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先生李斌的最後一百米

关键先生李斌的最后一百米

從易車到摩拜再到蔚來,李斌是控局者,是關鍵先生。可即使是關鍵先生也並不能決定一切。他幾次試圖完成行業的整合,成為最大的玩家,但似乎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文|張月

採訪|張月 徐巧麗

摩拜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收購後的第9個月,它更名為「美團單車」。

消息傳遞回來的時候,李斌感受複雜。「我覺得不對,對用戶來說,抹去了摩拜這個名字,也抹去了某種情懷。」他說,「但我尊重這個事情,已經是人家的東西了。」

已經是人家的東西了——這是摩拜的結局,也是一場大戰的落幕。短短兩年時間,共享單車經歷從資本爭搶到無人問津的困局,玩家消失於寒冬,ofo垂死掙扎。只有摩拜,它以柔軟的姿態活了下來。

這些和李斌有什麼關係?

普通看客很少能感知到李斌在大戰中的意義,因為站在聚光燈之下的,始終是摩拜的創始人胡瑋煒和CEO王曉峰。作為天使投資人和董事長,李斌隱於幕後。但摩拜的命運,從開始到結局,李斌才是真正的決定性因素。

李斌有著漫長而豐富的創業史。他是唯一一位以第一創始人身份,而不是以投資人身份,帶領三家公司(易車、易鑫資本、蔚來)進入主板的人。他也是投資人,在出行領域,觸角無處不在,投資了近40家企業,包括摩拜、首汽約車、優信二手車等,想要打造一條完整的生態鏈。

外界對他「出行教父」的稱呼,他並不喜歡,因為聽上去像是個躲在暗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陰謀家,但這個稱呼道出了某些真相:從易車到摩拜再到蔚來,李斌是控局者,在錯綜複雜的利益中騰挪轉移,決定了重要關節處的進退取捨——他是這些棋局裡的關鍵先生。

然而,即使是關鍵先生也並不能決定一切。他曾數次無比接近山巔,試圖完成行業的整合,成為最大的玩家,但似乎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不得不接受棋差一著的命運,最終悵望山頂——這樣遺憾的劇情,可能是商業社會里最真實、最無法迴避的一種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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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願意再上一艘快沉的船

2018年4月3日深夜,王屹芝接到丈夫李斌的電話,對方語氣疲憊,只簡短地說了一句,「開完了。」

時間已經將近12點,北京意外地飄起了春雪,在CBD的嘉裡中心,摩拜的股東大會剛剛結束,幾乎全票通過了將摩拜作價27億美元賣給美團的方案。但作為董事長和將那個方案拿到股東大會上的人,李斌投了棄權票,「我不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也不覺得這是最合理的結果。」

王屹芝覺得,電話裡李斌的那種語氣,悲多於喜。他不是一個容易流露情緒的人,但在投票之前的幾周裡,他時不時地就會感嘆,一直覺得即使不賣掉,摩拜也會是和ofo競爭中那個最後的勝者。

4個月前,李斌想象的結局還不是這個樣子。當時,在他的建議下,美團提出對摩拜的小股投資方案——以估值35億美元投資6億美元,然後摩拜再融4億美元。正值美團佈局「大出行」,與ofo的投資人滴滴競爭激烈,摩拜之於美團,有完成出行閉環的戰略價值。

直到現在,李斌都覺得這是最好、最合理的方案,也是他在與ofo謀求合併失敗之後,想全力爭取的方案。在他看來,方案如果實現,對於美團和摩拜將是雙贏:摩拜可以獨立發展,抓住這個機會,趁著ofo虛弱拿下核心城市;而美團,既獲得了出行方面的助力,也不會讓燒錢的摩拜拖累自己的財務報表。

就在李斌說服摩拜管理層和股東接受這一方案時,美團創始人王興的態度卻發生了逆轉——他很堅定地要求由美團全資收購摩拜。在接受《財經》採訪時,王興解釋變化的原因:「我不希望在美團和摩拜身上重演滴滴和ofo的故事。」那時,ofo創始人戴威已經與投資方滴滴徹底翻臉,於滴滴而言,ofo變成了一隻燙手山芋。

