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玉凤仙姿红船来相会,偷梁换柱,艺高精湛逐鹿群雄

小说:玉凤仙姿红船来相会,偷梁换柱,艺高精湛逐鹿群雄

这一天,天南王爷的供奉大人招来贵老爷府中唱堂会。

招大人是南天王爷驾前的红人,非常得宠,论职位,虽不是广州城中最大的官员,却是最阔的官员之一。他家唱堂会,自然是大戏,广府大戏。广府大戏属于皮簧系统,受昆、弋、汉、徽、秦、湘等大剧种的滋润和营养,集各家所长,自成一格。发源于佛山,红船为载,活跃在五岭南北,逐渐成熟,形成了著名的粤剧。今天来招大人府上唱堂会的,就是隶属于佛山琼花会馆的蔺家班。当家领班艺名七岁红,昆乱不挡,红遍岭南。当家小武欧央,是南派武术的大师,外人送他绰号“武榜眼”。武榜眼欧央把南派武术融进了戏剧武打,真刀真枪,俗称“打真军”,看得观众或眼花缭乱,或提心掉胆,或血脉贲张,一派酣畅淋漓。

招大人家的堂会,蔺家班更是拿出了全副看家本事。因为招大人掌握着他们的饭碗,招大人赏饭,他们就有的吃,招大人不给面子,他们就有了上顿没下顿。比方,天南王爷的大寿之期就要到了,用哪家戏班侍候,也全靠招大人一句话。招大人一句话,蔺家班参与祝寿大典,今年下半年填饱肚子就不成问题了。更何况,招大人还是他们的债主。他们那条既是运载工具又是住房的红船,就有一多半是招大人的。招大人如果逼债,他们立马就船陷浅滩,马卧淤坭,走不动路子。

招大人府里的这一晚堂会,是蔺家班奉送的。

越是奉送的,越是卖力。

七岁红的唱腔响遏行云,喊好声不断。欧央的武打,更是叫绝。仅仅就是一个简单的四门斗,也精绝十分,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煽得满场如火如荼。散戏了,收锣了,演员们仍然很兴奋,大家自我感觉不错。打杂的老张不光负责捡场,还负责偷偷观察戏台下招老爷的神态。招老爷的神态,就是最准确的剧场效果。此刻,老张抑制不住兴奋,凑到尚未卸妆,等着招老爷召见的七岁红跟前:班主,我看得一清二楚,招老爷喊了七、八口好呢。放心,今天的赏,薄不了。

七岁红尽管内心也很激动,但他是班主,走的码头多,见过场面的大,显得沉稳,谈谈地说:不求他赏了,让咱侍候天南老王爷的大寿,就算咱烧高香了。

同样没有卸装,等待召见的欧央很自信,在一旁插话:大师哥把心放肚子里吧,庆寿这一盅两件,别人端不去。

这时候招大人的小当差过来了,大声喊:老爷后堂传蔺班主、欧老板。

这是规矩,七岁红和欧央根本没有卸妆,就等这最后一出呢。

七岁红和欧央来到后堂,看见招老爷昂昂然坐在正中的太师椅子上,急趋几步,双双跪倒:给供奉爷请安。

招老爷威严地说:罢了。

七岁红和欧央恭敬地站起来,一旁垂手而立。

你们很好,招老爷咳了一声,慢慢地说,很卖力。

七岁红说:侍候老爷,那是艺人的荣幸。

招老爷一摆手,下人端上来一只大大的托盘,托盘里的东西被一块红色的布蒙罩着,朦胧看去,红布下的东西像一只只元宝。

七岁红和欧央暗暗惊讶,用这么多元宝打赏,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果然,招老爷喊了一声:赏。

