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荷蘭.高羅佩1910—1967)之鐵釘案10(完)

突然一陣敲門聲,衙役進來稟報說葉彬、葉泰兄弟叩見老爺。狄公十分驚訝,忙傳命葉氏兄弟進衙舍說話。

葉彬扶著葉泰慢慢走進衙舍,狄公忙讓坐。葉泰的頭和雙手都纏著繃帶,他臉色生青,身子極是虛弱。

葉彬道:“老爺,今天下午四個農夫將葉泰從東門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個農夫看見他躺倒在雪地裡,失去了知覺,後腦勺嚴重擊傷,便將他揹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

上他才恢復了知覺,於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鋪子裡。總算沒折了一條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問葉泰:“到底出了什麼事?”

葉泰哭喪著臉,聲音微弱地說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趕,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擊了一下後腦勺,只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知覺了。”

“葉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別人,正是朱達元!是你將於康和廖小姐幽會之事吐露給他的吧?”

“老爺此話說到哪裡去了?這於康、廖小姐暖味之事並非我知道了透露於朱員外,恰恰是朱員外自己最先知道—

他親眼見著她們兩人乾的好事。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別人。一日,我去朱員外家,在房門口忽然聽見朱員外在房裡大罵於康,罵他狗膽包天竟敢白日裡在他房中與廖小姐幽會。管家

通報了我來拜訪,我走進房裡時,他卻十分平靜,於康也不知溜到哪裡去了。他照樣有說有笑,似乎並沒有不快之事。”

狄公撫掌笑道:“原來如此。但你卻利用偷聽來的秘密去圖訛於康的錢財。好在,老天已懲處了你。以後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墮落,更不許去那賭窟、妓館了!”

葉泰詛喪地點了點頭,葉彬站起向狄公拜謝告辭。狄公送葉氏兄弟到衙舍門口。

第二天整個州城沸騰了,憤怒的百姓成群結隊擁向衙門吆喝、叫囂,辱罵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勸阻。

早晨狄公騎馬去舊校場蹓了幾圈,舊校場上的人群高聲辱罵“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擲。狄公只得灰溜溜回進衙院,緊閉了州衙大門,整日不出。

陶甘、馬榮、喬泰三人則陪侍著狄公,寸步不離。只是彼此都心情陰鬱,沉默不語。

狄公開始料理辭職的一應善後事宜。喬泰、馬榮雖不甘心狄公就此丟了前程,整日外出尋訪陸陳氏的線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罵狄公,哪裡還能順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開顏,得了點欣慰的是狄夫人從太原來了家書報道老岳母的病已經痊癒。目下三位夫人正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來北州住所。信中還問狄公需要她們從太原帶些何物來北州,狄公看罷,不覺心酸,他明白倘若陸陳氏之案日內沒有意外的突破,而陸陳氏又遞狀告到河北道黜制大使署上,恐怕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鎮軍諸路兵馬都統來了一封緊急公函。

公函說連日來北州暴徒千人騷亂邊庭,地方治安大壞,都統為之深表憂慮。他警告狄公,倘若幾天之內不將民風整肅、法紀嚴傷,邊庭萬一出現不測,聖上震怒,狄公可要人頭落

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罷公函,汗急如雨,憂心如焚。

他心裡明白此際他倘若再不站出來向北州百姓宣佈自己的辭呈,交出印璽,摘下烏紗,北州的百姓決不會善罷甘休。他命陶甘撰寫一紙告示,擬定明日早衙當堂宣佈辭去刺史官職,上表吏部,帶罪待命。

他又對馬榮、喬泰說:“此刻你們不要來打攪我的平靜,中午可來衙舍將我簽押的辭呈複寫了到州城各個角落張貼。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辭官,秩序必會安定下來,憤怒的群情也會頓時平息。”

陶甘、馬榮、喬泰三個忠心耿耿的親隨不禁抱頭痛哭。狄公一旦辭官,卷席擔囊回鄉,他們三人也只得分道揚鑲。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慘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傷。

狄公轉出衙舍,回到府邸。一自從三位夫人啟程去了太原,狄公還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喚管家備下高燭紙馬,禮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類果品,隨他去家廟祭祖。

狄公祭畢列祖列宗,從莊嚴肅穆的家廟回到衙舍,心情反覺舒坦、平靜。“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既然是自己召來這件無端的大禍,他當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於皇天后土和祖宗陰德了。此刻他只求丟官莫丟命,他想起聖上頒賜給他的一封帛書,帛書是聖上御筆撰寫的一首讚頌,讚美狄公在蓬菜縣的出色政績。他盼望憑這御筆護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產。

