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令人想起昭和”

令和,“令人想起昭和”

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學士,日本大學藝術學研究科碩士,京都大學電影學博士在讀。豆瓣ID:防寒對策

近日,日本新年號定為“令和(れいわ)”的新聞刷遍國內外各大媒體,置身於沸沸揚揚的“吐槽聲”中筆者才終於實感到平成真的要離我們遠去了,些許若有所失的惆悵之餘,又不禁懷抱一絲期許,不知若干年後(也許是R18年笑),令和又會用怎樣的姿態與視線來懷念平成呢?

今天,我們就先來聊聊,關於平成眼中的昭和。

正文

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昭和”不僅僅是日本最“長壽”的年號,還見證了日本走向軍國主義的“暗黑時代”,以及戰後經濟騰飛的“黃金時代”,其自身更是從2000年代開始成為一種時尚潮流的風格,直到2016年仍有“昭和顏”等與昭和相關的流行詞出現,黑木華、松岡茉優、有村架純等當紅女優都成為其代表人物,象徵著與眾不同的古典魅力。然而,當我們興致勃勃討論哪位明星有著昭和顏時,我們可能已被捲入某種浪潮,那便是我們今天的主題­――

“昭和懷舊”(昭和ノスタルジア)

現在廣為人知的昭和熱潮(昭和ブーム)集中爆發於2000年代前半,但其人氣的蔓延早在80年代後期便埋下伏筆,1986年創刊的雜誌《東京人》網羅了當時仍殘留於東京的昭和要素並推出相關特集,1988年以昭和30年代為舞臺的《龍貓》(宮崎駿作品)公開上映,在昭和尚未結束時,昭和懷舊的氛圍已經悄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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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2003)


進入2000年代後,描繪戰後開發項目如何克服困難最終成功的紀實節目《X企劃:挑戰者們》(『プロジェクトX―挑戦者たち―』)連續四年收視第一;中國觀眾亦耳熟能詳的日劇《白色巨塔》(2003)、《砂器》(2004)、《華麗一族》(2007)等都以對戰後昭和的追憶為基調,俘獲了萬千日本觀眾的心;雜誌方面亦不甘示弱,只以昭和為對象的專刊《週刊昭和Times》(『週間昭和タイムズ』)與《週刊昭和》(『週間昭和』)分別於2007年與2008年創刊,像這樣只以一個時代為題的雜誌可說是鳳毛麟角,可見“昭和”所具有的空前人氣與國民性,就更別提其他眾多雜誌發起的無數以昭和為主題的特集了。

音樂界亦有類似的動向,安室奈美惠以60、70、80年代為主題的專輯《60s 70s 80s》勇奪公信榜周榜第一,椎名林檎與德永英明等人氣歌手亦發表昭和主題的翻唱專輯,更有大西ユカリ等被稱為“昭和系”的歌手出現;商人們自然不會放過這一商機,再現“昭和風景”的“昭和復古公園”或“昭和街”等在全國範圍遍地開花,甚至拯救了不少因城市人口過於集中而衰敗的地方商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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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2005)


當然,在昭和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狂潮之中,最為激盪的還是《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2005)系列的炸裂人氣。“三丁目系列”以鈴木家與茶川家兩家人為主角,展開一幅昭和30年代的庶民群像。鈴木雖然夢想創立汽車公司,卻只能依靠一家又小又破的汽車修理廠來維持一家三口的生計。茶川心懷芥川獎受賞的野望,卻總是無法得到文學界的承認,只得靠著小賣部的微薄收入與兒童文學雜誌的稿費維生。

導演山崎貴最初推拒這個項目,因為他並不認為現代的觀眾會對昭和30年代的電影感興趣,並且原作漫畫雖曾在1990年被動畫化,但其人氣完敗於《哆啦A夢》,僅放送27集便慘遭腰斬。然而東寶考慮到山崎在《打擊王》(2000)與《迴歸者》(2002)中對特效的出色運用,認為他的技術對於重現昭和30年代的風景而言必不可少,從而數次請求,最終使山崎勉為其難地接受這一任務。結果電影口碑大爆,成為熱門話題,2007年續作《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2》上映,2012年第三作《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之1964》登陸院線,三部總計動員1000萬名觀眾移步影院,票房收入110億日元,幾乎可稱之為“國民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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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塔》(2007)


