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一個字的誕生
宮鬥劇疑似被全面禁播。
東方衛視播放的《如懿傳》，還沒播完已被腰斬。
浙江衛視的《延禧攻略》，則被換成了綜藝節目。
《北京日報》列舉了當下宮鬥劇的“五宗罪”：
熱衷追崇皇族生活方式，使之成為流行時尚；精心演繹宮鬥情節，惡化當下社交生態；不吝美化帝王臣相，淡化今朝英模光輝；宣揚奢華享樂之風，衝擊克勤克儉美德；片面追逐商業利益，弱化正面精神引導。有些宮鬥劇的三觀，的確令人不適。
但有一“宮鬥鼻祖”，真心可惜。
飄飄的老朋友 @一個一個字的誕生 ，今天就想為這宮鬥劇一哭。
文 | 一個一個字的誕生「柳飄飄了嗎」獨家專稿未經許可不得轉載2019開年，宮鬥劇已死。
原因據說是《延禧攻略》《如懿傳》的宮鬥情節，造成了“惡化當下社交生態”等負面影響。
《延禧攻略》
我好為宮鬥劇不值。
尤其那年的後宮始祖劇，“宮鬥”二字明明還有很悽婉壯烈的意思在。
也因了那悽和烈的神仙一等合體，說後人只仿到皮毛也好、“學我者生似我者亡”也罷，十五年過後，它仍是宮鬥這一劇種的最高花朵。
《金枝欲孽》。
以下簡稱《金枝》
今天下這個判語，便不應該閉口不提《甄嬛傳》。
其實在宮鬥迷裡，一向有“北《甄嬛》南《金枝》”的認證。純分數論地看，《甄嬛》倒還高過《金枝》一頭。
可我依然認為，《甄嬛》的高分可以復刻，而《金枝》的光芒卻難以復現。
《甄嬛傳》是手工活，比方說一幅刺繡。
76集鉅製，針針藏心思，回回有細節，難得的，它極精極細描繪了後宮爭寵的複雜生態。
它講甄嬛三落三起，從貴族少女到一代聖母皇太后路途艱難。它的每一個局、每一道計都能分析出幾紙的心機深細，但臨末了你再想想，它並不能比一部“紫禁城升職記”高級到哪兒去。
心思既在工整週正，立意多少便奇峻不足。
它對於宮鬥這件事，對權術的運作有多麼津津樂道，對權力的反思就有多寥寥。
烏拉那拉氏“死生不復相見”、華妃求子一場空、安陵容的人生苦澀像她最後抓起的那把杏仁……她們倒在宮鬥路上的枯骨，成了女主日後顯耀的見證。
《甄嬛傳》的天花板很敞亮，它是簡單的故事拍得很複雜，可惜這複雜裡提煉出的東西又很簡單。以至今天要再有一部劇，願意紮實構思假孕風波，巧設舒痕膠毒計，再適時埋下純元故衣等燃信之爆，它或許依然衝得上9分良心劇。
《甄嬛傳》這種宮鬥戲，因為尊重智識而贏。
可還有一種《金枝欲孽》式的，因為靈魂共振而生。
一個很直觀的感受是：
看《甄嬛傳》，我時常有揣摩人心的閒情；看《金枝欲孽》，卻三不五時就要淚目，而像我這種心地並不甚柔軟的人，淚腺明明是很貧瘠的。
如果說宮鬥戲碼在《甄嬛傳》是主菜。
那麼《金枝欲孽》裡，宮鬥只是涼菜。
你要非拿“宮鬥”的牛角尖去鑽這部劇，會很快覺得無聊——它並不是我們印象裡那麼愛斗的。
我不是說《金枝》的謀算人心經不起推敲，相反，它這方面堪稱精妙。
比方說徐公公的小集團內鬥，爾淳（佘詩曼 飾）是怎麼為沅淇復仇的？
心理戰。
她對淑寧一驚一乍，一會兒說沅淇回來尋她的故衣了，一會兒又聽見沅淇房間裡擲彈珠了，這樣逼瘋淑寧——她算準了她對付的是一個心理素質很不好的人。
一個人有多容易被嫉妒衝昏頭腦，就有多容易被恐懼佔據內心，那種不鎮定是會從各個方面冒出來的。
爾淳的局恰恰是直擊淑寧痛點的。
再比方說安茜（張可頤 飾）求見如妃（鄧萃雯 飾）。
後面安茜為爭寵做功課，她先去永壽宮。回來精心配製香囊一隻，串錢柳葉和七里香花粉的味道剛剛好，像如妃身上的味道，但又不太像。
這次拜會其實非常重要。
我想不會真有人認為如妃作為後宮固寵最久的妃子，只是靠“豔絕六宮”的容貌？
視覺疲勞是會一視同仁地發揮作用的，喜好厭惡卻會隨著時間的涓滴積累而共生。像如妃那樣高段位的妃子，更懂得讓皇上以她的喜愛為喜愛。
如妃今日所取所用，都是巨大的政治信息。
所以大家不要誤會。