狄公用銅火鉗將火盆裡的炭塊挑了挑,讓火苗升上,拉過一張靠椅坐下,將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動。

突然衙舍的門被推開了,狄公抬頭見進來的是郭夫人。

他禮貌地說道:“郭夫人見諒了,你大概也已聽說下官已經提出了辭呈,烏紗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大枷枷了押去京師刑部受審。此刻你有什麼事稟告,可徑直去找陶甘,或值

房書記。”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語。半晌她輕啟櫻唇,說道:

“聽說了狄老爺要辭官,我們心中很是不捨,我丈夫要我來向老爺表示謝意。”

“謝意?倒是我應向郭先生表示謝意,下官在北州任職時間不長,卻承惠你丈夫不少幫助。”

“那麼,我呢?老爺就不需要我的幫助了?*

“你的幫助?—一你將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條,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個罪人……”

狄公突然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閃過心田,忙問:“你一個女子又能幫助我什麼?”

郭夫人抿嘴一笑,說道:“你們男子大多粗心,哪裡知道女子的心機?難怪乎狄老爺識不破陳寶珍的機關了!”

狄公驚問:“郭夫人,難道你識破了陸陳氏的機關?”

“不。”郭夫人道。“但我覺得有個線頭不妨與老爺拈去看看。”

狄公大喜,蒼白的雙頰頓時泛起紅暈。叫道:“快說!快說!”

郭夫人將身上的猩紅色大斗篷裹了裹緊,慢慢說道:

“我們婦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還要縫補漿洗釘皮靴。老爺可知道釘皮靴是多麼令人苦惱的事麼?有時手上拿著一顆鐵釘,恨不得………”

“恨不得釘入仇人的腦袋!”狄公驚叫道。

“我正是這個意思,老爺。那鐵釘又細又長,從一個人的鼻孔口釘進腦子裡去,不須花費氣力,且絲毫不留痕跡。誰也不會知道是如何死的。”

狄公的兩眼閃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對,我非神仙,安能識破這層機關?難怪乎陸陳氏如此害怕開棺驗屍,這也正說明你丈夫驗屍因何一無所獲。他見屍體雙眼凸出,卻只從後腦勺去找傷痕。這女子的心腸不僅歹毒十分,且精細十分。”

郭夫人臉色慘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說道:“老爺喜悅。我可以告辭了。”

狄公激動地說:“承郭夫人指教,開示愚蒙,如撥雲見日,等陸陳氏之案具結,改日再上門拜謝大恩。”

郭夫人走後,狄公立即將陶甘、馬榮、喬泰召進了衙舍。三人神色沮喪,沒精打采,卻見狄公喜氣洋洋,臉上紅光閃耀。

狄公道:“我已識破陸陳氏罪惡機關,立即進行第二次開棺驗屍!你們此就去北門外將陸明屍體搬運來衙門。目下百姓還未知底裡,不便在墳場上再行驗屍。屍體搬運進衙門

後,可出告示向全城宣佈第二次驗屍,歡迎百姓來大堂觀看。我猜來起初百姓要有不滿之意,但好奇心將抑止他們愚味的盲動。待驗屍有得,內情勘破,我們便站穩了腳跟,不僅百姓不會反對我們,就是那刁潑尖辣的陸陳氏也只得認罪伏法,恭服裁處。”

三位親隨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準備運屍之事。

狄公捫心自問:“倘若第二次驗屍再失敗,我狄仁傑還有葬身之地嗎?”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飯,未飲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測將會出現的最壞情況,馬榮、喬泰和郭掌櫃進來了衙舍。

郭掌櫃稟報說:“陸明的棺木已搬運來衙門,一路因為防範謹嚴,並未出亂子。”

馬榮則面露憂色,說道:“城裡的百姓聽說老爺要再一次開棺驗屍,便如同熱湯開了鍋。此刻,成百上千的人正擁擠在州衙門口,鬧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罵老爺名諱,有的還向衙門裡投擲石頭土塊。”

“別理會他們!等驗屍結束,便如釜底抽薪一般,煮沸的水很快便會冷下來。”

狄公命衙役持著面大銅鑼敲擊著,向衙門裡外所有的人通報驗屍馬上開始,要看審的人都保持安靜。倘若有人膽敢大聲吆喝,興釁尋事,押下衙門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做效尤,再滿城號令。

狄公官袍、玉帶、烏紗帽上下齊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廳。喬泰、馬榮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剛般的衍卒唱喝參拜,手執火棍、鞭子護定了驗屍的場地。

正廳裡早按下兩條長凳,陸明的棺木端正擱在長凳上。執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櫃背後。一角爐火金焰熊熊,大鍋沸水正在噝噝冒氣。

陸陳氏被帶到,拄著根竹杖,依憑著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開棺驗屍。不消片刻,大家便可親眼目睹棉布莊掌櫃陸明是如何被其髮妻陸陳氏用殘忍手段謀害致死。一雜役侍候,開棺!”