下人打开蒙罩在“元宝”上的红布,咦唏,是一托盘白馒头。

这是招老爷在学习天南王爷的派头。天南王爷是北方人的后代,赏馒头是北方人的习惯,在很少有人食用馒头的两广,也就成了王府打赏的象征。

欧央不甘心,想把话题转到天南王的寿庆上去,打了一个千,说:还望供奉老爷多多提携。

招老爷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

七岁红暗暗埋怨师弟心急,你不先接过老爷的馒头,磕头谢赏,老爷当然不高兴呀。自然,这要求参与庆寿大典的话也是非说不可的。既然已经赶到这个份上了,七岁红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上前半步,跪下说:老爷,小人们有不到的地方,望乞老爷多多训教。

招老爷吱吱地笑了:知道你们想侍候王爷。尽忠尽孝,好事情呀。不过,那也就太自不量力了。王爷爱的是昆腔徽剧,你们是什么?说白话,唱俚曲,野俗之调也。没听说过吗,狗肉上不得台面。把你们送到王爷的堂会上去,那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么?

欧央不服气,小声说:老爷明鉴,百姓们还是很喜欢的。

招老爷一瞪眼:那你就演给老百姓看去吧。

七岁红明白,侍候庆寿大典的事,没戏了。这种事,没有真金子白银子给招老爷送礼,哪儿成呢。没戏就没戏吧,趁着招老爷还没有想起讨债,赶快走人为妙。

这时候,招府后院突然一片混乱,好多人大喊大叫,乍一听,好像走水(失火)。

招老爷是经过阵仗的,端着官威,面不改色,大声喝问:何事忙乱?

一个下人跑进来,脸色苍白,抖成一团:禀报老爷,灵猴脱链逃出来了。

招老爷立刻大急,脸也变了颜色:快,快,谁抓住灵猴,老爷重赏,跑了灵猴,老爷杀你们的人头。

一只猴子而已,何以重要到人命关天呢?

原来,这只灵猴是招老爷花重金从四川买来,准备给天南王爷庆寿用的。在此前,天南王爷已经见过灵猴,非常喜欢,传钧命派人抓紧时间训练,以便让灵猴在寿诞之日,当众表演,以助雅兴。如果到了寿诞之日,招老爷拿不出灵猴来,何以向王爷交代?

老百姓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招老爷那里是鸡毛蒜皮小事;天南王爷的鸡毛蒜皮小事,在招老爷那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因为天南王老人家可以因为鸡毛蒜皮小事,让他招老爷人命关天,顿时找不到吃饭的家伙,甭说吃饭,连鸡毛蒜皮也没地儿塞。如果说这个时候杀招大人一个心爱的小妾,可以唤回灵猴,保证招大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可惜,灵猴不听召唤。

灵猴乍脱锁链,身心轻松,何其快乐,就是招老爷自杀,恐怕灵猴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绝对是“猴也不改其乐”。

追赶的人们一致认为,在任何一个瞬间,灵猴都可能跳出院墙,远走高飞,回归山林。但是,它并不急于逃逸,好似在有意调戏那一群手忙脚乱气急败坏的佣人,它在院子里山石花树之间,楼房院墙上下,窜蹦跳跃,飘忽来去。其实,灵猴又何尝不想逃走,但是,每到院墙高处,它都发现高墙外边一望之间都是楼堂瓦舍,都是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群。楼堂瓦舍里酝酿着阴谋,熙来攘去的人群中氤氲着戾气,它怕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灵猴一时之间,判断不清眼前的形势,不免对它将逸去的外部世界大生畏惧,所以不敢贸然逃出去,只好在院子里窜来跳去。

佣人们哪里有猴子灵活,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瞎扑乱跳,大呼小叫。平常都是人戏猴,现在却是猴戏人。招大人府上上演了一出难得的人猴大闹喜剧奇观。

招大人跑到后院之后,带来了浓重的凶杀之气,这股杀气,逼得灵猴终于决定冒险出逃了。它从一棵海枣上,猛地一窜,窜到院墙拐角的楼顶。

追赶它的人看出了灵猴的企图,一齐喊:完了,完了。

招大人觉得眼前一黑:真的完了吗?

