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你最爱苏轼哪一句?

这是大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

九月的秋,西湖之岸,凄风薄暮,杨柳飘零。

寒蝉的声噤了,哑在枝头昏昏欲沉,即使回味夏日喧腾的辉煌,也再提不起精神了。断雁凄哀,从云层与湖面的缝隙间残喘而过,消沉的双翅被水雾濡湿,飞举更加吃力。

此时此刻,哪里来三秋桂子的馨香?哪里来千骑高牙的堂皇?哪里来箫鼓遏云的悠荡?有的只是别时泪,离人情,西风烈,杯酒冷——

余杭光景,一冷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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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沉沉薄暮中,两个身影当风而立,玄衣飘举,忽暗忽明:一个叫杨绘,字元素。一个叫苏轼,字子瞻。

两人来此何干?——莫说也,莫说也,说起怕湿了衣襟,穿了愁肠,绝了想望。

所谓千里送君,祖饯于亭,折枝杨柳,盼君好行。西湖本非离人地,几时啊,它也为离人编织起了一场场离愁别景?几时啊,这一面湖水,也如亭柳一般,好事去承揽那些离合悲欢?

杨绘的目光从泛着寒气的湖水中收回,长叹一声,而后双手执杯,朝着眼前的苏轼道:“子瞻老弟,此去密州,山遥路远,马滑霜浓,还望珍重!珍重!”

话音未了,声已哽咽。似乎是为了掩盖那油然的哽咽之声,他急急仰头将冷酒饮下。长袖遮挡了他哀伤的面容。酒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酒珠顺着他微白的胡须滚落,滴在地上,溅起无边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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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看懂了。老友的拳拳情谊是如此炽烈,如此真挚。恍然间,他的眼前又浮现起曾经一起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情景。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在这里——杭州,有着他们多少美好的回忆啊!而接下来,他就将奔赴密州,治所在东武,一个他无比陌生的地方。念及此,心中真是有万千不舍,万千惆怅。

他端过酒杯,真诚地凝着好友凄迷的目光。

“元素兄,你我相处有日,高山流水,铮铮悦耳。人生知己难得,轼有元素兄,犹伯牙之有子期也。你任杭州知州,我为杭州通判,交游既久,心意共通,真让人不胜欢喜。轼本以为可以和元素兄长相共事,竭忠尽智,为国效力。谁知人世无常,一纸诏书便将我调任密州知州。唉,这正应了老杜‘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语,回想起来,焉得让人不悲也?”说罢仰身饮尽杯中之酒。四目相对处,一片惨然。

“是啊,子瞻老弟,从来人世难求。如今你我都在这不惑之年徘徊,历经世事风云,更不免触景伤怀啊!”杨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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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听闻此语,不禁勾起前情,更觉悲凉,道:“轼二十年间,父母双亡,两番守孝。后蒙恩得召回朝,却又恰逢朝廷施行新法。我因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端,得罪宰相,被迫离开朝廷,出任杭州通判。初谪余杭,不胜抑郁,时有身世之恨,常怀负国之忧。幸运的是,在如此凄惶的境况下得遇元素兄,一起推杯换盏,纵论生平,好不畅快,也渐渐消泯了那些忧恨。心想若能长此以往,也可了无遗憾。不曾料——”说到此处再度哽咽,已是凄然欲泪。

杨绘摆摆手,掩袖道:“子瞻老弟,你,你什么都别说了......”

苏轼稍微平复了下心情,才又继续道:“轼生平不齿柳七,但今日面对此情此景,才知其‘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至真至切,直击人心,痛不可当啊!”

“子瞻老弟——”

“元素兄——”

两人双双挽住对方衣袖,凝眸之下,却再难道一语,只余怅叹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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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静静地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杨绘方才整衣敛容:“罢了罢了!子瞻老弟,唐人早有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密州又如何?杭州又如何?此心若能长守,天涯不过咫尺。而你我反在此效儿女之悲,实在是要贻笑大方了!”说着他朝身边的仆役道,“文人相别,岂能无诗?取文房四宝来,我当即景为词,以送挚友。”

仆役立刻端上来笔墨纸砚,就于放置着清酒和菜肴的方桌上腾出一角,铺开宣纸,磨墨伺候。杨绘略略吟思,提笔便成。他将毛笔搁下后,拿起来默诵一番,方才递与苏轼。

苏轼接过赠词,细细过目,一字一句都仿佛掉落心河的石子,激起波澜起伏。记忆中的美好画面一帧一帧,逐渐在他脑海浮起,无穷无尽。

待到全词读完,他才长吁一声,似伤感也似慨然,拱手道:“元素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的款款情义,苏轼领了。自今以后,东武余杭,两相遥望,不过是轼心如兄,兄心如轼而已。天色已晚,水冷风寒,元素兄请回,苏轼就此拜别!”说罢深深地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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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已上高天,黑云半遮半掩,为之笼上迷人的面纱。四围灯火起了,点点分明......夜色如此凄美!

杨绘还待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他整抖衣袖,也朝苏轼深深一揖,然后微微转身,蹒跚地走向来时之路。眼角的泪水被风吹下,落到苏轼尚然揖着的手背处,温润而冰凉......突然,他脚步略有迟疑,他听到耳后传来声音——那是苏轼在慷慨和词: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今日送归灯火冷。荷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哈哈哈,好好好,好一个“醉笑陪公三万场”!好一个“不用诉离殇”!至于将自己比作晋朝的高德羊祜,则是他万万不敢受领的。

子瞻,你的心意我已明了!子瞻,前程珍重!

杨绘的脚步不再迟疑。因为他知道,有那一句“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有那一句“轼心如兄,兄心如轼”,离别便已用不着太大的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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