對手的反應很迅速:得知美團即將收購摩拜後,滴滴給出了另一個方案——以36.7億美元估值,投資摩拜6億美元。

那段時間,摩拜的董事會經常開到凌晨,愉悅資本創始及執行合夥人劉二海記得,當時和李斌的電話會議,一進行至少是三四個小時,推演各種方案的後果。「因為大家都在想這個仗要怎麼打,無非是以某種形式取得融資,至於這個資金是來自誰,大家一直在積極探討。雙方(摩拜和ofo)都被綁上了一個資金驅動的車輪。」龍宇解釋說。她是BAI(貝塔斯曼亞洲投資基金)創始及管理合夥人,和劉二海一樣,同屬於摩拜早期投資人。

就這樣賣掉摩拜嗎?李斌不甘心,「在那個階段,還是挺糾結的,或者說,內心感受挺複雜。」滴滴的投資量顯然不夠,但已經找不到更多的錢了,接下來只會越來越難。

對於一場龐大的戰爭而言,小額資金只是杯水車薪。李斌和股東們推演過,這輪融資要達到10億美元以上,才能保證摩拜不會死於押金擠兌——ofo後來發生的一切,在當時已經可以預料。「如果發生擠兌,你撐得住嗎?你手上就一點點錢,都擠兌了,你受得了嗎?你得有足夠足夠多的支撐,才能玩這個遊戲。」劉二海說。

但市場上已經找不到這麼大體量的資金,沒有人願意再上一艘快沉的船。龍宇記得,他們一家人和李斌聚會,大人陪著孩子玩耍,李斌會突然說:「一個壞消息。」龍宇嚇一跳,以為是孩子摔了。李斌搖搖頭,說不是,是一筆非常close的融資落空了。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幾次,「看起來能爭取到,最後又落空,他有點失望。」龍宇回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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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砸

對手也在經歷同樣的絕望。ofo曾負責維護投資人關係的章敏(化名)記得,那時的投資人不會直接說不投了,只會一直拖著,郵件回得越來越慢,最後徹底杳無音訊——局面越來越糟糕了。

絕望成了共享單車夢幻般的兩年的終局。

作為最早向胡瑋煒提起共享單車這個主意的人,李斌是這場戰局的開啟者。安居客創始人梁建平是李斌的好友。他記得2015年一次出差,被李斌拉著聊到凌晨一點。李斌的描述難掩興奮:「Mike,在中國是一次一塊,如果做到歐洲去,一次是一歐元,做到美國去,就是一美元。」梁建平在心裡默默地想:「不靠譜。」

儘管面對的是看不清前景的新事物,但大部分投資人還是衝著對李斌的信任掏了錢。A輪融資的時候,劉二海看了一眼胡瑋煒試騎的那輛車,投了300萬美元。他想佈局出行產業鏈,心裡有點忐忑,叮囑李斌,對這個項目多上點心。

龍宇的投資過程要坎坷一些,她很早就接到李斌的電話,對方把摩拜稱作自己個人投資的「收山之作」。龍宇沒太在意,派了同事去看,但沒看懂,讓BAI錯過了早期進入的機會。直到現在,她提起來還會懊悔,「如果是我去看的話,很有可能會投,這不是吹牛,因為跟李斌感情更近,可能更容易被感染。」在她的價值判斷裡,投資這件事,有時候是賭事情、賭邏輯,有時是賭人、賭關係。面對李斌,「不信的東西也會投,因為我在投一個人。」

他們二人的共識是,李斌身上有一種能力:讓掌握資本和資源的人團結到自己周圍來——這是關鍵先生的能力。這種信任當然經歷了檢驗,頻頻賺錢或許可以解釋他們繼續在李斌身上下注的原因,「有能力,兜得住,他做不砸嘛。直到現在,我跟他合作的案子基本都在賺錢,賺了很多錢。這樣的話,正向循環,我才會不停地去再投他。」龍宇說。

李斌自己將這種信任總結為7個字:算大賬,不算小賬。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從算大賬的角度來說,是指我做一項事業,能不能做成,是不是忠於自己對人生的期待;算小賬當然就是指能賺多少錢,這一點,我覺得遵守契約,公平就好。」

這些要求或許可以從他早年的創業經歷裡找到原因,關鍵先生也需要從經驗裡熟悉商業邏輯。1996年,他曾接受北大同系師兄李國慶的邀請,參與創辦科文書業,也就是後來的當當,並擔任總經理。一年之後,李斌出局。

對於出局的原因,李斌不願意多談。妻子王屹芝能感覺到,對於這場出局,李斌到現在都是耿耿於懷的。但這件事也讓他開始思考,作為一個創業者和CEO,要有商業契約精神。「別人對他的這種計較,可能讓他之後對別人不計較了。」王屹芝說。