陳寶珍猛然緊抓住棺蓋,聲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褻瀆我亡夫的遺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問你,倘若開棺仍是驗不出名堂,你甘當何罪?”

狄公平靜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無怨言。”

“狗官居心叵測,存意奈何我年輕寡婦,再次翻騰亡夫陰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婦人做這條性命來結識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鋼刀,劈了你這狗官的頭!”

狄公更不理會。衙役開始用鑿子鐵錘撬棺蓋。

廊龐下到衙門口人頭攢動,喊聲震耳。

“劈了這昏官的狗頭!”

“不許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陳寶珍兩眼射出慘綠的兇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搶地,發瘋般用身子壓住棺蓋,企圖阻止衙役將棺蓋抬下。

狄公冷冷地說:“陸陳氏,小心棺上鐵釘釘了你的皮肉!”

陳寶珍頓時發了愣,頭垂了下來,止住了叫喊,放鬆了緊緊攥住棺蓋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見她的眼中閃出恐懼的神色。

許多人未聽見狄公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致使陳寶珍當即懾伏,出現了這令人不解的奇妙變化。

“那狗官說什麼?”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問前面的人。

“好象說什麼鐵釘—”前面的人也未聽真。一時間整個衙廳全靜寂了下來,廊龐下幾乎鴉雀無聲。

“哆”的一聲棺蓋放下了地,陸明的屍身又搬出了棺木。

千萬雙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點腐爛的屍身,白瓷香爐賺香濃烈早壓過了屍臭。

狄公高聲喝令作作:“細細檢查死者的頭顱,看他的鼻孔和腦門。”

郭掌櫃蹲伏下身來,重新細細看過了死屍的腦勺和腦門,又用銀鑷小心掰開死屍的大鼻孔,探入到裡面輕輕碰了兩下,於是慢慢抽出。他突然驚叫:“老爺,死者的鼻孔裡釘入了一枚長長的鐵釘!”

“鐵釘?1”狄公心中大亮。

“鐵釘!鐵釘”—堂下到衙門口幾乎所有看審的人嘴上都呆呆地念著“鐵釘”、“鐵釘”。

郭掌櫃迅速站起,手中的銀鑷正夾著一枚紫褐色的長約三寸的鐵釘。

狄公用手接過那銀鑷,高聲叫道:“這便是陸陳氏謀殺親夫的證據!”

陳寶珍癱軟在地上,不吭一聲。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將這謀害親夫的淫婦號令示眾”

“狄老爺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

狄公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從黑壓壓人群的臉色上看出了官姓的通情達理,也看出了他們的淳樸正直。他強抑住心中的激動,平靜地問道:“陸陳氏,你如今還有什麼話講?你快說,招不招?”

陳寶珍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靜。她理了理一頭凌亂不堪的烏雲,將垂下到前額的捲髮向上一擦,輕輕答道:“我招。”

大堂下頓時譁聲四起,轉而又很快靜了下來。

陳寶珍輕輕嘆息一聲乃開了言,這番聲音卻如春鶯一般嬌柔。

“小婦人自小愛強,不甘人後,偏偏命苦,錯投了八字,嫁了陸明這個窩囊廢,夫妻間並無恩愛可言。生了女兒還定要我再生兒子,他天天守著算盤、帳冊、銀子,全不顧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來皮靴脫了後掌,逼我馬上修補,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讓他吃了出外收帳。我心中正一肚子氣,便在酒食裡拌了蒙汗藥與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際,用一枚鐵釘釘入了他的鼻孔裡,擦乾了血跡。又胡亂請了個康大夫作證人說是心病猝發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婦人一時瞞過。”

看審人群開始咒罵陳寶珍,也有為她惋惜的,鬧哄哄議論開了。

狄公大叫:“肅靜!”

