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能理解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

1996年11月,我作為藝術顧問,隨大連京劇團赴日本演出,在東京非常意外地會見了研究中國戲曲的著名學者波多野太郎先生,談話時間雖不長,對我卻很有啟發。

在我學習、研究京劇藝術的三十多年中,有兩位日本學者對我有過教益,我讀了他們的著作,學了很多知識,知道了不少東西。有意思的是這兩位先生都姓波多野:一位是波多野乾一,著有《支那劇及其名優》(中譯本名《京劇二百年曆史》),是我讀的第一部比較全面地講京劇藝術和京劇名演員的專著;另一位是波多野太郎,我讀過他寫的《<白蛇傳>餘話》(《戲曲研究》四期)和《日本人心目中的名優郝壽臣》(《郝壽臣藝術評論集》)。

從這兩篇論文看,這位波多野先生比那位波多野先生也不含糊,對京劇極熟悉不要說了,文章中還真有獨到的見解。比如,他力主《白蛇傳》應在“合缽”後結束,悲劇收場。小青焚塔“表面是鬥爭到底,其實反抗封建禮制的鬥爭是失敗了的……舊的悲劇閉幕的鬥爭精神好得很。餘情幽怨如縷,效果亦佳”。他還直言“郝壽臣也是可與梅蘭芳匹敵的名優”,“無論天分或功力,侯(喜瑞)都存在著一定的差距”。在中國人的著作中,是不大容易見到這些說法的。

“最不能理解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

波多野太郎

對兩位波多野先生,我都十分敬仰,但從未想過能和他們見面。波多野乾一先生早已去世,波多野太郎先生,我只知他是橫濱大學名譽教授,其餘全不瞭解。1995年,第三屆中日戲劇交流研討會在大連召開,我做了《日本學者對中國傳統戲劇研究的學術價值和在中國的影響》的發言,談到波多野太郎對《白蛇傳》的研究時,日本大學藝術學部松原剛教授插話說波多野太郎先生還健在,仍是橫濱大學名譽教授,已經九十歲了。六十多歲的松原先生對波多野太郎口口聲聲老前輩的稱呼著,滿懷敬意。從那時起,我心裡就生出一個幻想一與東鄰這位前輩學者見上一面,和他談談京劇。

到東京後,我就向邀請我們赴日的極光展覽公司經理津田忠彥打聽波多野太郎教授的近況。津田先生告訴我,每次接中國京劇到日本,他總是給老先生送票的,這次也送去了。但老先生能不能從橫濱到東京來看戲就不好說了,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這幾年已經很少出來看戲,也不大會見客人了。我很失望,但又心存僥倖,既然津田還給他送票,就說明他老人家還不是絕對不能出來看戲,萬一他能來呢?

11月29日,新宿文化中心,夜場《九江口》,開演前我正在後臺和舞臺監督談演出中應注意的幾件事,團長李振遠同志(大連市文化局副局長)進來告訴我波多野太郎先生來看戲了。我一聽喜出望外,拔腿就往前廳跑,找到翻譯簡井紀美小姐,問她波多野先生坐在哪個座位,並請她陪我去見老先生。簡井小姐不認識波多野教授,便去門口查贈票的底賬,回來拉著我直奔5排17號,見一位老人坐在那裡看節目單,他就是波多野太郎教授。

“最不能理解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

波多野教授童顏鶴髮,看上去不過七十多歲,全無老態龍鍾的樣子。簡井小姐做了介紹後,我上前深施一禮,雙手呈上名片,訴說多年仰慕之意。老先生用漢語連說“不敢當”,也把名片遞給我。預備鈴響了,他約我演出休息再談。

好容易熬到中場休息,我和簡井小姐急忙走到5排17號,扶著波多野教授到休息室坐下。老先生能說漢語,但不夠流暢,我和他談話還需翻譯幫忙。我說了青年時代讀波多野乾一先生的著作,中年時又讀波多野太郎先生的著作,兩位先生研究中國京劇造詣都很精深,對我們這一代學習京劇史論的人影響很大,今天終於有機會面致敬意,非常榮幸。

老先生告訴我他和乾一前輩同姓、同宗,但不是一家人。談到這兒,他伸出右手,張開五指,用漢語說:“出五服了。”接著,他說他對中國歷史、文學、戲曲的興趣也是受乾一前輩的影響。乾一的孫女是他的學生,現在北京留學,學京劇,已經和一位中國青年結了婚,對中國戲曲的研究一定會超過老一代。

