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荷兰.高罗佩1910—1967)之铁钉案10(完)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生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

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知觉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味之事并非我知道了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

他亲眼见着她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然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骂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

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图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诅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蹓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回进衙院,紧闭了州衙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沉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得了点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经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住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制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

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大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肃、法纪严伤,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

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罢公函,汗急如雨,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带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镶。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衙舍,回到府邸。一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类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既然是自己召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阴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帛书是圣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颂,赞美狄公在蓬菜县的出色政绩。他盼望凭这御笔护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狄公用铜火钳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

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大枷枷了押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

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

“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惠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一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罪人……”

狄公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去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紧,慢慢说道:

“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么?有时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口钉进脑子里去,不须花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如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如此害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马荣、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此就去北门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衙门

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要有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味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尖辣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恭服裁处。”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测将会出现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进来了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热汤开了锅。此刻,成百上千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结束,便如釜底抽薪一般,煮沸的水很快便会冷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下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做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衍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一杂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甘当何罪?”

狄公平静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存意奈何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棺盖。

廊庞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

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

陈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

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

“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前面的人。

“好象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庞下几乎鸦雀无声。

“哆”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又搬出了棺木。

千万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赚香浓烈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作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看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于是慢慢抽出。他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1”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嘴上都呆呆地念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

“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

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官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下到前额的卷发向上一擦,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

“小妇人自小爱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投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帐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帐。我心中正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拌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一时瞒过。”

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议论开了。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

“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又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勇力,这正是我最仰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象一团烈火,他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他要摆脱我。—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他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斗大师?”

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言必信、行必果是我的信条,我见他无动于衷,不以我的警告为意,忍无可忍,只得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沏上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置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念读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言。狄公宣布退堂。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阴沉了下来,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獾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门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唰唰”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来。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猝子么,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嶙鳞,鹧鹦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杆上系了马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

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铲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箭,一个执铁开始掘墓门。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铲,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坟墓,马荣后面紧紧跟上。坟墓象一个土馒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查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

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

棺盖轧轧响了几下,脱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脱了缝。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碉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哪”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下到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响。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憔悴,好象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救场竟恍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人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

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溜溜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警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警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山道,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想姆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蓬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象一尊粉妆玉琢的雕象。

一她听见沉重的马鞭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

“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葩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你打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格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扯了扯紧,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象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便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说这话?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旧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来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玉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婵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霞蒸云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象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可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堕入那无底的深渊。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进来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绝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了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出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我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

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么?”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一—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一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审鞠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免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颌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棺惇将她盛验,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么?现在就由本官作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作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

“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名气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是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么?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峨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入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出来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接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主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不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服紫。钦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到达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紫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救: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

衙府右果毅都尉。”

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指香跪拜,仰谢圣恩。

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

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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