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詞彙,許多人覺得,風流一定與男女歡愛相關。實際上,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1895-1990)在半個多世紀前就曾寫文章,以中國歷史上最風流倜儻的朝代——六朝為例,告訴我們,真正的風流其實無關男女,而是一種有真性情的人格美。
論風流一
風流是一種美,所以什麼是可以稱為風流性質的內容,也是不能用言語傳達的。我們可以講的,也只是構成風流的一部分的條件。已經知道甚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可以對於風流之美,有更清楚的認識。不知道什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心中更加糊塗,也未可知。
先要說的是:普通以為風流必與男女有關,尤其是必與男女間隨便的關係有關,這以為是錯誤的。我們以下“論風流”所舉的例,大都取自《世說新語》。這部書可以說是中國的風流寶鑑,但其中很少說到男女關係。當然,說男女有關的事是風流,也是風流這個名詞的一種用法。但我們所謂風流,不是這個名詞的這一種用法的所謂風流。
《世說新語》常說名士風流,我們可以說風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現。是名士,必風流。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不過冒充名士的人,無時無地無之,在晉朝也是不少。《世說新語 · 任誕》說:“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這話是對於當時的假名士說的。假名士只求常得無事,只能痛飲酒,熟讀《離騷》,他的風流,也只是假風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風流,若分析其構成的條件,不是如此簡單。我們於以下就四點說真風流的構成條件。
二 、就第一點說,真名士真風流的人,必有玄心。
《世說新語》雲: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日:“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劉孝標註雲:“‘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為達也’……是時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廣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於此?’樂令之言,有旨哉。謂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
“作達”大概是當時的一個通行名詞,達而要作,便不是真達,真風流的人必是真達人。作達的人必不是真風流的人,真風流的人有其所以為達。其所以為達就是其有玄心。
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晉人常說超越,《世說新語》說:
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阮孚雲: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
超越是超過自我;超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的人必須無我,無我則個人的禍福成敗,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世說新語 · 雅量》說:
郗太傅(鑑)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或自矜持。惟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郗公雲:“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
又說:
庚小徵西(翼)當出未還。歸母阮,是劉萬安妻,與女上安陵城樓上。俄頃,翼歸。策良馬,盛輿衛。阮語女:“聞庾郎能騎,我何由得見。”歸告翼,翼便為於道開鹵簿,盤馬。始兩轉,墜馬墮地,意色自若。
王羲之聞貴府擇婿而如不聞。庾翼於廣眾中,在妻及岳母前,表演馬術墜馬。而意色自若,這都是能不以成敗禍福介意的。不過王羲之及庚翼所遇見的,還可以說是小事。謝安遇見大事,亦是如此。《世說新語 · 雅量》說: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
能如此,正是所謂達,不過如此的達,並不是可以“作”的。
三、就第二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洞見。
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的對於真理的知識。洞見亦簡稱為“見”。此“見”不是憑籍推理得來的,所以表示“見”的言語,亦不須長篇大論,只須幾句話或幾個字表示之。此幾句話或幾個字即所謂名言雋語。
名言雋語,是風流的人的言語。《世說新語 · 文學》說:
阮宣子(修)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闢之為椽。世謂三語椽。
《世說新語》亦常說晉人的清談,有長至數百言數千言,乃至萬餘言者。例如:
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許詢,謝安,王蒙)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鹹稱善。於是四座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謝後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餘言。才峰秀逸,既自難幹。加意氣擬託,蕭然自得。四座莫不厭心。
支道林謝安等的長篇大論,今既不傳,是不惋惜的。但何以不傳?大概因為長篇大論,不如名言雋語之為當時人所重視。《世說新語 · 文學》謂:
客問樂令,(樂廣)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
服樂詞約而旨達。皆此類。又說張憑見流真長,“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於末座判之。言約旨達,足暢彼我情懷。”“言約旨遠”,或“詞約旨遠”,是當時人所注重的。真風流的人的言語,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真風流的人談話,要“談言微中”,“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若須長篇大論,以說一意,雖“文藻奇拔”,但不十分合乎風流的標準,所以不如“言約旨遠”的話之為人所重視。
四、就第三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妙賞。
所謂妙賞,就是對於美的深切的感覺。《世說新語》中的名士,有些行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從妙賞的觀點,這些行為,亦是可以瞭解的。
如《世說新語 · 任誕》說:
王子獻(徽之)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主客不交一言。
王徽之與桓伊都可以說是為藝術而藝術,他們的目的在於藝術並不在於人。為藝術的目的既已達到,所以兩個人亦無須交言。
《世說新語 · 簡傲》又說: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晉人本都是以風神氣度相尚。鍾會嵇康既已相見,如奇松遇見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會相說話。鍾會見所見而去,他已竟見其所見,也就是此行不虛了。劉孝標註引《魏氏春秋》說:鍾會因嵇康不為禮,“深銜之,後因呂安事,而遂譖康焉。”如果如此,鍾會真是夠不上風流。
《世說新語 · 任誕》說: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世說新語 · 賢媛》又說:
山公(濤)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與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窺之,達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