堂下頓時靜寂無聲,衙門的威嚴終於重新恢復。

“一個月之前,我外出鄉間不慎跌了一跤,骨頭脫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裡我爬不起來了,雪幾乎將我掩埋,我凍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這時一個男子漢走來將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將我背到了他的家裡。他幾下推拉,就使骨頭復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藥。我感動極了,又見他體格健壯,相貌軒昂,雄武有勇力,這正是我最仰慕的男子。我愛上了他,他象一團烈火,他也愛我。但我見他心情矛盾,有時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後悔了,他要擺脫我。—我心裡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愛強。我威脅他說他如果要甩掉我,我決不善罷甘休,他並不在意。我又明確警告過他,再不回頭,我便要殺死他。他哪裡肯信?我一個弱女子能殺死他一個蓋世英雄、角鬥大師?”

陳寶珍的聲音又變得尖銳起來,與適才的溫柔恬靜判若兩人。

“言必信、行必果是我的信條,我見他無動於衷,不以我的警告為意,忍無可忍,只得動手了!正如老爺猜測的那樣,我裝扮成一個年輕後生溜進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單間裡將一朵噴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剛沏上的茶盅裡。—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離開,他臨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個發狂地愛他的女人會發狂地置他於死地。他不屑我的愛,我就不屑他的性命。於今我獨個活著還有什麼滋味?左右是一個死,是殺是剮一任你們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詞總會令老爺滿意吧?”

狄公點點頭,叫她在供詞上畫了押,書記將所錄供詞念讀一遍,陳寶珍無一異言。狄公宣佈退堂。

衙舍裡充滿了喜悅的笑聲,陶甘、馬榮、喬泰,又互相擁抱作一團,歡欣雀躍。

狄公捋著鬍鬚望著他們狂喜之態,心裡也樂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臉上頓時陰沉了下來,似蒙上了一層冰霜。

他淡淡地說:“馬榮,你快去換過狩獵的裝束,去馬廄後牽過兩匹坐騎,陪我上藥師山打野獾子去。喬泰、陶甘你們去城裡張貼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業,休要滋亂生事。”

衙門前院,鵝毛般大雪正飛飛揚揚,地上潔白晶瑩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快!馬榮!”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

馬榮將皮帽的護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馬。兩騎放轡躍出州衙大門,繞過舊校場,“唰唰”向北門疾馳而去。

夜幕冉冉降臨,雪漸漸小了,風卻一陣緊一陣。

出北門時,馬榮向守城士卒要了一個燈籠,狄公揚了幾鞭驅馬向西往墳場而來。

“老爺不是說去藥師山打猝子麼,如何又去那荒涼的墳場?”馬榮不禁問道。

狄公不答,自顧縱馬馳入了墳場。

墳場上白楊蕭蕭,北風颯颯,鬼火嶙鱗,鷓鸚悽號,好生令人心寒膽怯。

狄公在一株禿樹杆上繫了馬繩,步入亂墳堆中。他細細

查看每一塊墓碑上的文字。馬榮心中一團疑雲,又不好再問,也只得在那禿樹上繫了繩,跟隨狄公進入墳場。

突然,狄公停了下來,用衣袖拂去了一塊墓碑上的積雪,細讀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覺脫口叫道:“正是這座,正是這座。”一面回頭招呼馬榮。“來,幫我掘開此墳!——我的馬鞍袋裡有一柄鏟和一柄鍬,快去與我取來。”

天已經全黑了下來,寒風刺骨,潑墨般的烏雲將月亮整個遮蔽。

狄公、馬榮用力將墓碑推倒,一個執箭,一個執鐵開始掘墓門。

墓門終於掘開了,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丟了鏟,擎起燈籠,貓著腰鑽進了墳墓,馬榮後面緊緊跟上。墳墓象一個土饅頭,正中並排放著三具棺木。狄公用燈籠照著,查看著棺木頭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邊,點了點頭,說道:“馬榮,你拿住這燈籠!”