以三丁目系列為契機,昭和熱潮席捲日本電影,2006年上映的《扶桑花女孩》(李相日導演,蒼井優主演)以1960年代的福島縣的常磐炭礦為舞臺,講述一群當地女性苦練草裙舞試圖振興不景氣的炭礦。2007年上映的《東京塔》(松岡錠司導演,小田切讓、樹木希林主演)改編自Lily Franky(中川雅也)自傳風格的小說,故事發生在1960年代的九州築豐,由母親撫養長大的主人公“上京”後,母親不幸罹患癌症,於是他讓母親轉入東京的醫院,悉心照料。前述二作亦繼《三丁目》之後摘得日本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獎,以昭和30年代為背景的電影連續三年拔得頭籌,實屬罕見的特例。

綜上所述,雖然昭和懷舊的熱潮貫穿了整個平成時代,但其人氣的密集爆發卻是在21世紀初,且懷舊對象主要為昭和3、40年代――即1955年前後至1973年的高度經濟成長期――橫跨63年之久的昭和時代中短短的20年。為何剛邁入21世紀的日本人會對過去某段特定的歷史回憶有著如此深切的執念?聯繫兩個時代的背景,我們可以做出一個猜測:也許21世紀初正深陷泡沫經濟的泥沼、處於“失去的二十年”(「失われた二〇年」)絕境之中的日本國民所真正懷念的,實則是“高度經濟成長期”那百廢待興、欣欣向榮的良好趨勢,一切正要開始、未來充滿可能的積極狀態。

此推測有一個盲點,即當那些沒有經歷過高度經濟成長期的年輕人“懷念”昭和元素時,他們到底在懷念什麼?答案是:一個“根本不曾存在的過去”,一個“被美化的理想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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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2005)


2005年12月25日的《讀賣新聞》曾提到昭和熱潮中的“兩個昭和”:“令人懷念的昭和”與“不想重蹈覆轍的昭和”。“三丁目系列”等熱門電影重複塑造的是前者,一個“雖然貧窮但是閃耀”的,“應該傳承給後代”的昭和;而在這一懷舊言說中被隱蔽與淡忘的則是後者,充斥著關於戰爭慘痛回憶的昭和。換言之,大眾媒體反覆述說與構築的昭和已然成為一個神話,這一神話不僅創造一個從未存在過的美好過去,更是通過這一“被創造的過去”來回避甚至篡改戰爭記憶。這也解釋了為何從未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也欣然加入這場全國性的狂歡,他們對昭和充滿熱情就如同他們喜愛迪士尼樂園一樣,本質上不過是在憧憬一個無垢的、純淨的、完全美好的虛構世界,與其說是懷舊,不如說是某種幻想,而這種幻想潛藏著誤導歷史認知的危險性。

為了更好地論證這一論點,本文將選取描繪“昭和風景”的電影之中最具人氣的“三丁目系列”為例,將其中頻繁出現的“東京塔”作為主要分析對象,一探昭和熱潮背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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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2005)


東京塔於1958年12月――高度經濟成長期的初期――完工,這也使其不僅成為東京的象徵,同時也是經濟蓬勃發展的象徵。值得注意的是《三丁目》首作對於原作的兩處改編:其一,原作以整個昭和30年代為舞臺,而電影版只描繪了1958年;其二,原作中將故事發生的場所設定於夕日町三丁目這一架空的空間,而電影版則特地將故事場景置在東京塔周邊。結合本作中的一個重要特徵――片中的東京塔自始至終以一種建設中的未完形態出現――我們可以確定,本作中未完成的東京塔並非單純的時代再現的一隅,而是一個被刻意強調的象徵。