李斌注重利益的分配,有時會拿出個人部分去彌補不足。龍宇記得,2010年5月,易車在做傳統媒體業務剝離時,需要裁掉一部分團隊,但因為還未上市,拿不出錢,李斌想到給離開的人寫欠條。「他用這種形式給大家交代,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我欠你,但我將來還給你。」原本易車承諾的大學生電動方程式大賽,也是缺錢,李斌自己掏了兩三百萬。拆分過程中有一些找不到出處的零散費用,他也扛了下來。龍宇評價他,「對成功很渴望,對個人的金錢和財富並不執著。」

关键先生李斌的最后一百米

2017年4月22日,北京,胡瑋煒和王曉峰同時現身摩拜單車一週年新聞發佈會。為了證明新推出的這款單車「真的很輕」,胡瑋煒舉起了它。

一點鐘,必須下山

渴望成功的人,在摩拜這件事情上卻不得不面對某種程度上的放棄和失敗。

在這個過程中胡瑋煒能感覺到李斌當時的沮喪,「局面看上去很糟糕。」因為融不到錢,有一次在討論融資策略時,他跟胡瑋煒說了一句話:「沒有錢,夢想就只是一個夢。」

2018年12月,王屹芝和李斌外出看完電影回家的途中,看見路邊的摩拜被胡亂地堆成一座小山,李斌說:「清理一下吧。」冬夜很冷,車把手冰涼刺骨。王屹芝提議回家換套衣服再來。穿上羽絨服、工裝褲和靴子,戴上了厚厚的手套,從晚上10點到凌晨兩點,他們花了4個小時清理了兩個街區的摩拜,把單車一輛一輛拿下來,整齊碼好。

這大概是一次投射。李斌不得不直面單車大戰過後留下的一地雞毛,「一個好的主意最後被當成炮灰,是特別悲哀的一件事。」

作為決策者,這裡甚至也有他的一份功勞。2016年下半年,摩拜與ofo戰局正酣,為了鋪量,摩拜推出了更輕更便宜、質量也更差的Lite版單車。儘管在內部遭遇了一些反對,但李斌堅持以最快速度和最大規模投放出去。王屹芝甚至有一次聽到李斌半夜給王曉峰打電話:「必須投放出去,你不要管它能用多久了,再不投放出去就死了,摩拜就死了!」

事後,李斌也承認,這與他創立摩拜的出發點是相違背的。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他希望摩拜能夠成為一家超牛的公司,能夠走遍世界,或者說真的能夠給大家帶來一個美好的城市。但殘酷的戰爭一旦開始,就意味著要換另一種考量:「每個戰術的執行上,我沒有那麼的非黑即白,它肯定是有一定灰度的。」

王屹芝猜測,除了缺錢,還有上述很多個類似的瞬間,讓李斌對這場戰爭失去了興趣。「再打下去,無非還是這個打法——Lite版本有破損,換新車,上更多的車,再打……他很心痛的,覺得再這樣競爭下去,對於資源的浪費,對於城市的破壞,就不是兩家公司的事情了。」

摩拜是李斌的孩子,他不甘心,但依然一手促成了那個結局。他內心有清晰的優先性排序,作為企業的掌舵者,他需要對股東負責、對員工負責,而個人的自負心,是需要讓位於整個公司的命運的。「沒有誰會特別甘心就把公司賣掉。那是一個非常非常理性的決定,也是經過很多謹慎思考的決定。」胡瑋煒說。

理性,也是李斌在與《人物》的聊天中提過不下10次的詞。他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做企業的管理者,有時候你需要做一些艱難的決定。你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對整個公司是好的,但它和你作為一個個人可能是衝突的。你會很難過,要取捨,但又不得不做。」他對共享單車終局的判斷是:越往後越便宜,時間窗口即將關閉,「到最後,我們其實也只剩下一個比較現實的可能性,就是賣給美團。」

這樣的理性貫穿於李斌的事業,甚至也投射於婚姻。2012年,李斌覺得要結婚了,找熟人介紹相親。和王屹芝第一次見面吃飯,在前菜吃完之前,兩個人就「把所有重要價值觀進行了確認」。王屹芝對李斌身上那種單刀直入的坦誠印象深刻,5個月後,她成為李斌的妻子。