我說老先生年紀這麼大了,還專程從橫濱趕來看戲,我們十分感動。波多野教授說如果大連京劇團演的還是《三岔口》、《拾玉鐲》、《虹橋贈珠》那些戲,他就不來了,京劇有很多好戲,不知道為什麼,中國劇團到國外老演那麼幾齣戲。從郝壽臣到袁世海,在中國京劇裡是一個體系,這個體系的特點是對程式的靈活運用,創造精神很強,在舞臺上演的人物非常生動,他們的創造完成了副淨在京劇中的地位。他看過郝壽臣和袁世海許多戲,尤其是“三國戲”裡的曹操,演得太精彩了,他們被稱為“活曹操”是當之無愧的。

《九江口》是袁世海先生的代表作,他沒看過,聽說中國也很少有人演了,楊赤是袁的學生,到日本來演《九江口》,是難得的機會,所以他一定要來看戲。我問《九江口》這樣的戲日本人看得懂嗎?老先生說沒有問題。日中兩國相同之處甚多,群雄割據,爭奪天下,互派奸細,破壞敵方的事,日本歷史上也有,歌舞伎就有這樣的戲,不要擔心日本人看不懂。我稱讚日文字幕發揮了很大作用,老先生說光打日文字幕是不夠的。正如貴國張庚先生所說,中國戲曲的語言是劇詩,唱詞和道白都是詩,翻成日文,意味沒有了。

他已建議津田忠彥先生在舞臺左側再安一臺字幕機,把中文也打出來。老一代日本人中,雖然不會說漢語,但能讀懂中文的不少,年輕人現在學中文的也很多。如果日文、中文字幕對照,觀眾對京劇一定會理解得更深刻,我向老先生徵求對演出的意見,他說只看了半出戏,不大好發表意見,感覺大連京劇團演出水平不錯,演員年輕,都很認真。楊赤是個很好的演員,這些年無論到中國還是在日本看京劇,都沒看到這樣優秀的副淨,他是郝壽臣、袁世海體系的繼承人。請轉告楊赤先生,一個日本老人希望他努力學習。

“最不能理解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

郝壽臣之《連環套》

先生又說大連京劇團演出不用佈景,做的很對,京劇是寫意戲劇,用佈景是對京劇的破壞。中國有一個京劇團到日本演《三國志》,演《長坂坡》時,舞臺掛上了佈景,畫著山、水和橋樑、樹木,畫的都很真實,在這樣的佈景前面,演員手持馬鞭表示騎馬的表演就很虛假了。劉備的妻子從一把椅子上跳過去,表示投井,則顯得滑稽了,既然山、水等東西都畫成真實的,怎麼能讓觀眾把椅子想象成井呢?

我怕老先生累了,想結束這場談話,他又問我除了梅葆玖,中國還有男人演旦角嗎?我回答江蘇有個宋長榮,是荀派花旦,北京有個溫如華,唱張派青衣,此二人外,我就不知道還有誰了。波多野教授嘆了口氣,說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梅蘭芳不僅屬於中國,而且是東方文化的代表人物。梅蘭芳三次訪日演出,他幾乎每場戲都看過,心悅誠服地認為梅創造的京劇旦角藝術是無與倫比的,日本人是從梅蘭芳認識京劇的。男人在舞臺上把古代女人演得那樣真實,那樣美麗,西方是沒有人能做到的。他看過許多京劇女演員的演出,有的演的就是梅蘭芳演過的戲,沒有人能和梅蘭芳相比。坂東玉三郎(當代歌舞伎最紅的男旦)最大的遺憾是沒看過梅蘭芳的演出,只好到北京向梅葆玖請教。

“最不能理解中國一方面推崇梅蘭芳,一方面廢除男旦”

談到這裡,開演鈴聲響了,十五分鐘太短了,沒辦法,我和簡井小姐只好扶著老先生回到5排17號。然而我已經十分滿足了,我總算見到了仰慕多年的波多野太郎教授,聽到了這位一生熱愛中國,一生鍾情中國文化,一生研究中國戲曲的日本老人對京劇藝術的一些獨到見解。

(《中國戲劇》199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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