影片開篇第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偽一鏡到底”的長鏡頭,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與場所,並展示了鈴木與茶川兩條主線的交錯。在鏡頭的最後,追隨飛機與孩子們的攝影機終於安定下來,展現了作為背景的建設中的東京塔,並打出影片標題。孩子們擲出的飛機具有沖天的朝氣與野望,而奔跑的孩子又代表著一個國家蓬勃光明的未來,導演通過一個追逐飛機與孩子的長鏡頭,將故事發生的三丁目與尚未完工的東京塔串聯起來,其刻意營造的寓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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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手法在電影13分左右亦有出現,堀北真希飾演的六子初次上京時,社長鈴木便指給她看建設中的東京塔,並驕傲地說,“竣工後會是世界最高”,在六子發出輕聲驚歎後,便切到以東京塔為背景的全景鏡頭,載著二人的三輪車緩緩駛離東京塔,攝影機追隨卡車搖向左側,最後固定並目送三輪車拐入三丁目。此處顯然也是將未完工的東京塔與平民生活的喜怒哀樂緊密聯繫,營造出一種雖然生活窮苦,但一切正要開始的積極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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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工的東京塔在影片中數次一閃而過,除了通過工程的進展表示時間的推移,還是對於登場人物們的夢想正在慢慢實現的暗示。影片最後,鈴木一家送六子趕上歸鄉的列車,指了指畫面左側,六子順著那個方向望去,露出笑容感嘆了一句“終於建好了呀”。有趣的是,下一個鏡頭卻並沒有展現完成後的東京塔的雄姿,而是用疊化過渡到三丁目的場景,主要登場人物們紛紛抬頭遙望。從兩款電影海報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主角們望的不是其它,正是夕陽下的東京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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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帶有繁華沒落迎來寂寥的印象,但竣工後的東京塔又象徵著經濟騰飛的起點,而夕陽下的東京塔則蒙上一層對於“絕處逢生”的希望與野心。再聯繫劇中人們的挫折(鈴木最終沒能創立汽車公司,茶川非但沒得獎還失去了戀人廣美的音訊等),更像是某種虛無的安慰:“雖然夢想還未實現,前途盡是挫折,但想要的總會有的。”而2005年,知道戰敗與高度經濟成長期這兩段歷史並經歷過90年代泡沫危機的觀眾們,在看到這一結局落下熱淚之時,也許心中亦響起了另一個聲音:“雖然現在身處底谷,但我們總能重振雄風,就像昭和時代的浴火重生一般。”完成形態的東京塔的“不在”,恰恰提示希望的“所在”,影片結局給出的並非一個塵埃落定的完成時,而是一種懸而未決的也因此充滿無限可能的將來時。

正如影片最後鈴木家的對話,一平問父母,“今天的夕陽真漂亮,明天的夕陽,50年後的夕陽也會這麼漂亮嗎”,父母相繼溫柔地給予他肯定的答覆。1958年的50年後,正是電影上映的21世紀初,這段對話充分證明這部電影不僅僅是對“過去”的懷念,更是對“現在”的勉勵與展望。

然而,在首部曲中終於竣工的東京塔在續作的最初便慘遭毀滅。續作開篇請來東寶的“鎮宅神獸”哥斯拉客串,並讓其使出了屢試不爽的看家本領——用放射熱線摧毀東京塔。然而東京沉沒、日本毀滅的末日幻想很快就被鋼筆摩擦紙張的聲音打破,原來一切不過都是茶川的小說構思。這一幕奠定了續作與前作略微不同的基調,如果說前作是展現殘酷現實中的溫暖人情與重生希望,那麼續作則更像是一個有求必應的遊樂園,我們也許不得不在過山車的急速墜落中驚聲尖叫,但最後一定會沐浴著夕陽與心愛的人一起乘坐旋轉木馬。摧毀東京塔的開篇,對應著鈴木一家登上東京塔眺望夕陽的結尾,首尾的呼應是一種“危機的提示”與“安寧的確認”。換言之,被毀滅的東京塔在影片中被架空成為劇中人虛構的空想,而永遠在夕陽中聳立的東京塔才是物語世界中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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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虛一實的首尾呼應像是某種安慰人心的催眠,彷彿在說:“壞的都是假的(暫時的),好的都是真的。”而這一奇妙的心理暗示滲透全片,比如茶川與廣美的複合,比如一平與美加的和解等,哪怕結局並非百分百完美,但每個劇中人都實現了自己最強烈的渴求,或得到了最佳的替代與補償。而其代價則是必須犧牲對於金錢與權勢的追求,比如茶川未能獲獎,廣美放棄與富商的婚約等。這看似是對人物的束縛與限制,實則是某種令人安心的保障,只要你付出或放棄什麼,你就能得到什麼,而後者往往才是你最想要的,像極了教導人們淡泊名利、一心向善的童話故事。而在虛構中支離破碎,在現實中巍然不倒的東京塔則成了這一信念的象徵,前作中令人遺憾的結局都在續作中得到了圓滿的保障:國家依然前進不止,人們逐漸掌握幸福。

