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上
1986年，一部迥然不同与港台武侠片的电影《神鞭》，以独特的津门生活风情、神乎其神的江湖绝技和深沉的民族反思意识，一举成为国产武侠片的佼佼者。
《神鞭》（1986）
这部电影的主演，饰演傻二的王亚为，后来投身于公安体育事业，甚少在娱乐圈露面。倒是配角「玻璃花」的扮演者——陈宝国，在演艺的路上渐入佳境。
想起幼年时第一次在荧幕上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想：怎么有这么像地痞流氓的人啊！
《神鞭》（1986）
玻璃花身上，最大的特征不是「恶」，而是「痞」，一种游走于码头街巷，欺行霸市、狐假虎威，油里油气，跟我们幼年时在街巷里看到的、惧怕和躲避的那一种人完全一样。
他斜着身子，偏着脑袋看人，再加上跛脚、挖耳朵、玩扇子、嗅鼻烟壶，还有标志性的「瞎眼」。据说，当年没有隐形眼镜，为了符合这个人物，陈宝国每天要把一个磨薄了的扣子放进自己的眼睛了，他还和天津的混混住在一起，被认为是通缉犯还在车站被抓过……
《神鞭》（1986）
陈宝国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普通家庭，是地道的北京人，他后来回忆说尤其是南城的生活对他以后演戏有很大帮助。这种对街巷人物生态的观察和记忆，成为他演出很多市井人物，包括「玻璃花」的来源。
当我们以为一个人能把痞子演得这么好，以后也只能演痞子了。可没想到，他前前后后演了许多跨度极大、反差极大的角色！
他本人的气质里带有一种北方男子的气概，眉毛浓黑，四方脸廓，而眼神凌厉，穿透力强，让人觉得亦正亦邪，有一种来自于民间的玩世不恭。
在塑造人物上，正与反，善与恶，陈宝国就想游标卡尺上的游标一样，在人性的两端，自由地游走。
当年，他其实是以「偶像派」出道的，1982年在《赤橙黄绿青蓝紫》剧中饰演叛逆青年刘思佳一角，成为新时期第一代青春偶像。
《赤橙黄绿青蓝紫》（1982）
1984年，他还出演过一部电影《一路顺风》，演出了一个本质淳朴，又有点蔫坏的青年司机。
《一路顺风》（1984）
从他后来饰演的白景琦、汉武帝不说了，或许能更多归因于和他个人的特质有所接近重叠；可是古怪颓丧的查六爷、正气凛然的禁毒局长江海峰；软萌文弱的高宗李治；谨小慎微苦苦支撑的茶馆老板王利发；朴实而倔强的农民牛大胆；城府极深、阴毒狠辣的党棍徐铁英……最终塑造出来的这些角色那么传神准确，令人一见难忘。以这些成功的人物形象，他就能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顶尖演员。
《大宅门》（2001）
单就获奖而论，陈宝国实可谓中国内地电视剧男演员的NO.1——三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男演员，两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男主角、第21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男主角、第16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最佳男配角、第27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杰出贡献艺术家、 第13届华鼎奖电视剧最佳男主角、第5届澳门国际电视节最佳男主角、 第2届中美国际电视节最佳男演员、两届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金凤凰奖……
从他挑选作品、挑选角色上来说，很显然，他是在追求百人百面，「不重复角色」。
当然，在演出了《大宅门》的白景琦之后，他的表演难脱模式化、程式化的嫌疑。但是，他又能演出人物共性中，不同的那一面。
《大宅门》（2001）
鉴于国内大部分演员并不遵循某一个派别，而是在实践中摸索合适自己的表演方法，不好归结其为方法派、体验派或表现派，陈宝国对塑造人物，有自己的理解：
