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是榮國府的老太君,年齡最高的長者,是賈府的核心。
賈母姓史,乃金陵世勳史候之女,故又稱“史太君”。榮國公賈代善的夫人,封浩命。
賈母生子賈赦、賈政,又有四女,三女皆已亡故,四女賈敏嫁林如海,也不幸因病亡故,留下幼女林黛玉。
史太君二十餘歲嫁到賈家,凡六十餘年,親歷賈府的榮華富貴,直到年邁時因病去世,時享年八十三歲。
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長輩,每有大事,最終必須經過她的裁決。造成這樣的形勢,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賈母識見高,能力強,有智慧,年輕時即在賈府治家,獨掌家政大權,威信高,形成了她那至高無上的權威,至老不衰。另一方面,他的兒子和媳婦都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治家,兒子們從小有孝心,已經習慣於在母親的羽翼之下的生活,所以不分家,仍由賈母統治全家,發號施令。
於是偌大的賈府,包括大觀園,有了她才有了整體感,才有了核心。在全書中,超過一半的回目都有賈母形象的出現,《紅樓夢》歌頌女性的題旨、所描寫的女性世界和所表現的女性文化,首先是通過賈母的形象和智慧,體現出來的。
有的論者已經注意到:“賈母形象集中凝聚了我國古代老祖母(母親的母親)的一切思想、心理、情懷、風範等等文化特徵,這一切都在她身上極其自然地和諧地體現出來。”(季學源《賈母:中國文學史上之第一母儀》,《人文中國》第9期,香港浸會大學2002年12月)但我們更應該重視的是,這一切都匯聚成為一種可貴的智慧,賈母充分體現了我國古代當家婦女、母親和老祖母的傑出智慧,尤其是集中地凝聚著中國社會歷史大轉型時期主要時代精神和文化心態的母親的傑出智慧。
由於生理、心理和社會諸多原因的綜合,女性的壽命比男性長,在封建時代也是如此。家庭的最年長者,一般都是女性。在封建社會中,由於歷史和社會、心理諸多原因,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格局,賈府當然也不例外。作為家族中年齡和地位最高的賈母,雖然因年事已高,許多具體的事情必須委託小輩去做,但治家的大權還牢牢掌握在賈母手中,是非常自然的。
賈母統治的賈府,人口多,僕役眾,世系長,姻戚廣,形成了一個龐大繁雜的體系。家族龐大,人口眾多,諸事繁雜,矛盾叢出,賈母曾經回憶說:“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到去世時已有六十餘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她都能妥善處理。她在年輕時親自管理這個大家族,有了豐富的經驗和閱歷。她曾說:“我最會收拾屋子的……保管又大方又素淨。”
現在她到了晚年,儘管已經退到幕後,不再親自理事,可是對於家中的大事,賈母的安排、調停和決策仍是大致得體的,所以,賈府的日常活動能夠運轉自如。
賈母也深知自己年高體弱,不易親自照顧全局,就讓二媳婦王夫人主管,王夫人身體不好,就在小輩中物色了一個實際的總管,這就是孫媳婦王熙鳳,她是大房的兒媳。她挑選王熙鳳,是因為她的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都不喜歡做治家這樣繁瑣而又費時費力費心的工作,兩個兒媳婦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都沒有這樣的能力。孫輩中只有賈璉成家,他的妻子王熙鳳有超過常人的魄力、能力和精力,也有領導群芳的野心,故而請她當賈府的總管也十分稱職。外勤方面,則由賈璉擔當了全職,並與鳳姐一起商議和決定日常事務。
二房的媳婦和大房的兒媳一起總管家事,使大房和二房在主管家務方面都有了權力,也起了二房和大房雙方的心理的平衡作用。
於是在賈府中,形成了賈母——王夫人——鳳姐這樣一個三級管理核心。
在這樣的狀況下,賈母在賈府中抓大放小,除了重大事情和繁難要事的決策之外,日常的事務就讓王夫人處理,由鳳姐和賈璉兩人具體總管。賈母自己閒下心思,頤養天年,同時也享受人生的種種樂趣,快活度日。
賈母雖然已讓鳳姐和賈璉總管事務,鳳姐和賈璉則必須依靠賈母的信任和支持才能做事,他們本人的威信和能力,還不足以擔當起賈府的治家任務。賈母也深知這點,所以她一方面說:“當年我像鳳哥兒這麼大年紀,比她還來得呢。她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知道她的不足。另一方面賈母信任、支持她大膽處理各種事務,培養她成長。
賈母讓鳳姐總管、賈璉協助的同時,她好似一直在享樂,實際上她對賈府依舊事無鉅細地關注著,在關鍵時就發表指示或者親自插手。
在抄家之後,賈政說:“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一向不管家務的賈政,這時才發現母親是賈府長年正常運轉的真正支撐。在大廈傾倒的最後時刻,只有她能夠挺身而出,獨力支撐,顯現出她才是賈府主心骨的真實風範。再反過來看她平時的表現,不露山,不露水,一派無為而治的樣子,實際上她的一整套治家綱領一直在實施著。她的治家綱領是謹慎清醒,有備無患,大小分明。
謹慎清醒是針對大事的,有備無患也是針對大事的,賈母處事抓大放小,抓的大事是維護賈府的聲譽和安全。
抓聲譽,體現在每次重大活動,賈母都親自出場。無論祭祖、過節、迎賓、做法事,都非常講究禮儀和排場,注意顯出家族的形象、氣派和傳統。做法事時,親自與道觀中的主持打交道。有重要的客人,她親自會面交談。
抓安全,首先是人身安全。婦女在家中活動和走動,都有多個女僕隨從陪同,外出更有多個男女僕人隨從保護。男性重要人物,出外活動都有多個奴僕保護。特別是寶玉,尚是一個少年,她不推他隨便離開府第,寶玉也因一再受到教育而懂得不能隨便遠離賈府,要提防柺子,外出要向長輩請假,還要有忠誠能幹的李貴帶領多個僕人隨同。即使到家塾讀書,也有多名僕人陪同。這就避免走失、綁架此類突發事件的發生。