我不情願用“宮鬥”二字來標榜《金枝》，不是說它不宮鬥。是它在宮鬥劇的底子上，又打破了宮斗的格局，因為那裡面沒有一路封神的痛快 ——甚至，一個如履平地的聰明人都沒有。
上面那些處心積慮的小聰明或許能佔到三兩步之內的便宜，卻實在不足以玩轉紫禁城這架繁雜的機器。
自詡聰明的人，立刻就被打臉。
在我的評價體系，論聰明智慧，如妃No.1。
畢竟上屆宮鬥冠軍，入則千嬌百媚，出則恩威並濟，皇后pk她，三兩句被嗆到結巴。她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那種人，將率三軍則可拜上將軍，如今身處天家，這個如妃也是有主中饋之才的。
宮鬥，她自己就能行。
可是呢，一根白髮勾起了她物色盟友的執念。
說起來，也是條一等一聰明的妙計：從新一屆的秀女中挑出一個來栽培，讓她負責青春貌美，自己擔當謀略地位。只是為方便控制，那個人最好美貌又蠢笨。
這本不失為一個“1+1＞2”的好法子，既可各取所需，又能聯手固寵。只可惜沒找到好人選，倒被心機小花爾淳鑽了空子。
其實，如妃被自己的“雙頭蛇”計劃反噬是有其必然性的。
如妃固然居誕育龍胎之功、掌協理六宮之權。可榮寵再盛，她仍是沐浴君恩的眾妃嬪中的一個。關隘在，皇帝寵幸哪位女子也好，並不需要經她這個中間商。
在一個平行權力的所在，權力的垂直分層是不可能實現的。
紫禁城的天上只有一片雲。
剩下的人都站在同一地平線，又平分直接通天的機會，誰還要跟誰“同心同德”呢？
東西六宮智商排第二的，安茜。
但礙於鄉下包衣出身，受教育不多又見識淺淺，她的聰明只夠辦成些人情事。而對於沒有大局觀的人，有那點聰明倒不如沒有。
所以安茜的人生最是偏離。
當她去插手宮鬥，她是自以為可退可進的，翻轉騰挪的餘地還很多。從宮鬥場上下來，還能回鄉和奶奶過安生日子。
她那支短笛將鄉謠反反覆覆吹出宮怨味道，卻不曾真的懂得墜入幽閉的苦毒。直到後來如妃遞給她一包毒藥。
安茜錯判了後宮鬥爭的深不見底。
她還不知道在一場All-in的遊戲，沒有誰可以只得便宜，卻不沾一丁點的利害干係。
不是有些聰明傍身，便可以獨善其身的。
而玉瑩（黎姿 飾）作為智商抄底的存在，也難得“聰明”過一次。
沒辦法，她雖生在湖廣總督家，卻是偏房妾室的女兒，裝傻充嫩和賣弄姿色就是全部的生存技能。心機不是沒有，只是全用在了自私自利上面——盡給自己樹敵了，還不如沒有。
有了和孫白楊在擷芳殿那一晚的春風一度，她宣佈自己懷上的是龍胎，勉強能算一舉兩得。
偏偏遇著一起黑天鵝事件。
貼身婢女芷蘭偶然發現她信期有誤，便說出去了，還不是故意使壞去說的。她只是和主子不算投契，又思鄉情切，指望賣皇后一個情報，早日出宮。
實在只是個天真的好事者。
所以到玉瑩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出她的大計有什麼技術失誤。
人心似水，民動如煙。站在塔尖的人不覺得，等事情不對時，總是大廈將傾了的。
《金枝欲孽》，聰明人註定是被辜負的。
因為呢，紫禁城裡的事情，總歸要經由紫禁城的人去做。
什麼事會經過幾雙手、託付給誰，那人有多大才幹、願擔多大幹系、做到何種地步，甚至他根本想著為誰辦事……這些隱藏人性裡的變數，常常不是人力可及 。辦事情也像流沙之上立塔，危機重重。
而紫禁城特產人精。
東西六宮裡，大的權力中心攜著小的利益團體，小團體又相互分化、吸收。今天的主子明天變棄卒了，已經被打倒的立時復寵了……一天一地，亦只是深宮裡一小段枯榮。
人在這裡活，不修得勢利又精明，求生欲都不會答應。
人精多了，事情就很難成。
所以說皇后、如妃都拉攏安茜，亦自有道理。
安茜這個人做事情呢，很穩的。像她的很多事都要交到小祿子手上，因為小祿子作為老鄉兼“備胎”，對她是言聽計從的。他有這個“忠”字，所以他辦事總是妥的、要成的。
小祿子、孔武或孫白楊，她總在自己能力所及物色可100%成事的男孩，我們也不難瞧出這個安茜的手腕。