李斌喜歡爬山,曾和王屹芝分享過登山的感悟,「每個人登山都是有目標的,要高,要衝頂。但有時候,你就是沒辦法衝頂,要面對自己內心的掙扎、糾結,必須要做決斷。」

第一次去爬哈巴雪山,李斌給自己下了死命令,無論有沒有登頂,1點鐘必須下山。那是爬山的鐵律:在規定的時間窗口內做完規定的事情,過了這個時間,就不能再做了,強行上去有可能意味著再也下不來。在掙扎的節點,李斌表現出極度的理性,事已不可為,他從不戀戰,「哪怕1點鐘的時候離頂峰只有100米,我也就往回走。」於摩拜而言,也已經到了李斌的1點鐘,他不得不轉身下山了。

即便下山意味著遺憾,胡瑋煒還是覺得,如果不是李斌,連最後那個結果也是很難達成的。李斌用強大的執行力,確保了收購方案的落實。「他能迅速站在不同人的視角,找到大家共同的利益,我覺得他是天生能夠get到這個。」

財經作家吳曉波在《激盪十年,水大魚大》裡寫過一句話,「商業是一場持久戰,一開始比拼的是靈感、勇猛和運氣,接下來拼的是堅忍、格局和理性。」在燒光了前者,開始比拼後者的路口,摩拜和ofo的命運發生分野。「李斌面對的是巨頭之間非常複雜的博弈和平衡,他在控制整個局面,關鍵節點上如何進退,什麼時候該打,什麼時候該撤,我覺得他判斷是非常準確的。」龍宇說。

而章敏記得,摩拜剛一賣掉,ofo的估值馬上從30億美元下降到了15億。「這個打擊真的是很大,因為ofo已經是棄子了,你曾經是這個遊戲裡最閃亮的一顆星,可這個牌局變了,你就變成最無人問津的一個了。雖然大家都沒說什麼,但是所有人都很微妙地知道,現在是你開始求我們的時候了。」

李斌的決斷讓摩拜和ofo有了不同的命運:前者在溺水前平安上岸,後者現在還在水裡掙扎,卻已無人救援。「和有20年商戰經驗的李斌相比,戴威還是個孩子。」龍宇對此總結道,「那場仗,雙方的軍備力量不對等,至少我覺得在軍事才華方面是不對等的。」

這場仗打到最後,它們誰都沒能證明共享單車這個模式可行。胡瑋煒為對手感到難過,採訪的最後,她有些感慨,「商業的東西真的是比較理性的,我不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個人英雄主義,你得對團隊承擔責任,不是說完全不顧後果去戰鬥或者怎麼樣。我覺得讓它可持續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关键先生李斌的最后一百米

2017年11月14日,鄭州,晨旭路附近一個空院內,近萬輛共享單車堆放在一起,其中就有摩拜和ofo。

非常惋惜的一個局

被資本打開的風口迅速關上了,故事講完,人們重新出發。龍宇和劉二海的辦公室依然掛著摩拜的卡通裝飾畫,那是他們做過的好案子;胡瑋煒從摩拜辭職之後,換掉了騎著自行車的微信頭像,成為了一家新創業公司的董事;王曉峰遠走美國,禮貌地拒絕了所有采訪。

至於從摩拜故事裡抽身的李斌,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被資本的力量裹挾。他有野心,也有資源,善於引入巨頭,意圖將事業做到行業之巔。但商戰殘酷,最終還是無法控制巨頭的意志,從易車到摩拜,他兩次踏入了同一條河流。

2018年1月,在易車的年會上,李斌宣佈辭去易車CEO一職,將更多的精力轉移到蔚來汽車。在很多人眼中,這是一場完美交接,但易車的副總裁孔祥志並不覺得李斌全無遺憾,「就是沒有把易車帶到行業內公認的第一吧。」汽車互聯網行業內公認的第一是汽車之家,是易車長期以來的競爭對手。

李斌曾經有機會消除這個遺憾。2016年,汽車之家最大的股東澳洲電訊退出,出讓47.4%的股份,李斌希望收購股份,完成併購。他找來易車的股東騰訊、百度、京東,為了擴大朋友圈,還將中國平安引入了這個局。

將比自己強大的資本力量,引入與競爭對手的合併中——這是一個頗有想象力的舉動。身為商人,李斌身上有很強的實用主義色彩,為了把事情做成,他會跟他喜歡的、不喜歡的任何人打交道。