其次是住宅和財產的安全。每當重大節日,譬如除夕之夜,她經常提醒和吩咐:“好生派妥當人夜裡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第五十三回)因為火災是大戶人家日常的第一大敵,“火燭小心”是首要的信條。即使賈母如此關照,下人還是不小心,有一次馬棚終於失火了。賈母聞訊,“唬的口內唸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自己“足足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第三十九回)至於府第的安全保衛工作,需要僕人奴婢來做,這與僕人奴婢的管理互為表裡,我們必須與奴婢的管理制度結合起來評論。賈府的奴婢管理制度是非常嚴密和合理的。
賈府在史太君賈母的領導下,寬厚對待下人。誠如襲人所言,在賈府中“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襲人的母親和哥哥也認為“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那麼尊重。”
賈母平時與貼身大丫環們講話總是和顏悅色,平時也經常與鴛鴦等一起說笑,關心她們。賈府內尤其厚待奶孃,公子小姐對自己的奶媽特別尊敬和禮遇,的確把她們當成半個母親看待。
但這絕不意味著賈母毫無原則地一味寬待下人,她的目光敏銳,更加上閱世經驗極為豐富,治下亦極嚴。當怡紅院方面報告半夜大約有外賊闖入,賈母即行嚴查。她指出:“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大戶人家遇到盜賊,的確常是奸匪內外勾結的結果。奸匪或派人到大戶人家當僕人,或收買勾結僕人當內線,實行搶劫或偷盜。賈母對此警惕心很高。當探春報告:“近因鳳姐身子不好,園裡的人,比先放肆許多。”竟發展到聚眾賭博。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你姐兒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賈母急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經過嚴查,查得大頭家3人,小頭家8人,聚賭者統共20多人。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賭資多少,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併燒燬,所有的錢沒收,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40大板,攆出去,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20板,革去3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管理和打掃廁所。大頭家中有一人為迎春之乳母。賈府中儘管對乳母終身給予極高的禮遇和優待,此時黛玉、寶釵、探春等也都為迎春乳母求情,她卻立遭拒絕,並且仔細分析自己要嚴辦她的道理:“你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她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
賈母眼光四射,洞察賭博酗酒的危害之烈,對下人恩威並重,獎懲得體。賈府能保持幾代繁華,有多種原因,善待下人又嚴加約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
所以《紅樓夢》評論家近年多公認賈母“處理人事,粗細有節,寬嚴有度,恩威並施,信賞必罰”。(紀健生《老樹著花——賈母形象八題》,《紅樓夢研究》2005年第2輯)在治家的過程中,賈母能夠妥善處理好各種關係,首先是最難處理的婆媳關係。
婆媳關係不僅是封建家庭中最複雜難處的人際關係之一,婆媳往往是對立的,即使在現代中國也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家庭問題。在古代的封建家庭中,婆婆壓迫媳婦是司空見慣的事,有的如《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和《釵頭鳳》中的唐婉,她們的婆婆硬逼兒子離婚,摧毀了她們的好姻緣,劉蘭芝和丈夫為此自殺,大詩人陸游和唐婉離婚後則感到終生痛苦。不少媳婦,進入婆家後,總是左右支絀,動輒得咎,終日如履薄冰,甚難做人,直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之後,又對自己的媳婦重施前輩的故伎,造成一代又一代的家庭悲劇。但賈母對兒媳、孫媳都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的愛惜,不僅與眾媳婦們和和樂樂的過日子,家裡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她還能體貼年輕媳婦們羞於啟齒的閨中情懷,為她們想得周全,安排妥帖。中秋之夜,尤氏說要陪老太太一夜,賈母說:“使不得!你們小兩口兒,今夜也要團團圓圓的,如何為我耽擱了!”命尤氏馬上回去與賈珍“團圓”。元宵之夜,她對賈蓉說:“蓉兒,你和你媳婦坐一處,倒也團圓了。”賈赦、賈珍抄家後去遠方服刑前來向賈母告別請安,賈母卻關照他們:“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說說話兒去罷!”