在宮中我不能求其他人
能幫我的只有你一個
自然，小祿子還是特別一點。
小祿子是如意館當差的公公，安茜和他之間那種羈絆先是很動人的。
紅牆之內，互相做個知痛癢的有心人，不是愛，也還有情。外面的世界血腥不公，兩個人之間總還有這點美好。
我是太沖動但當我想起你會糟蹋在那老骨頭手上
小祿子看到安茜和孔武私定終生，就把為安茜奶奶復仇的事拿出來說。他想安茜留在宮中才不是出於好心——宮裡的日子難熬，有個伴真是挺好的。
又或許一個自身殘缺的人，在心底也暗暗希望，別人的人生亦不那麼完滿。
所以在安茜出宮、嫁人的折點，他這樣自私、陰暗一回。
紫禁城果然還是一點美好的東西都容不下。
《金枝》有一點很神的，也是對小祿子這種次要人物的處理。實寫小祿子，又遙影小祿子們，一筆作千百筆用。同時，不落其它宮鬥劇的窠臼。
小祿子們既不是真的惡人，又不是什麼可憐人。非要說，他們是凡人。於是他們既不被真的怪罪，也不被輕易寬恕，他們是被平視的。
這些個公公、宮女，作為奴才的大多數，他們何嘗不是“宮裡”的一部分。
他們一面抱怨主子勾心鬥角，一面自己心思紛紜；一面痛恨他人跟紅頂白，一面捏別人的軟柿子；一面說人心險惡，一面充了其中一條蠱蟲。
他們在紫禁城的青石地磚上如履薄冰的時候，自己也做了大殿裡刮過的風，花園裡飄過的雲、光影裡懸著的浮塵。
和光同塵。他們和紫禁城一樣乾淨。
環境是養蠱的環境。
我因此總是疑心，《金枝》不拿宮鬥作主食，因為它明白在這樣的所在沒有誰能逆天時而行。
到後半段，它甚至是休戰的。
豈止是不鬥，是浩浩湯湯一片淒涼之霧遍佈華林。
順手錶揚背景音樂《詠歎調》，我印象中TVB最驚豔的一次。
縹緲的女聲橫空而出，哀怨綿長，一陣巨大的寂寞悲涼侵肌蝕骨。
恰似這部劇的主調，一聲長長的嗚咽。
《金枝》的片頭是我記得TVB劇裡最不喜慶的，今天扒出來看，它定格的仍是一大片哀傷。
一張張深宮女子的肖像打出來，每一張漂亮的臉都直著一雙死去的眼睛。
像她們那樣的深宮女子，淡出權力鬥爭的圈子，便只剩下曠日持久又毫無意義的苦熬。
小時候看《金枝》不懂，何以別的清宮劇妃嬪永遠精光四射，臉上泛著要幹壞事的光亮。而爾淳和姐姐漫步後花園，一副悽悽清清的意興闌珊神色。
就算哀傷終老也是命希望姐姐明白我現時這種心情
也是重溫才看清楚，能把“哀傷終老”掛在嘴邊已是難得的自解了。
許多人後來追評《金枝》，說它“開不愛皇帝之先河”。
說對了一半。
這部三十集長的劇，皇帝第五集上線，第二十五集離宮。
戲份麻麻，選角全無帝王相。
說是貴為天子，可華服除下，宮女也嫌棄他。
我們會感到新鮮，因為其它劇都在竭力雕飾權力的人格化形象，而《金枝》卻像拆穿國王的新衣那個小孩，它說：愛上皇帝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皇帝是一個權力符號，符號和肉身是兩回事。都說權力是女人的春藥，可是夜深人靜時候，呼風喚雨的本事是遠的，眼前的人和心底泛起的噁心是真的。
真情實感把皇帝當夫君去愛的也有，只是往往混得最慘。
究其根本，愛皇帝這件事的本質如同後宮的一切事物，都是自我壓抑的洗腦。不愛皇帝才是解放天性的開始。
也是有了這一層鋪墊，《金枝》後半部分的華彩片段才鋪陳開來。
後宮是一個吃人的地方。
可是生而為人，仍然很美好。
《金枝》問世是2004年。
15年過去，大多數人對宮斗的理解仍是在以暴制暴的路上一路墜跌。可是《金枝》明明是鬥出人性光芒了的。
像玉瑩的底色是自私，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黑點。
她發現孫白楊偷偷深愛著她，便立馬利用孫白楊去誣陷他和爾淳/安茜私通，好自己一枝獨秀。
之後，她又擔心被孫太醫供出去——也是真的不懂愛，於是親自去探監，送去有毒的糕點。
這一笑真是美麗又歹毒，偏偏小白楊就喜歡這樣的，此處為爾淳一哭
這裡也是白玉CP的經典定情片段。
