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床单

洁白的床单

□ 秦 健

就在家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那一刻,“啪”的一声碎裂地摔响,让她的心瞬间揪紧,惊悸的颤栗险些儿抖落手里那只刚刚洗净的苹果——

两个月了,除了化疗那段奄奄一息的日子,成清所能有的气力便是不断地用来折磨自己,也折磨家慧。他的化疗不是很成功,主治医生在给他考虑脊髓移植的方案,虽然儿子已给父亲配型,但结果并不理想,而成清的父母已经过世,等待捐赠的过程让他失去了耐心。

家慧藏起了成清病床前所有尖锐的东西,将泪水咽在了肚子里。

她知道那个爱她疼她如同自己生命一样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似乎家慧推门进屋的声响,让这个不足四十平方米的病房瞬间安静下来。隔着无菌病床的透明层,家慧看到丈夫正吃她跑两里多路才买来的“千里香”馄饨,他努力坐直的身子竟然透着无尽的抗争与倔强的坚定。

家慧的心里忽似照进了一缕阳光。

一声叹息,是邻床刚住进来的男人歇斯底里的挣扎,在妻子无助哀求里的妥协。

家慧没有吱声,将手里的苹果递进无菌病床。丈夫失却血色的枯瘦的手,虽有些儿颤抖,但在他的坚持里还是紧紧地接住了。同时,他居然还给了她一个开心的微笑。

家慧也赶紧报以相应的笑容,可她的心却再一次揪紧。

刚才大嫂过来,她给成清带来了一盒牛奶和几斤苹果,在医院大门一侧的花坛边,她又硬塞给家慧五百块钱。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家慧说,自己的身体不好,一直守家没做过事,这些年靠的都是你大哥!

说着说着,她身子一软就跪了下去。

成清的大哥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小工,前天他来看成清的时候,兄弟俩做脊髓配对居然成功了。家慧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成清有救了!成清也就从那天开始,睡觉安静了,饭也吃得多了,既不诅咒自己也不再责难家慧,甚至还非常配合医生检查……

可是大嫂这一跪,家慧就觉眼前瞬间发黑。

大嫂走的时候,家慧悄悄地将那五百块钱塞到了她的衣袋里。

成清又变成了没病时的那个成清。甚至,他开始问家慧,村里捉给贫困户海德大爷的羊长得怎么样了,问三百亩农业合作社新种的药材长势如何,问村里公示的两个低保户镇里有没有给通过……还说刘权这小子脑子活,无论做什么事干劲儿足,当村委会主任是块好料子,可就是年轻,嘴上没毛怕办事不牢的。

成清是村里的支书,以前总为张家长李家短,东庄稻田飞虱,西庄务工收入,上面开会下面落实的事没日没夜地奔,这会儿住医院里,闲得躁,一扯便还是这拨子事。

家慧就笑他,这些话儿刘权跟三贵爹他们一趟人来瞧你的时候,你哪回不都这样问了?

成清就埋怨自己脑子都病糊涂了。

家慧说,这事儿你也别急,等大哥跟你的手术做成,出院了别人也不会跟你抢的。

成清就说,亲兄弟哪有出入的?

家慧的心又不由地沉了下去。

成清说,出院后,咱也出去走走,都半截身入土的人了,还没去过北京,当年刘权他爹妈旅行结婚,在天安门前照的相你看多神气,咱们这回也去补上一张。

家慧就说,好嘞,早想跟你提这要求的,这不是看你整天忙嘛。

成清就说,我也想开了,村里的事多让青年人去操练操练,咱也歇会儿。

这一段时日,大哥差不多每天都会乘午间休息,从附近的工地上赶过来。每一次成清也总有个新话题,让短暂的探视,成为兄弟俩会心的闲聊。有时成清还会支开家慧,像有要说些男子汉间的秘密似的。虽然成清的气色是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但他总会强打精神,让大哥赶去上班。

家慧在成清面前终于还是没能阻止自己的眼泪……

病房内空调设定的温度已静止了季节的变换,成清就让家慧将病床摇高,让他可以看到临窗的那棵龙爪槐,在夏秋的更迭交替中叶荣叶枯。

那一天晚上成清跟家慧说,是他不让大哥跟他做移植手术的,虽然医生说取脊髓对人没有损害,可大哥毕竟年纪大了,如果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坑的可就是两家人了……

家慧想说你们是亲兄弟,但成清却没有让她说下去。他只是平静地让家慧关灯,然后再打开窗帘。

窗外夜色宁静,晴朗的星空里,冷月如钩正渐远渐沉……

次晨,在成清洁白的床单下,家慧看到了他留下的遗书——

“我走后,把骨灰直接耕在南河坡的荒草地里,来年草生得旺,海德大爷的羊会去啃,羊长得快,大爷能提早卖羊,人吃了羊肉,我又成了人,在世上还是做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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