灵猴也觉得眼前一黑,定睛一看,身前站着一个怪物,青面獠牙无比狰狞。灵猴吓了一跳,好可怕的怪物。灵猴回头逃去,只一窜,又窜回到海枣上,然后从海枣上再一纵,上了堂楼的顶层。灵猴想:怪物,这一下你追不上我了吧?可是,眼前一黑,怪物又站在它面前了,还是青面獠牙狰狞无比。

何来怪物?原来就是欧央。欧央何来如此狰狞?舞台妆尚没有卸,只等招老爷召见,这是演堂会的规矩。舞台妆在人眼里是美的,艺术夸张。在猴眼里是狰狞的,猴子哪里懂得艺术夸张呀。

灵猴还想逃窜,欧央不耐烦了,使出功夫,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

招大人府上的佣人一起欢呼:呕。

招大人亲眼看着驯猴师傅把灵猴锁好,才把七岁红和欧央又带回到二堂。

招大人说:欧老板,你准备让老爷怎样赏赐你呢?

欧央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说:还是求老爷多多提携。

招大人吱吱笑了几声:这样吧,你们欠我的债,可以到秋后再还。

欧央不甘心,上前爬跪半步:老爷明鉴,欠债是一定要还的。艺人们还是想侍候王爷的大寿。

七岁红也跟在欧央身后跪下了。

招大人又是半晌不说话,二堂上空气稠得让七岁红和欧央二人没法呼吸。终于,招大人又说话了,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们想侍候王爷,是好事,也未尝不可。谁都明白,只要王爷能给你们的戏叫一声好,从今往后,岭南的戏台,就都是你们的饭碗了。但是,欧老板必须帮助本老爷办一件小事。

欧央终于呼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气,不暇细想,一拍胸膛:老爷,只要提携蔺家班,老爷让艺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招大人说:没必要上刀山下火海。只是帮助老爷悄悄到朋友那里取一件东西。因为本老爷和朋友打了一赌,要把这件东西从朋友那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来。老爷看你一身好功夫,谅来也不会惊动我的朋友,所以就准备成全你。

欧央说:老爷说吧,不管去哪里,艺人决不敢辞远畏难。并且绝对不会惊动您老的朋友,老爷只管放心,艺人敢拿自己颈上的人头给老爷打赌。

招大人放声大笑,一爿吱吱的怪响令人毛骨悚然,说:好好,好本事,好胆气,居然敢拿人头打赌,爷今天就给你赌。告诉你地点并不太远,就在增城皇觉寺。

招大人离开皇觉寺的时候,当着所有送行的和尚,大声说:下官贱恙,劳王居士费心,给下官开了黄恒庵乌金丸,下官一定照方服药。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开的药对了症,能治病,下官不胜感激;如果不对症,下官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哼哼,只怕王居士要担些干系,咱们是不好甘休的。说过就嘿嘿冷笑。

他的冷笑让所有的和尚都抽凉气。锣鼓听声,说话听音,这分明是来者不善的表现,是一个闹事的伏笔。达官的不高兴显而易见,只怕不久还会杀上门来找茬子闹事。

胆子小的和尚都感觉到,皇觉寺的上空,笼罩着一片不祥的乌云。

听说一位阔气的香客,可能是一位有权势的达官,离开皇觉寺的时候,很不高兴,原因是王南岭接待不好。知真大师回到寺中,连一口水也没有来得及喝,就找到王南岭详细询问。

王南岭只好实话实说。

当时,神女公仔紧紧握在招大人手中,大人的两只眼睛里放出志在必得的贪婪绿光。尽管王南岭那个焦急呀,动刀动枪的心都有,但是他也明白,两个人是没有办法公然抢夺的。且不说大打出手你争我夺不合体统,退一步说,万一将公仔抢夺坏了,岂不是天大憾事。