對孫白楊來說，他情願一死。情到深處無怨尤，他死了她才會安心，他便願意死。
可在玉瑩呢，這種無條件犧牲的精神她是全然陌生的、是震碎她三觀的。這一點從她的臺詞能看出來：
我這麼壞，我害你，你不恨我嗎？你這麼對我，我不會感激你的，你不會得到回報的！值得嗎，值不值得這樣做？她不知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大傻瓜！
她震驚又羞愧，將滿滿的負罪感一巴掌全部甩給孫白楊，哭著跑走了。（也是很符合她個性了）
包括下一幕，她跑在長長的廊道，一邊哭一邊摘了頭上的太監帽，私以為這是玉瑩愛上孫白楊的標誌性動作。
首先，她恨自己穿這樣一身太監服來見孫白楊。
不是一般的太監服，這是孫白楊之前推薦給她和皇帝的cosplay情趣服，所以情慾的味道是很濃的。
這個時候她自作聰明地以為，孫白楊愛她就跟其它男人一樣，是因為她的國色天香。所以她穿這身，也是想用情慾的力量令他神魂顛倒，乖乖服毒。
可孫白楊這樣坦然獻上性命，這身衣裳的用意便登時下作起來了，她一刻也不想穿在身上。就這樣，她跑在路上的時候便摘下帽子扔了。
二來，玉瑩一併扔掉了自己自私自利的殼。
因為在孫白楊濃烈無畏的愛，她再也堅硬、冷血不下去。第二天便去了皇后那裡請罪，為孫白楊“自毀長城”。
所以玉瑩扔帽子是一個象徵，象徵她真的動情了，也象徵著那個舊的玉瑩被拋下。
玉瑩和孫白楊這件事，也帶出了其他人的全劇高光。
比如爾淳。
爾淳對孫白楊的愛經歷了好幾個階段，從試探、佔有、愛而不得的嫉妒，到由愛生恨，最後放棄掙扎，直面自己內心。
這次孫白楊出事，她是打定主意頂罪了的。
換句話說，在這件事情裡面，孫白楊是願意死，爾淳卻是抱有求死之心。
只是身為徐公公的棋子，她不可以輕易死；又正因為這一點，她更傾向於求死——她的活法是徐公公規定的，決定為孫白楊死卻是忠於自己的選擇。
能自己做一回主，也算“死得其所”了。
爾淳雖心思深沉，卻是真正重情重義的。
後面她看孫白楊和玉瑩兩地相思，又為他倆製造機會，共處一室。
這個女人默默愛著孫白楊，可以成全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
比起前面小祿子愛得扭曲，爾淳真的可以用愛得高貴來形容。
這種處理，也是《金枝》高貴的地方。
《甄嬛》在說，紫禁城是惡的，我亦乘著那惡順流直下。《金枝》在說，紫禁城是惡的，所以我更想追求自由。前幾天我看到一檔綜藝節目請到了鄧萃雯（如妃扮演者），重現她和皇后最後一次交手。臺詞是，“這個後宮從來只有你和我在鬥，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說這些話的時候，紫禁城被天理教暴民攻破，皇后趁這當口殺人。妃嬪逃的逃，死的死，玉瑩和孫白楊亦因此被燒死在擷芳殿。
此時如妃找皇后，找的是濫用權力的人，是去為那些死去的有情人發聲。
所以她和皇后的交鋒，不是後宮尋常的爭寵鬥狠。
是私權力和人之間的對話，她代表的是人對愛情、自由和尊嚴的追求。她說“鬥”，是為這些東西而斗的。
《金枝》的調子是悽婉的，做的事情卻壯烈得很。
可那紫禁城上空越是烏雲蓋頂，雲層間閃過的銀線越是耀目驚心。
它在片頭曲裡唱快活兒女：
“為何燒到猛火裡，我都不介意跟隨。”
又在片尾曲裡唱《砒霜》：
“為你犧牲已註定，似身染絕症。”
它終究還是矯情了一把。
紫禁城是個“只有冤魂和仇恨”的鬼地方，可是愛和自由仍是義無反顧的歸途。
“我們做不到的事，我希望你可以代我們做到。”
《金枝》之前，我沒想過自己會用“悽烈”來形容一部宮鬥劇。
我想今後也不會再有這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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