「影视表演有很多手法，可以去抠，但是如果你想出人物，还是得体验生活，演员不是神仙，不可能凭空从身上生发出另一个人物，然后在你几个月的时间中活他几十年。如果你不体验生活，找不到一个角色的种子，一个形象的模特，人物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他有他自己进入角色的方法，比如在拍摄《汉武大帝》期间，陈宝国常常对剧组工作人员和身边人大发脾气，十分盛气凌人，从而从中获取帝王的体验。陈宝国自己也曾经表示，「演刘彻这个角色让我备受折磨，始终处于痛苦挣扎中。今后我将不再接演帝王戏了。」
《汉武大帝》（2004）
在拍摄现场，他总是一个人吃饭，和谁都不接触，因为他要一直保持在角色里的状态。
在剧组，他的走路方式跟角色是一样的，他戏里是什么样的，他在休息的时候也是什么样。他走路都不像他个人。
《汉武大帝》（2004）
相比《大宅门》中的白景琦，《汉武大帝》中的刘彻，我更喜欢他在《大明王朝1566》和《北平无战事》中的表演，这两部堪称「神品」。
因为他本人的气质和形象，更偏向于「硬派、阳刚、亢奋」，在很多时候，陈宝国是提炼、强化、提炼了这种趋向，对于他本人来说，表演难度并不是特别大。
而《大明王朝1566》中的嘉靖，是一个更加多面向、更丰富、更独特的角色。
《大明王朝1566》（2007）
嘉靖这个人物没有参照原型，那些所谓体验生活、观察生活之类的法子肯定用不上了，历史文献中关于他的记录，寥寥无几，也无从琢磨。编剧刘和平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确实也把这个人物往深了写，确实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帝王形象。
作为一个道士皇帝，他飘逸、神秘，气度华贵；
作为一个聪明人，他洞穿人性，看穿朝中各方错综复杂的心思决斗；
作为一个幼年失怙，缺少关爱的人，他敏感脆弱，不相信任何人，另一方面，他又阴鸷、狠毒、强悍、雄猜，天威难测，有帝王独有的孤独。
但最基本的，是他毕竟是个帝王，要锤炼出那种优雅从容、老成持重的气质，才能在一方重臣中，显出君临万方的气魄。
对于普通演员来说，无论如何也硬性设计不出一个外在的表演符号，来「表达」或者「表现」。陈宝国的厉害之处在于，很多时候，他综合用自己的个性、理性、知识、智力、生活经验，然后超越它，然后生出一种新的东西，让很多动作最终成为了「下意识」行为。
举个很小的例子，《大明王朝1566》第一集内阁会议，当嘉靖问严世蕃：「刚才听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太太」，严世蕃连连下跪，口称「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妻送回娘家。」
这时候，嘉靖嘴角浮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是看穿后的讥笑，是不以为意的安抚，全凭嘴角的这个小表情，就都概括了。
还有一集，嘉靖晚年病重，黄锦为其熬药，主仆二人相互打趣。只有在「又蠢有直」的黄锦面前，嘉靖才卸下了帝王的包袱。他佝偻着病躯，缩成一团，楚楚可怜，嘴里一只咕哝着——陈宝国当时的表演，可谓传神极了。
再比如《北平无战事》中的徐铁英，陈宝国再一次贡献出了神一般的演技。其中有一幕和叶局长的通话中，有人说：「那一声声叶局长的音调和面部表情转变之精妙简直是两根眉毛和声带都参与了飙戏。」
《北平无战事》（2014）
陈宝国演徐铁英这个角色，首先根基很对：他的身份是一个北平市警察局局长，这个人要有他外表的威严犀利，老成持重，要有作为一个党国鹰犬头目的气质，内里才是他的贪婪、市侩与庸俗，要演出这个人的现实感，把他演成小丑就肤浅了。
演员的成就，有时候不是由自己单方面决定的，很多时候在于编剧、导演提供的整体框架和思想层次。陈宝国是一个有伸缩、有弹性的优秀演员，与常规的、普通的导演或编剧合作，他凭借自己的敬业精神和基本实力，做到不撒汤不漏水；与天才、富有创造力的导演或编剧合作，他又能激发表演上的爆发力，达到一种穷究天人之际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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