我心目中恩愛夫妻的典範。

村庄的左邻右舍

小時候,我常去他們家串門。有一次,看到他們一個在鍋上忙乎,一個在灶口燒火。油餅攤好後,表大娘端給表大爺,表大爺硬是要讓她也吃一張。我當時見了,很是驚訝。我平時見慣了母親從田裡回來,還要一個人灶上灶下忙碌,而父親從田裡回來也很少幫母親燒火,兀自躺著歇息,只等飯好了端到桌子上。而每次母親攤油餅給下田做重體力活的父親吃,父親是從來不知道要讓給母親吃的。

驚訝之下,幾歲的我於是就說出了後來在他們那流傳很久的“名言”——表大娘,你們家是老媽子疼老頭子,老頭子也疼老媽子;而我們家是老媽子疼老頭子,老頭子不疼老媽子。

表大娘把這句話說給我的父母聽,父母聽了哈哈大笑。後來表大娘經常拿這句話打趣我,一直到我上學讀書時,讓我很為自己兒時那句大俗的實話而害羞。

表大爺喜歡吃麵條,他家就經常擀麵條吃。偶爾中午吃米飯,而恰巧我家吃麵條的話,我就跑去喊表大娘,讓她盛米飯跟我換麵條回家給表大爺吃——其實是我自己想吃米飯。表大爺喜歡吃醃過的魚,表大娘就從來不燒鮮魚吃。鮮活的小鯽魚,也總是用鹽給碼上一天。在夏天,還要用紗網子罩起來,就那樣,蒼蠅也是尖著腦袋往裡鑽。

表大爺在六十多歲的時候突然中風,半身不遂。不能走路,不能說話,自己不能吃飯。雖然有幾個孩子,但是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事,都是表大娘一人照料他,連吃飯飯是表大娘喂的。過些日子,看到他能拄著棍子出來曬太陽了。那時我忙著上學,都是聽母親說他們家的情況。“要不是你表大娘細心照料,他早就不在了。”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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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風後的表大爺曾經鬧過絕食,當然沒有成功。聽說,中風後的他嘴歪在半邊,說話吃飯很困難。有一天表大娘喂他飯,他就是不吃,頭扭向一邊,連起來幾頓都是。表大娘懂了他的意思,對他說,你要想死,行。那我明天上集市上買點老鼠藥,我們一起吃,都死吧。表大爺著急地“嗯嗯呀呀”地直搖頭,表大娘說,你不是想死了讓我輕鬆嗎,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你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表大爺聽了眼淚直淌。後來就乖乖地吃飯了。

去年,我聽父親說,表大爺死了,活了八十七歲。這次,表大爺是真死了,我心裡想。從他中風後這二十多年,我聽說他“死”過幾次。十多年前,有一次醫生來家看過,說不行了,準備後事吧。躺在堂屋的地鋪上,棺木準備好了,送老衣穿上了,長明燈也點起來了。侄兒也幫忙通知了幾家老親戚“開門”(下葬)的日子。誰知,當天夜裡,他又“醒”了,要水喝。後來,又有過一次類似的經歷。

他那一輩的老人跟他開玩笑說,孩子們都早成家了,兒子們也都各個抱上孫子了,到底是丟不下老媽子啊,一次次捨不得走。

現在,他終於走了,走在表大娘的前面,享了表大娘一輩子的福。

右舍的男主人,我們喊他“蠻舅舅”。聽大人說,他不是我們本地人,是跟隨南京下放的姐姐一家落戶在我們村的。因為他幼年歿了父母,跟著姐姐長大,所以也就跟著姐姐一家下放了。我記事時候,他已經在我們村成了家,有了個孩子。

“蠻舅舅”在我印象裡,老實巴交,沒有什麼存在感。而他家的孩子媽,我們喊“姨娘(“娘”輕聲)”的,給我的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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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的繩上常晾著兩根長長的鮮紅的綢布帶,非常讓我著迷。在我小時候,人們的著裝是一片灰藍黑,那紅豔豔的鮮亮的綢帶給了我無盡的美的嚮往。常想象如果剪一條下來紮在辮稍上,該是多麼好看。聽說,姨娘是大隊花挑隊的,那綢帶是她表演時紮在腰間的。因了那兩根綢帶,那個姨娘在我眼裡,儼然是個美女了。

我平時很喜歡去他們家,除了看那綢帶,還有個不能跟媽媽說的秘密,就是去哄他家的小弟弟玩,姨娘就會捏幾根饊子給我吃——那是除了油條之外,最好吃的東西了!

後來,長大了些,隱約聽到有人說些有關那姨娘的不好聽的話。再看她,有時見她手裡夾著煙,感覺怪怪的。

後來,我一個很好的玩伴的媽媽(我喊她大娘)在大年三十那天上吊死了!她家本來過得很好的,大爺殺牛,在莊上是日子過得比較滋潤的人家。我的玩伴後來經常放學不回家,就到田地裡她媽媽的墳上去哭。我在田頭的大路上等她,聽她在麥地裡傳來的嚎哭聲,心裡很難受。

大人們雖然是隱隱地說,我還是聽出來,大娘上吊就是因為那個“姨娘”。還有人說,她家的一兒一女,跟莊上兩家的孩子長得很像。

後來,再看到她,覺得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熱情地喊她“姨娘了”,年少的心裡對她有了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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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後,每次看到那胖乎而鬆垮的身材,臃腫暗淡的臉,心裡暗自有些難過——這是我小時候很羨慕的美人啊。

前段時間,有次看到她已灰白了頭髮,吃力地蹬著三輪車,車上坐著她下學的小孫子,心頭竟掠過一陣憐惜。

一輩子了啊。轉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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