李斌的好友餘建約講過一個故事。 2005年,已經創辦易車的李斌正在拓展汽車經銷商的廣告業務,需要接觸汽車行業的營銷老總。身為搜狐「中國汽車營銷首腦風暴」創始人的餘建約,會上邀請了許多嘉賓,這些人正是李斌想要努力接觸的對象。

彼時,搜狐汽車已經和李斌的易車形成了一定的競爭關係。李斌給餘建約打電話,說:「我想來參加這個會。」餘建約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競爭對手你來幹什麼?」

但李斌沒有放棄,他找了當時的客戶、一汽馬自達前任副總經理於洪江前來說和,最後跟著於洪江去了那個會。 「也沒給他安排什麼位置,所以他就得坐到一邊嘛,很尷尬。但這反映了他很大的一個特點,特別的能屈能伸,身段柔軟,是非常好的一個商人,百折不撓。」

這一點也讓邵京寧印象深刻,他是行圓汽車創始人,曾任易車總裁。「這在企業家裡是少數。大家一般都是執念嘛,就是你死我活。可李斌不覺得。說愛恨情愁有什麼用呀?沒有意義。事兒做成了才重要。」

李斌不介意強大的、可能吞噬他的資本力量進入這場局。相反,他歡迎這樣的力量,因為這意味著更大的可能。「當時的想法是合併之後分進合擊,要B有B,要C有C,底層還有平安。進可攻退可守呀。」邵京寧說。

但也是引入平安這個決定,後來被認為是致命的——平安臨場變了卦,它決定自己出資16億美元收購汽車之家47.4%的股份,成為汽車之家最大的股東,它把易車給踹開了。

這幾乎和後來摩拜的故事如出一轍。「商業上的東西,有太多的變量在裡面。」李斌對此感慨,「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能找到他特別心儀的人去過一輩子,但是未必每個人都能做到這樣,對吧?現實就是這樣。」

邵京寧也是遺憾的。直到現在,聊起這個他都會一拍大腿,「那個局簡直了,真是非常惋惜的一個局。如果我們兩家真的合併,那麼可以重塑整個汽車互聯網行業。我們就差直接衝它喊,你到底是要一個企業,還是要一個行業?」

平安還是選擇了一個企業,於李斌而言,這意味著他第二次嘗試的失敗,早在2010年易車上市前後,澳洲電訊剛剛控股汽車之家,他就曾推動過與汽車之家的合併,但被汽車之家當時的CEO秦致拒絕了。

那時,在龍宇家門口的一個小酒館,龍宇問李斌兩家合併之後的打算,他回答:「讓秦致當新CEO,我就離開去造車。」某種程度上,這是李斌當時為易車和自己安排的一個皆大歡喜的分手禮物。如果兩家能夠合併,中國將會在汽車領域出現一家百億美金的公司,「咱們在互聯網就是1號人物。」他興奮地對龍宇說。她到現在都記得,當時他37歲,已經不年輕,但仍然像少年一樣,說起這些時,眼睛發亮。

而當時的中國互聯網圈,確實沒有幾家百億美金數量級的公司,龍宇理解李斌的想法:「他特別看重的是把事情做大、做完整,為了這個不惜代價,不惜放棄自己對初創企業的控制權,讓別人做CEO,自己重頭開始去做。那個時候他才有幾個錢?他有什麼社會地位?他有多少影響力?但他就能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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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到谷底呢

摩拜和易車的故事結束後,李斌說已經很少想起這些了。在他看來,那是一個屬於過去式的故事,而現在式,屬於他和他的蔚來——在40歲這一年,李斌決定All in一把,投注給互聯網造車領域,創辦蔚來。

決定並不是這時才做下的。早在2013年,李斌和雷軍在小米的辦公室有過一場持續到凌晨的談話。一開始,李斌單刀直入,說想要造智能電動車,希望獲得雷軍的投資。那是個太擁擠的風口,很多人都為此找過雷軍,但雷軍並不看好:「造車的人太多了,基本上等同於騙子。」他當時也問李斌:「你都功成名就了,為什麼還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李斌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了另一句話:「我沒什麼能證明自己的,但我願意個人投1.5億美元來做這件事情。」

在造車這件事上,雷軍是極為謹慎的——耗錢多,但成功的概率其實非常非常低,整個供應鏈的複雜性也遠超手機。可李斌願意個人投1.5億美元,讓他相信了對方孤注一擲的決心。

