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少不經事，對中年往後的生活沒有概念。
那時經常暢想，如果以後能早一點退休就好了。別熬到花甲之年，太苦。上學十二年我就已經受夠了（大學四年像度假，不算在內），再要上三四十年的班，每天朝九晚五朝九晚五的，想想真是可怕。
歲月不會對老年人友善，職場肯定也是。比如二十多歲你去開一個女同事的玩笑，換來的可能是嬌嗔的「討厭」或者「去死」，六十多歲這麼做，恐怕只會被當做「為老不尊」——那上班還有什麼意思——所以還是早點退了，回家歇著好。
什麼時候退呢？
五十歲吧。運氣好能多賺點錢的話，四十歲。不能再早了，再早得靠彩票和拆遷。退了，就和幾個狐朋狗友在一個小區裡買房子。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去小區門口過早。拍碗熱乾麵，嗦碗牛肉粉，然後讓老闆夾兩個面窩——要那種中間炸得又焦又脆的——啊，舒服。
吃完，就開始打麻將。喝最補的茶，罵最髒的話。一直打到夜裡，累了就洗腳按摩，不累就燒烤宵夜。完了回家睡覺，睡醒了第二天繼續——這就是我曾想象的，理想的退休生活。
後來一過三十，我發現這並不靠譜。
別說搬進同一個小區，現在同城的中年人每個月能見上一面，就已經算是肝膽相照感情熱絡了。大家只要一結婚生子，人生自由就會被全方位鎖死。買房誰管離好朋友近不近啊，離好學校近是第一位的。
而且上班真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平時上完班，週末還要帶著孩子上興趣班。當老師說課時快刷完了、下個月要漲價了、你要不要考慮續個一兩萬的時候，當你突然一算你的時薪不如人家培訓老師的時候，你不會有「我的錢已經賺到可以退休了」的想法。
你只會覺得：「啊，錢不夠花啊！」
正是這樣一句樸素的話，敦促著每一個拖家帶口的中年人在職場裡砥礪前行——提前退休？想什麼呢，現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比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更能讓人有安全感的呢？
不過，要說完全打消「早退」的念頭，則是在我前兩個月去日本的時候。
除了極為便利的交通、彬彬有禮的服務、精緻的食物、打開水龍頭就能喝的水、走兩步就有的便利店、設計漂亮的廣告招牌、讓人一看就想買的點心包裝、幾乎所有廁所都配備的智能馬桶……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裡的老人。
地鐵裡、街道上，無處不在的，穿著正裝拎著公文包的老人。雖然這其中透著老齡化社會的無奈，但更觸動我的，是這個群體所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和精神狀態。
簡單來說，就是體面。
一個六七十歲的人，仍然衣著得體、精神矍鑠，被某個工作崗位所需要。哪怕他只是從身邊匆匆而過，也會讓人心生尊敬。
相反，如果在四五十歲「廉頗未老」的年紀就選擇離開職場安度餘生，突然沒有了那種「一生懸命」的緊張感，人的整個狀態會不會一下就卸掉了呢？
沒有目標，不被需要。所有身體器官開始小聲地交頭接耳：好像他的人生也就這樣了，我們也不用太努力了——人就是這樣突然變老的吧。
我很認真地想著這個問題。
我想我老了的時候，活得體面一些。
旅程中的某天夜裡，在東京淺草街頭邂逅的一個老頭，更是讓我篤定了想法。
那天我看完一個演出，八點不到，慢慢悠悠走街串巷，去地鐵的方向。經過一個小巷的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停下來的時候，一個看上去七八十歲的老頭迎了上來，嘰哩哇啦說了幾句。
作為日語初學者，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記得他的話裡反覆出現了「索普蘭多……索普蘭多……」這個詞。我人生地不熟，又看他不像身處危急，就微笑著致意「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然後離開了。
到了地鐵上，把記得的「索普蘭多」按發音一查，才知道是「ソープランド」，即英語的「Soapland」——泡泡浴。
嗯，日語辭典上是這麼解釋的：在日本，這個詞一般指從事色情陪浴服務的店——也就是說，剛才那個七八十歲的老頭，是個拉皮條的。
……
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
除了後悔（並沒有！！！），更多的是驚訝。老人一定是生計很困難了，才會在這麼大的年紀，還要出來做這樣一份工作。雖然也是靠勞動掙錢，但我很難將他與那些讓人心生敬意的暮年上班族劃上等號。
同樣簡單地說，因為不體面。
可是想想，家境殷實賬戶飽滿的人，誰又會心甘情願地去做不體面的工作呢。還不是因為那句樸素的「啊，錢不夠花啊！」，在抽打著人艱難地討生活。
看過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就算不認同，也多少會對做援交的妹妹亞紀心懷同情吧。
那麼這樣看來，在能賺錢時多賺一點，讓自己不至於陷入不體面的晚年生活，成了放棄「提前退休」的又一個理由。
我想，以上際遇，也算是旅行的迷人之處了。
就是除了那些美好的、令人嚮往而破費的景緻、風情、美食、酒店，還會有一些奇妙的見聞，能讓你在回來後不斷地想到那句樸素的話。
「啊，錢不夠花啊！」
只要想起這句話，你就能在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振作精神乖乖地做回成熟的中年人，繼續在職場裡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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