馬榮接過了燈籠,狄公迅速從衣袖裡取出一柄鑿子撬進棺蓋的縫中,再用鍬當作錘子狠命地錘了起來。

棺蓋軋軋響了幾下,脫開了棺材。

“你撬你那頭!”狄公命道。

馬榮將燈籠放在地上,將鍬用力塞進棺蓋下的縫隙撬了幾下,果然撬了進去。再用一下大力,棺蓋這一頭也脫了縫。馬榮雖力大,究竟心虛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發現他與狄公兩個在此偷偷發墓開棺,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啟齒問狄公端底。

兩人於是將薄薄的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將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將燈籠高擎照著棺材上方。棺材裡平躺著一具整齊的骨骸,骨骸之上這兒那兒還蓋著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將燈籠交給馬榮,囑他高擎莫移動了,自己則俯下身子仔細撫摸起那顆碉髏。馬榮見那骷髏的一對空空的眼窩正緊瞅著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髏“卡”的一聲便與頸椎斷裂了。狄公將骷髏捧出了棺材,只聽得“當哪”一聲,一枚鐵釘從骷髏裡掉下到棺材裡,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揀起那枚鐵釘拿在手上看了半響。吩咐道:“我們回衙吧。”

馬榮恍然有悟,他見狄公臉色蒼白,目光憔悴,好象勘破了陸陳氏鐵釘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層更深重的煩惱和隱痛。

他們爬出墓門時,天上正一輪明月飛光千里。明月照積雪,空明澄徹,一個救場竟恍恍然同瓊宮廣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燈籠,兩人又用力合了墓門將墓碑立起在原處,飛身上馬,疾馳出了那荒涼

的墳場。

馬榮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老爺,這是誰的墳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馬榮不好再問。

狄公道:“馬榮,你先行回衙,我還想乘此大好月色獨個溜溜馬。”

馬榮答應,訕訕地按警自回北門,狄公則加了一鞭放警信馬向東而去。

狄公策馬到了藥師山腳才停了下來,將坐騎系在一株松樹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來級山道,他猛然發現山道上有腳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細看那腳印,不禁微微感到暈眩。

天師觀前的懸崖石欄邊想姆嫋嫋站立著一個披猩紅鬥蓬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矚著腳底茫茫平川,象一尊粉妝玉琢的雕象。

一她聽見沉重的馬鞭聲,回首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

“狄老爺,我猜到你會上這裡來的。”

狄公點點頭,回頭望了望懸崖邊上那株展葩盛開的紅梅,不覺呆呆出神。

“狄老爺,你的皮袍上滿是塵土,靴子上濺著這許多汙泥,你打哪兒去來?”

“郭夫人,只為了證實五年前一格舊案……”

“不要說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將斗篷扯了扯緊,很快恢復了平靜。

“狄老爺,我知道會有如此的結局,我更知道狄老爺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裡,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說出那個秘密。—這並不只是為了救你狄老爺,還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靈魂。”她低下了頭,輕輕抽泣。

狄公只覺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象有什麼正在咬噬著他的心,使他隱痛陣陣。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聖的,我們無論如何要維護律法的尊嚴,即使毀了我們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難的時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銜環結草正愁報恩無門,轉眼我卻反臉要逮捕你。這無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為個人的恩怨而便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們,使我狄仁傑做了個負恩背義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寬恕,我自己都不會寬恕自己,我只想為你祈禱……求得我良心的安寧。”

郭夫人平靜地說:“何必說這話?狄老爺,我告訴了你那個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舊期。我決不要求你為我而忘了國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會來告訴你了!”說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一陣心酸,言語哽噎,不覺熱淚盈眶。

郭夫人突然揚起頭來,微微一笑:“你聽!你還記得那首《玉人詠梅》詩嗎?‘飄落疑有聲,蛾眉古難全’。你聽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飛舞而下,襯著這嬋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潔明麗,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

狄公回頭又望著那株霞蒸雲蔚般的紅梅,不勝諮嗟,那深紅淺紅的一朵朵花瓣象一顆顆紅寶石襯映著瓊枝玉葉在閃閃發光,這景色正彷彿蓬萊仙山一般。一陣輕風拂來,吹送著紛紛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懸崖下的深淵飄飄而去。

突然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音,狄公驚回首,忙衝上石欄邊。可惜已遲了一步,猩紅色斗篷在銀白的月色下正飄飄然與梅花、飛雪一起墮入那無底的深淵。

狄公一夜未曾閤眼,驚心動魄的七天過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僅是神衰力疲,身體睏倦,而且是對事物的敏感反應都失去了。他覺得自己變得呆痴遲鈍,渾渾噩噩。

衙役送來早茶,低聲向狄公稟告道:“聽說昨夜郭夫人上藥師山採藥時不慎墜下了懸崖。今天一早一個獵手在藥師山的山谷間發現了她的屍身。”

狄公點點頭,他命衙役去傳馬榮進來。

衙役去了一盅茶時,馬榮進來衙舍。狄公說道:“馬榮,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錯事,如今想來十分後悔。你絕不許將昨夜之事告訴任何人,你須將那件事徹底忘去!”