李斌並不追逐個人財富,在朋友眼中,他是一個生活極其簡樸的人,衣食住行都沒有太多講究,除了吃粉蒸肉,幾乎沒什麼愛好。他堅決不買房,和王屹芝結婚後的6年裡,一直在租下的三居室裡生活。結婚前,王屹芝自己買了一個50平方米的學區房,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房產。至於李斌,他幾乎沒什麼花銷——除了創業,這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也是一直在做的需要花很多錢的事。

1.5億美元,對任何家庭來說都不是小數目。那時,王屹芝知道他的打算後,問他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他謹慎地說:「大概5%吧。」她想了想,覺得OK。「對他的能力,我是有安全感的。哪怕是1.5億美元都虧掉了,他再做職業經理人,養家餬口沒有問題。」更重要的是,她太清楚了,對這件事,李斌很篤定,堅決要做。

邵京寧覺得,這源自李斌是一個具有強烈自我驅動力的人。「他做事嘛,就是要對這個世界有影響,要創造價值。」李斌自己也承認,「我對太容易的事沒什麼興趣。就希望能夠不斷地去突破自己的天花板,想看看自己能力的邊界到底在哪兒。」造車,也許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這樁生意,比易車擁有更大的想象空間,做得好的話,可以到幾百億美金的量級。

重新成為創業者後,李斌又擁有了夢幻般的開局。馬化騰、雷軍、張磊、劉強東、沈南鵬,加上汽車之家創始人李想,6個頂級投資人為他所創立的蔚來汽車做了背書。「他吸引到了中國最好的投資人、最大的私募基金、最大的B2C公司,連他最大的競爭對手都投了他。」本瓴財富CEO翟斌說。

造車是一個巨大的賭注,尋找投資也許是這場遊戲裡最簡單的部分。梁建平還記得,蔚來的第一輛車,看上去非常不靠譜,雖然是自己研發的電機,但搭配的是別的品牌的車身,車上全是電線。一個投資人小心翼翼地從車上爬下來,說Mike你也上去開開吧。梁建平膽戰心驚地坐上了駕駛位,連油門都不敢踩。他一路看過來,蔚來做出了跑車EP9、第一款量產車ES8、第二款車ES6,「真難哪,從0到1,那種跨過未知的過程是糾結的、痛苦的。」

2018年6月,蔚來在合肥舉行新車下線儀式,李斌邀請了所有的合作伙伴。發言致謝的時候,他突然哽咽,說不出話來,在臺上轉悠了半天,緩了一會兒才恢復笑容。 「一直以來,他壓力很大,新車下線,算是一下子舒緩了。」翟斌說。

蔚來稱,2019年2月,它在中國240多個城市交付了13964臺ES8,是新造車勢力裡第一個跨過一萬輛門檻,並建立起自己的研發和服務體系的企業。但外界圍繞蔚來量產、續航和服務的各種爭議從沒斷過。留給蔚來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中國對電動車行業補貼開始退坡,更糟的是,作為強勁的對手,特斯拉已經來到門前。

對於這些不斷湧現的新問題,李斌看上去有著鋼鐵神經,基本上每到一個公開場合,他就要回應解釋。公關們因為外界唱衰的負面報道感到不安時,他會說:「我們還沒到谷底呢。」在他看來,所有預知要發生的困難,都不是困難,是任務。「我聽到一個壞消息,第一反應就是,那然後呢?我會說我的行動計劃是什麼,積極因素在哪兒……怨天尤人,唉聲嘆氣,這沒有意義。」

就像當初的易車和摩拜,蔚來也走到了一個命運叵測的關鍵路口,接下來才是考驗李斌的真正時刻。那兩個關口,他都被迫轉身下山,但蔚來這座山,他想要登頂。他跟梁建平說,這個事情他要做幾十年,做到老,沒有時間去做一個新的了。

蔚來是李斌的終極遊戲。當年在北大讀書時,李斌喜歡玩一款叫《三國志》的遊戲,選擇武將時,有人選擇曹操,有人選擇劉備,他喜歡選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比如馬超的父親馬騰——在接受《人物》採訪時,這個名字他回憶了很久,最終也沒想起來。

但他對這種習慣記得很清楚:把自己放在一無所有的位置,專門挑一個很慘的武將,帶著幾個兵,老少邊窮,從西涼開始打,看用多長時間能統一中國。「我覺得這個好玩,這個難啊。」關鍵先生李斌的最後一百米

关键先生李斌的最后一百米

瞭解《人物》「用高級文字講高級故事」寫作課系列第2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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