前两年,有一位善于变戏法的江湖艺人,因为老婆生病,曾来皇觉寺烧香许愿。后来,变戏法艺人的老婆居然病愈,认为是皇觉寺佛法保佑所致,他来皇觉寺还愿,结识了王南岭。一见之下,两个人十分投缘,就成了朋友。王南岭是一个好奇好学的人,恳求朋友教他几手戏法。江湖艺人出于义气,就传了他几套把戏,当然都是普通的小把戏,像“袖里乾坤”、“倏忽来去”等。“顿失踪影”也是其中的一套。戏法就是绕眼法,无非手眼为活,道具配合罢了。王南岭何其聪明,自然是一学就会。做了一些有关的道具,偶尔休闲,就在庙中表演给大大小小的和尚们看。没有想到“顿失踪影”一套居然在实用中发挥了作用,弄得个趾高气扬的招大人出乎意料,且无可奈何。

招大人心里清水明镜,眼下形势,是不好当时翻脸,强行命令王南岭把公仔交出来的。那公仔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人家害怕你,买你的帐,认你这壶酒钱,另当别论。人家不尿你这一壶,你奈人家何?不过,招大人相信,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怕小猴不上杆子,无非多敲几遍锣。只要你在广东,只要这件东西还在,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恶霸贪吏,哪一个不会巧取豪夺?

尽管这样想,因为被一小小百姓玩弄,仍然难压抑心头的气愤,所以临去之前,还是发了一通“嘘”。

不知江湖险恶的小青年,心地善良的老和尚,把世界看得简单了,说到公仔顿失踪影,招大人一头雾水满脸尴尬的形象,师徒二人一齐大笑,笑得泪水盈盈。

好不容易止住笑,知真说:别笑了,你的什么宝贝公仔,怎么连师父也不知道,快拿来给师父看看。

王南岭有些扭捏。

老和尚感到奇怪,这小子平时很自信,为什么突然谦虚了?

王南岭很不好意思的把公仔呈给师父,脸色红得超过了公仔身上的红釉。

接过公仔,老和尚的双手颤抖了,他看到了自己多年梦寐以求的宝贝。他对这件作品的评价,比招大人还要高,当然也更全面,更权威。由作品进而想到作者,这是多年心血的结晶啊。由于激动过份,老人忍不住痛哭失声。

没有想到带给师父这样大的震撼,王南岭很紧张,一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给老人擦眼泪。

老和尚抓住王南岭的手,由衷地说:孩子,别怕,师傅是高兴。看到孩子你学业有成,师傅就是今天圆寂,也心满意足了。

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但是,老和尚的眼泪并非仅仅因为这一层意思而流。四十年前的一段令人心碎的经历,在他的眼前像画面一样历历再现,像江海一样在他的心中汹涌澎湃。

王南岭大受感动,很诚恳地说:师傅,学海无涯,弟子还要不懈努力。

老和尚神色一转,说:学业固然要继续努力,不过,你还要老实告诉师傅,是不是看上玉家的玉凤凰了?

老人是佛门中人,也是血肉之躯。漫长的人生经历,丰富的人生阅历,特别是四十年前那一段惨痛,使他比一般人要明白得多多。初见玉凤凰时王南岭的神态,见过玉凤凰后王南岭的神情,再看这件作品的神味,以及刚才王南岭几乎是不打自招的脸红神色,老人已经恍然大悟,好比一口吞个灯笼,肚子里完全亮堂了。

王南岭低下了头。

和尚推心置腹地说:孩子,就是因为你家六世单传,师傅没有让你削发出家。如今你年事渐长,学业也有了成就,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没有亲人,你的婚姻大事,只有师傅给你作主了。

王南岭心里感到很温暖,像经冬的鱼儿游在春湖里,老老实实地说:可是玉家是大户人家,听说那个玉隆升老人很看不起穷人。对我这浮萍一样的浪子来说,只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

和尚当然知道玉隆升的为人:你顾虑的也是,这个玉老板,把他的女儿看成了金凤凰。在他的心目中,只怕天下没有人配做他的女婿。

以孩子看——王南岭由衷地说——那玉凤凰确乎是一只金凤凰。

和尚叹口气,抱怨说:你这孩子,平时对付师傅,不知有多少奇拳怪招,那种鬼马样子,天下难找,今天遇到自己的事情,怎么敲磬和尚掉进水井里,响(想)不出点子来了?