續作中蔓延全片的心裡安慰進入第三作時化作更為高亢激昂的赤裸裸的鼓勵。開篇延續第一作中追逐飛機的長鏡頭,由長大的一平代替如當年的他一般矮小的小學生們擲出,不似第一作中對未完成的東京塔的仰視,也不似第二作中對已完成的東京塔的平視,第三作最初便用了一個近乎垂直的俯瞰鏡頭,將一直高高在上、巍然聳立的東京塔“踩”在腳底,這無疑展示出一種“超越”的高昂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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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穿第三作的1964年東京奧運會代表著日本再次站上歷史舞臺,受到世界矚目的重生,而這次重生使日本比過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更為強大。與此同時,對年輕一代成長與野心的刻畫,對他們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氣勢的描繪,無一不在發射一種飽含生命力與安定感的信號。影片結尾時,鈴木妻子問丈夫,“真寂寞呀,像是祭典結束一樣,你說祭典結束後會有什麼呢”,鈴木望了望兒子的方向,回答妻子,“之後就有了他們呀”。對於當時的觀眾們而言,享受過高度經濟成長帶來的優渥生活與積極心態,又經歷過泡沫經濟毀滅性的衝擊與挫折,不正像是祭典結束後陷入寂寞的感傷之中,徘徊在茫茫夜路遲遲不願回家的心境麼?

相比首作上映的2005年,如果當時的日本人還對經濟復甦抱有期望,那麼第三作上映的2012年,日本可謂陷入了一場根本看不到盡頭的失落,就像是祭典結束了很久,卻總也等不到下一場狂歡一般。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讓劇中人說出這樣充滿希望的臺詞,並在影片的最後一如往常地以東京塔與夕陽作結,無疑是在向大家提供一種積極的、穩定的、永恆不變的虛構幻想。正如影片的標題一般,“Always”,如果過去總是如此,那麼未來也會永遠如此,哪怕有短暫的黑夜,我們總會等來下一場夕陽,並一如往常地眺望夕陽之下永遠矗立的東京塔。而引領我們“迴歸”(那根本不曾存在過的美好)日常的,則是我們年輕氣盛的、無限潛力的下一代。

綜上所述,“三丁目系列”以昭和3、40年代為舞臺,並通過對東京塔這一象徵的反覆運用,牢牢扣住21世紀日本觀眾內心最為渴求的“向上、安定、溫暖”等元素,向大家提供一場歷經挫折但終會圓滿的美好夢境,一個沒有真正的殘酷與醜惡的純真樂園。這樣的懷舊傾向看似無害,實則構築了一個並不存在的理想化的過去,從而淡化與曲解了戰爭記憶,讓舊世代得以逃避責任,新世代得以無視歷史,並掩蓋粉飾了同時代發生的“學生運動”、“安保糾紛”、“公害問題”、“歧視現象”等“歷史的背面”。

本文主要參考文獻:

淺岡隆裕『メディア表彰の文化社會學』ハーベスト社、2012年。

日高勝之『昭和ノスタルジアとは何か』世界思想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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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DeepFocus系今日頭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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