“是,老爺放心。我最怕老爺要我記住什麼事,老爺要我忘記什麼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這個憨實的親隨,不禁笑了一聲。

馬榮剛退下,郭掌櫃進來了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將郭夫人死訊稟告了狄公。

狄公點點頭,向郭掌櫃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櫃說道:“狄老爺,賤妻並不是不慎墜下懸崖,她是自己翻出石欄跳下去的!”

狄公緊皺眉頭,沉吟不語。

“狄老爺,我…我也犯下了一樁嚴重的罪行。當初我與賤妻結婚時,她就坦率告訴了我,她曾親自殺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個人所不齒的賭徒、淫棍、醉鬼,我當時很同情她,我並不認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來………如今想來,我也犯了知情不舉之罪,我早應該勸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膽小自私……”

狄公冷冷地說:“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這事?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靈麼?”

“我思想來向狄老爺講出此中真情一—當然這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一能夠使賤妻在天之靈得到欣慰。她是一個誠摯的女子,從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陸陳氏的審鞠觸起了她的舊創,她良心痛苦,覺得唯有自殺才能贖罪。也免得有朝一日被官府問破,公堂上出乖露醜。”

狄公捋了捋頜下一把美髯,說道:“郭掌櫃,我無權對你的亡妻再提出訟訴,也不忍在她死後再去折騰她不安的靈魂。且她似乎從未告訴過你她是如何殺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風險去開棺驗屍。我想這事就到此算了,你須得備辦上好的棺惇將她盛驗,廣延高僧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陸道場,超度她有罪的靈魂。屆時切莫忘了告我一聲,我要親自來參加她的閉殮安葬儀典。因為…因為她作為一個典獄,將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爺,賤妻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無意味了。你知道我們並無兒女。”

狄公道:“陸陳氏的女兒陸梅蘭不是還在你家麼?現在就由本官作主,將她判與你撫養,稱你作爹爹。我見她是一個令人疼愛的姑娘,聰明靈秀,將來再招贅一個女婿。”

“感謝狄老爺作主,使我晚歲有靠,賤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歡喜她。”郭掌櫃顯然很是激動。

“老爺,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並不曾見過如你這樣恢宏大度、體貼人心的刺史。你撫化一方,問理刑名,朱達元也好,陸陳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將使你狄老爺的名氣政績永載史冊。”

狄公只覺芒刺在背,臉上熱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是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麼?

郭掌櫃長揖施禮,又跪下磕了一個頭,乃徐徐退出。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麼他又想起了那兩句詩:“飄落疑有聲,峨眉古難全”。

突然衙舍的門被推開,陶甘、馬榮、喬泰三人一齊闖入進來。

“老爺!大喜,大喜,京師來了欽差,他們日夜兼程趕來這裡,說是有聖旨傳老爺回京師加官晉爵哩。”

狄公將信將疑,忙換過公服,出來衙廳參拜。兩個欽差,黃袍玉帶,見狄公出來,喝道:“狄仁傑接旨!”

狄公從容跪下,欽差宣讀聖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貞堅表志。勤勞主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績不顯。宜進為大理寺卿,正三品,賜服紫。欽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接過聖旨,站起又細讀一遍,乃信不是夢境,心中不覺大喜。

欽差道:“聖上御意要狄老爺早日進京赴任,金殿謝恩。接旨之日,即行動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誤。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到達這裡。”

另一欽差又道:“皇恩浩蕩,紫星高照,狄老爺的三名親隨,聖上也御筆準了新職,特救:陶甘為尚書省刑部員外郎;喬泰為京師十六衛衙府左果毅都尉;馬榮為京師十六衛

衙府右果毅都尉。”

陶甘、喬泰、馬榮聽罷不禁狂喜,忙指香跪拜,仰謝聖恩。

狄公陪同欽差去貴賓樓小憩,傳命膳房中午於前衙正廳擺下豐盛酒宴,一來為欽差洗塵,二來慶賀自己升遷,三來祈祝北州長治久安,百姓豐衣足食。—酒宴罷,即治點行裝,鳴鑼啟程。

馬榮叫道:“陶大哥,喬泰哥,趕快將這好消息向全州宣佈,多多複寫了到處張貼。”

他們三人走出州衙大門時,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紅垂綠,張燈結綵了。遠遠鑼鼓聲、喇叭聲、歡呼聲、爆竹聲響成一片。

整個州城沉浸在歡騰的節日氣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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