王南岭试探着说:主意嘛,弟子倒是有一个主意――

老和尚性急地催促:快说呀。

王南岭眨眨眼,拍拍神女公仔,很自信地说:咱就指望她说事儿。

老和尚有些不解:她能为你带来玉凤凰?

王南岭为情所系,自然是“蓄谋已久”了,他附在师傅的耳朵边,详细道出了自己的设计。

听了王南岭的“奇拳怪招”,老和尚大喜,说:好,难怪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你小子够“惦记”着呢。

老和尚哪里知道,也有人在背后“惦记”着他们。

老和尚决定第二天就行动,他认为徒弟的计划够聪明,只要依计而行,不怕他玉隆升不认王南岭这个毛头女婿。

他们师徒二人不明白,不管你多聪明,只要你本性善良,在险恶的江湖上,就难免诸事不顺,多遇挫折。

丫鬟阿金来到玉凤凰绣房的时候,玉凤凰正在黯然神伤。

十七岁的玉凤凰一直是一个乐天派。家境富裕,无衣食之忧;虽然妈妈去世早,但是父亲对她太好了,为了使她不致于受气被欺负,玉隆升甚至没有续弦。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你不让她做乐天派又能做什么呢?在家里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这笑声,在玉隆升耳朵里,不啻于仙乐天籁。可是,自从皇觉寺烧香回来之后,玉凤凰有些变化。这变化是由微而著的,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不经意间偶然有一声叹息。丫鬟阿金问:小姐,你为什么叹息呢?玉凤凰就显得很惊讶:我叹息了吗?显然,玉凤凰的叹息是出于无意识的。逐渐,这种无意识的叹息,变成了明显的难以克制的痛苦。乐天派成了悲天派,变得多愁多病起来,经常做西子捧心之状,一天到晚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因了她的痛苦,玉家的空气郁闷起来,家人们都很紧张,哀伤的阴霾笼罩前后院子的一草一木。伤悲犹如铁打的镊子,嵌镊在人们的眉心,嵌镊在人们的心头。

玉凤凰的痛苦是否因为父亲的疾病呢?父亲生病已非一日,前些时候并未见她这样啊。

再也听不到银铃一般的笑声了。玉家大院似乎再也看不到太阳。

父亲很关心,焦急的一遍遍问地她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出什么问题呀,就是心里难过,白天不能看到鲜花,看见花就伤心,鲜花会败落的;晚上不能看到月亮,看到月亮就想流眼泪,月圆还会月缺的。说着,索性伏在父亲怀里再次哭起来。

父亲感到很是疑惑,把丫鬟阿金单独叫到一边详细审问:是否遇到什么意外,是否被突然惊吓,是否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什么不正常都没有,丫鬟阿金比老东家还要感到莫名其妙。

作为父亲,粗心的大男人怎么懂得;作为丫鬟,刚刚垂髫的小女孩何曾经历。没人明了,更就没人告诉她,十七岁的靓女玉凤凰,遇到了王南岭之后,开始伤春了。所以说没有娘的女儿好可怜呀。

莫名其妙的感伤,莫名其妙的惆怅,莫名其妙的郁闷,折磨得水灵灵的玉凤凰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玉隆升断定女儿是为父亲的疾病担心,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紧时间给自己治疗疾病。为此,他到皇觉寺拜望得道高僧知真长老。