阮籍與韓氏的行為,與所謂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關係的意識,而阮籍與韓氏直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鄰婦及稽阮。所以他們雖處嫌疑,而能使鄰婦之夫及山濤,不疑其有他。
《世說新語 · 言語》又云: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車騎(謝玄)對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
子弟欲其佳,並不是慾望其能使家門富貴,只是如芝蘭玉樹,人自願其生於階庭。此亦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說新語 · 言語》又說:
支道林常養數匹馬。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
他養馬並不一定是要騎。他只是從審美的眼光,愛其神駿。
五、就第四點說,真風流的人,必有深情。
《世說新語 · 言語》說:
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雲:“見此芒芒,不覺得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又說: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桓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表示出人對於人生無常的情感。後來庚信《枯樹賦》雲:“桓大司馬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雖二十四個字。但是主要的還是隻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
桓溫看見他所栽的樹,有對於人生無常的情感,衛玠看見長江,“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他大概也是有對於無常的情感。不過他所感到的無常,不是人生的無常,而是一切事物的無常。後來陳子昂《登幽州臺》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都是所謂“一往情深”。“一往情深”也是《世說新語》中的話。《世說新語》謂:“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桓子野喚奈何,因為有一種情感,叫他受不了。這就是王廣欽所以痛哭的原因。他將終為情死,就是他也是受不了。這是對於人生有情的情感。
真正風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雖有情而無我,所以其情都是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桓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他是說:“人何以堪”,不是說:“我何以堪?”假使他說“木猶如此,我何以堪”,他的話的意義風味就大減,而他也就不夠風流。王廣欽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他說到他自己。但是他此話與桓溫衛玠的話,層次不同。桓溫衛玠是說他們自己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王廣欽是說他自己對於情感的情感。他所有的情感,也許是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所以他說到對於情感的情感時,雖說到他自己,而其話的意義風味,並不減少。
真正風流的人,有情而無我,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他對於萬物,都有一種深厚的同情。《世說新語 · 言語》說: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世說新語 · 言語》又說:
支公好鶴,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鍛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
《世說新語 · 言語》又說:
王子敬(獻之)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這都是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萬物,而又於萬物中,見到他自己的懷抱。支道林自己是有凌霄之姿,不肯為人作耳目近玩。他以此情感推之鶴,而又於鶴見到他自己的懷抱。這些意思是藝術的精義,若簡文帝只見“翳然林木”,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王子敬只見“山川映發”,不覺“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他們所見的只是客觀的世界。照《世說新語》所說,他們見到客觀的世界,而又有甚深的感觸。在此感觸中,主觀客觀,融成一片。表示這種感觸,是藝術的極峰。詩中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春草無人隨意綠”,“空梁落燕泥”,皆不說情感而其中自有情感。
六、主要的情感是哀樂。在以上所舉的例中,所說大都是哀的情感。但是有玄心的人,若再有進一步的超越,他也就沒有哀了。一個人若拘於“我”的觀點,他個人的祝福成敗,能使他有哀樂。超越自我的人,站在一較高的觀點,以看“我”,則個人的祝福成敗,不能使他有哀樂。但人生的及事物的無常,使他有更深切的哀。他若從一更高的觀點從天或道的觀點,以看人生事物,則對於人生事物的無常,也就沒有哀了。沒有哀樂,謂之忘情。
《世說新語 · 傷逝》說: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痛。
能忘情與不能忘情,是晉人所常說的一個分別。《世說新語 · 言語》雲:
張玄之顧敷是顧和中外孫,皆少而聰慧,和並知之,而常謂顧勝,親重偏至,張頗不懨。於時張年九歲,顧年七歲。和與俱至寺中。見佛般涅磐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問二孫。並謂:“被親故泣,不被親故不泣。”敷曰:“不然。當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能忘情比不能忘情高,這也是晉人所都承認的。
忘情則無哀樂。無哀樂便另有一種樂。此樂不是與哀相對的,而是超乎哀樂的樂。陶潛有這種樂,他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樂,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詩所表示的樂,是超乎哀樂的樂。這首詩表示最高的玄心,亦表現最大的風流。
在東晉名士中淵明的境界最高,但他並不狂肆。他並不“作達”。《世說新語 · 德行》雲:
王平子(澄)胡毋彥國(輔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
淵明並不任放,他習已於名教中得到樂地了。
宋儒亦是於名教中求樂地。他們教人求孔顏樂處,所樂何事。《論語》曾皙言志: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宋儒說曾子“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與天地同流,有萬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不管曾皙的原意如何,照宋儒所講,這確是一種最高的樂處,亦是最大的風流。
邵康節當時人稱為“風流人豪”。他住在他的“安樂窩”裡,有一種樂。但是程明道的境界,似乎更在康節之上,其風流亦更高於康節。程明道詩云:“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又說:“年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這種豪雄,真可說是“風流人豪”。康節詩云:“儘快意時仍起舞,到忘言處只謳歌。賓朋莫怪無拘檢,真樂攻心不奈何。”“花謝花開詩屢作,春歸春至酒頻斟。情多不是強年少,和氣衝心何可任。”攻心而使之無可奈何的樂,大概是與哀相對的樂。與哀相對的不是真樂。康節有點故意表示其樂,這就不夠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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