阿金看到小姐在呆呆地发楞,心里一阵难过,轻轻走近玉凤凰,悄声说:小姐,皇觉寺的老方丈到了,老爷让您去一下。

老方丈是听说玉隆升要来拜访,自愿要求前来玉隆升家里瞧病的。

玉隆升说:本当到方丈的宝刹请教,想不到老方丈执意下顾鄙处,实在惶恐呀。

知真说:病因多多,忧愁致病,劬劳致病,饮食致病,气节致病,有的时候居住环境也有致病的可能。病在膏皮、病在腠理,病在骨髓,不一而足,因病施医。想彻底治好檀越的病,不来宝居看看,老衲不敢妄下处方。

看到老和尚对自己这样负责任,玉隆升很感激。一边陪着知真遛达着看自己家里的房屋建筑和庭院设置,一边安排丫鬟去招呼小姐来拜见方丈。

老和尚带着玉隆升且走且说话,详细询问了玉隆升的起居饮食,发病时的状况之后,对他的病因心里大致有了底。当他们慢慢溜达到私家经堂的时候,玉凤凰来到了。

所谓私家经堂,就是大户人家家庭内部烧香礼佛的地方。

玉凤凰拜见了老和尚,深深地福了一福。之后,就命令阿金侍候香茶。

老和尚暗暗观察玉凤凰,发现她也是郁郁不欢,就打听玉凤凰的身体情况。玉隆升疼爱女儿心切,没有等女儿说话,就一五一十把女儿的病情说了个一清二楚。

老和尚知真把父女两人的病情都搞得清楚了,并且已经想出了治疗的方案。暗想:阿弥陀佛,幸亏他们果然是这样的疾病,恰合王南岭预定的“鬼马”治疗方案,可见玉凤凰和我的徒儿有缘。

玉凤凰说:大和尚,小女的病不足挂齿,家严的病才是小女的最大心病。大和尚若能为家严手到病除,圣手回春。小女愿给皇觉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老和尚说:小姐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不过,你父女之病同出一源,想驱除病患,庙宇固然要修,金身也要重塑,不过不是在老衲的小庙。

玉隆升和女儿玉凤凰同声问道:敢问在什么地方?

老和尚抬手一指玉家的经堂:就在这里。

原来老和尚发现,玉隆升的病都是因为做生意过分操心所致,只要让他分心休息,复加一些安神的汤药,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玉凤凰也没有什么大的疾病,大约也是在某一个方面用心过专所致。就对父女二人说:以老衲的主意,请一雕塑高人,在贵经堂重塑一菩萨金身,菩萨手提一只花篮。每天早晨,你父女沐浴焚香之后,小姐就去摘采鲜花的小花片儿,务须采够八千八百八十八片,交给玉老檀越。然后,由玉老檀越亲手将这八千八百八十八片花片儿,一片一片供进菩萨的花篮之中。你们父女需如此虔诚供花三七二十一天,三七二十一天之后,老衲保您父女百病皆消。

父女二人相互点头,深以为然。

玉隆升说:这个好办,我马上命令坊里的工匠们重修经堂,雕塑菩萨法身。

慢慢。老和尚说,雕塑菩萨金身之人,绝不可率意任用,需要好中选优,优中选杰,决不可用寻常工匠。

玉隆升说:这也好办,我命人张榜出去,并且传柬各坊,择期举行雕塑擂台大赛,待他们决出胜负,我重金任用获胜擂主也就是了。

玉凤凰也附和说:这样最好,只有这样,才能显出我们父女对菩萨的诚心。

老和尚说:这样是好,但还要请檀越赐下纸笔,老衲尚有一偈。

玉凤凰急忙命阿金取来纸笔。

老和尚在纸上很快写了几句话,密密封好了,交给了玉凤凰,说:选好雕塑艺人之后,方可开启此偈,看获胜者是否与老衲的此偈相符。若不相符,也不可用。如若相符,决不可轻弃。诸生相生克之道,万万马虎不得呀。

玉隆升父女看老和尚说的严肃,哪敢轻怠。很慎重地接了过去,小心收藏了。

一直看着玉家将举办雕塑擂台大赛的榜文写好,老和尚才离开玉家,飘飘然回皇觉寺去。

欧央第一天乘着夜色,来皇觉寺“踩水”。所谓“踩水”,就是探听风向,观察虚实,为盗宝的“正文”打草稿。

第二天他就下手了。

这件宝物到底价值几何?招老爷是否真得给人家打赌?这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对这个问题,欧央和七岁红背后也没有少探讨。欧央不是烂仔,这样大事出手之前,也要讲究个理直气壮,心平气和。像招老爷这样的达官,给寻常人打这样的赌,似乎有些不正常。可是,要说一个王府供奉,居然找人去偷盗一个公仔,好像也说不过去。欧央和七岁红两个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依照诺言行事。一是为达官办事,岂可言而无信;二是事关自己全班人马的生计。这也是大势所趋,两个人只得尽量往好处着想。退一步说,被偷盗的人家也不是什么赫赫的权门,区区一个寻常庙宇而已,就是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有招大人在,肯定容易摆平,也不至于发生塌天大祸。

欧央当天晚上就到皇觉寺“踩水”。

欧央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他第一天来踩水,就把公仔的下落看得一清二楚。原来,他来到皇觉寺的时候,老和尚、王南岭师徒二人正在欣赏这个公仔。

因为师徒二人太过喜爱神女公仔了,这几天之内,一会你要看看,一会我要看看,几乎没有办法正常生活。后来,王南岭说:师傅,不能老是这样了,这样下去对弟子修行学业不利。

和尚颔首:言之有理,从今天开始,你集中精力,准备应付玉家的擂台赛。

咱们谁都不再看这宝贝了?

对。

一言九鼎?

阿弥陀佛。

也就是说在玉隆升家的擂台赛之前,他们已经痛下决心,不再把玩心爱的神女公仔了。

可是,一天未过,老和尚又想看神女公仔了,他忍呀忍呀,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实在是心痒难挠,再也按捺不住。老人家讪讪地笑着,来到王南岭的下处:孩子呀,你怎么总是看书,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些怎样对付玉家的擂台赛。

王南岭知道师父的心思,就故意跟师父开心:不要考虑,到时候,只要弟子把咱的神女公仔往外一亮,保证势压群雄,大获全胜。

这孩子真淘气,他故意把话题一下子就扯到神女公仔上,企图勾引老和尚的馋虫。

老和尚承认:说的也是。不过,咱的神女公仔是否就可以说毫无瑕疵了呢?如果有人提出质疑,你该如何应对呢?

王南岭进一步说:师傅是不是想再仔细看看神女公仔呢?

老和尚不知弟子故意勾引他,装的一本正经地答道:不妨再仔细研究研究。

王南岭说:弟子也想让师父再仔细看看——可是,要维护师傅的尊严——师傅不是刚刚说过,咱们要一心对付擂台赛嘛。

老和尚自然很尴尬,挠挠头皮,嘟嘟囔囔地说:不错,师傅说过,不过,师傅不、不也是为了擂台赛吗?

看到师傅的模样,王南岭为了努力忍住笑,把肠子搞拧了,把脸上的肌肉也搞得扭曲了。

看到他的鬼马样子,老和尚有些醒悟,明白弟子在恶作剧,拿他开心,开始反攻为守,装作很严肃地说:为了让他绝对不耽误咱们的时间,保证这几天你能全力以赴对付擂台赛,这样吧,孩子,把那神女公仔交给师傅暂时代为保存吧。

王南岭再也忍俊不住了,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老和尚也笑了。

他们决定,在比赛之前,再把玩这一次。

师徒俩哪里知道窗户外边有人偷窥呢,他们乐着,小心翼翼地取出公仔,不厌其烦地欣赏品评起来,好不入神入迷。

偷窥的欧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好,在他多年的困难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顺心顺手的事情。也正因为命运多蹇,他已经养成习惯,不敢轻易相信任何顺利的事情。难道这是一个骗局?这师徒二人明明给别人打了赌,知道时刻可能有人来偷盗这件东西,何以如此大意?肯定是一个骗局。可是,旁观这师徒两人,又不像是奸宄之徒。他们相互亲爱,他们显得厚道诚实。除非他们是本领通天的演员,才能骗过我欧央的眼睛。显然他们不是演员,他们确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欧央拿不定主意了,他反复思考,不敢断然采取行动。

其实,就算欧央准备当天晚上下手,老和尚师徒二人也没有给他留下下手的机会。师徒二人一说起雕塑来,滔滔不绝,眼看天色快明了,两人还是兴趣盎然,毫无倦意。

欧央决定第二天再来。他已经看准神女公仔存放的地方,对于他来说,他相信一定会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欧央回到红船上,把自己的疑惑,一五一十告诉给了师兄七岁红。

七岁红心里也很矛盾,他确实担心师弟好心办了坏事情,伤了自己的阴功不说,还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伤害了无辜的人。七岁红不说话,他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兄弟俩就相对沉默。这时候,老张来到后舱。

老张平时在演出的时候,负责捡场。不演出的时候,就做杂务。联系台口,跑外场,简直就是红船的内外总管,是七岁红的得力帮手。老张来找班主商量款项的事情,他说如果按照班主的吩咐,增加行头,以备天南王爷庆寿堂会演出之用,那么帐上的钱就不宽绰了。老张这样说话显得好听,对班主少些刺激,如果直白了说,就是班子里公爹穿儿媳子的鞋——前(钱)头子紧了,连吃饭的钱也没了。

因为嘉靖十八年云台师巡抚江西,始创红船于滕王阁,粤伶就仿造红船以作为交通工具,在各地巡回演出,所以粤剧艺人又称红船子弟。换句话说,巡回各地演出的粤剧团必须有红船作为交通公具。红船价格昂贵,可不是三吊钱两吊钱可以问津的。七岁红他们蔺家班的红船是借钱打造,最大的债主就是天南王府供奉招来贵招大人。早期的粤剧戏班分为定期班和散仙班两种。散仙班聚散无常,佛山的戏行会馆——琼花会馆接受到了各地富豪的预定台期,临时组班演出,这样的临时组成的班子,大都是散仙班。蔺家班不是散仙班,是定期班。定期班基本上是一年为期,实际上定期班已经是职业剧团了。演员们以红船为家,班子兴,演员就有饭吃,班子衰,大家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两年年成不好,演艺业受到打击,蔺家班每况愈下,日子很不好过。

七岁红仍然不说话,他还是认为无话可说。

老张是实在人,说过话就直搓手,显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给班主带来了麻烦。突然,他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可以为他眼前的尴尬解围,说:欧老板,招大人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

东西取来了,是一件公仔,一个做工粗陋,形象丑陋的女人形象。

欧央不再说什么,持了丑公仔,抽身出来。

欧央第二次来到皇觉寺,大约已经是三更时分,整个皇觉寺到处夜虫唧唧,间以青昂偶尔一声类似牛鸣的叫声,益发显得寂静。此时的欧央已经是轻车熟路,他不光知道王南岭住在哪个房间里,还知道王南岭把公仔珍贵地放在一个锦盒里,当然,也知道锦盒放在床头下的一个木箱子里。

欧央像狸猫一样轻盈,像老鼠一样灵敏,很顺利地进入到王南岭的住房中,悄悄打开了王南岭床头下的木箱子,可是,锦盒没有了。

富有经验的欧央明白,聪明的主人把宝贵的公仔转移了地方。

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作者:尹洪波,国家一级编剧;曾获安徽省文学大奖河南省冰熊文学奖、电视剧飞天奖,曹禺戏剧奖、中国戏剧文学奖,映山红戏剧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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