對於大小媳婦做錯事、講錯話,她當面誠懇地批評指責,用的是慈母式教導的口吻,經常還注意含蓄和分寸,絕不用粗暴對待她們。有時,必須作嚴厲批評,例如賈赦無恥地向鴛鴦逼婚,謀求人才兩得,其中還有著陰謀算計賈母的成分,邢夫人竟然起勁地充當說客,威逼利誘鴛鴦作妾。賈母在這樣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要批評邢夫人,但還顧及她的面子,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勸兩句都使不得。我聞得你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雖然忍不住語帶譏諷,批評的語言還是委婉而文雅的,可是邢夫人還要為自己辯護,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對這種難以理喻、痴笨頑固、甘願低頭伏小的無恥的人,賈母不得不用這樣絕端的語言批評她。(第四十七回)賈母批評過後也就算了,事後不再提起和追究,對此類她無法喜歡的媳婦還是很寬容的。
除了寬容,賈母對媳婦們還十分尊重、信任和支持,放手讓她們管理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讓孫媳鳳姐、孫女探春持家。
在與小輩的關係上,她充分發揮母愛的偉力,盡力填平“代溝”,做到雙方親密接近、相處融洽、同享生活的歡樂。季學源先生讚賞她的愛是襟懷寬闊的,不但有愛無類,而且常常逆舊觀念而行之,把她的愛最大限度地傾注出來。她打破了“男尊女卑”的“天理”,她對鳳姐的支持,對李紈的憐愛,對秦氏的關照,她把所有的孫女都安排在自己身邊親自教養,而且個個都調教得很出色,對湘雲、黛玉亦復如此,女孩兒們都是她的“心肝兒肉”。就是對遠房窮本家的四姐兒、喜鶯,亦無兩個標準。她八十大壽,兩個女孩來拜壽,賈母把她倆如同家裡的姑娘一樣看待,為防止家人歧視她們,她說了一段極為嚴正的話:“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她倆放在眼裡。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見了可不依!”她那個時代,本是以富貴取人的時代,而賈母卻深惡之痛絕之,並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反覆叮囑,而且層層落實,一絲不苟。對此,不管人們作怎樣迂曲的“分析”,都是難以否定其博愛情懷的。在男尊女卑的時代,歧視女孩是普遍的現象,賈母對家裡眾多的女孩如此關愛,出自內心的喜愛,和青少年們相處得那麼融洽、親密,她和小兒女們共創共享人生歡樂,她也為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快樂。
聰明的賈母喜歡和年輕人呆在一起,卻又有自知之明,不讓自己成為小兒女們尋求歡樂的障礙。螃蟹宴中,因風大,王夫人讓她不要久留,她想的卻是小輩們:“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蘆雪庵詩會時,因天冷風大,沒有邀請她參加,但她卻自個兒來了,一到場就發表聲明,反覆強調說:“你們只管照舊玩樂吃喝”,“我也來湊個趣兒”,她要大家:“就如同我沒來時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她把自己視為她們當中的平常一員。為了創造歡樂的氛圍,她甚至以自己幼時的隱私和生理缺陷說笑逗樂,蓮舌生花,令人解頤,每遇賈政等老爺們在場妨礙孩子們身心自由時,她總是適時地把他們支開,然後對寶玉和姑娘們說:“你們樂一樂罷!”“讓姑娘們樂一樂!”於是眾兒女立刻歡躍起來,“如同開了鎖的猴兒一般”。這開“鎖”的人就是賈母。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有時她竟故意不讓賈政們離開,而要他們也參與娛樂活動,甚至要賈政當眾說笑話,說不好還要挨罰。賈政說笑話,這本身就是個大笑話,樂得小兒女們心裡直癢癢。在和小輩相處中,賈母不但不倚老賣老,作威作福,而且在自己有失誤時,不管和誰有關,她都能及時公開認錯,並且切實糾正疏誤。這種思想境界和過人智慧,有力地消解了古稀老母與青少年之間的代溝。(《賈母:中國文學史上之第一母儀》)作為家中的老祖宗,小輩們都感到她是一位慈祥、和藹、親切、睿智故可以依靠、信賴的長輩,樂意和她在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和歡慶的節日。在她主持的賈府中,女孩子們的心理在愉快的環境中健康地成長,尤其是在她的調教和培養下,元春、探春這兩個孫女在德智美和氣質風度上都發展得非常出眾。
賈母在治家的領域中無疑得到了相當全面的成功,她是中國母親持家風範的集大成者。
即使賈府敗落了,在敗落中仍依舊顯示出賈母在持家領域中的成功。當賈府在抄家之後爆發了財政的總危機時,她說:“是我早知道了的。”找出其中的原因是:“那些事原是(他們)外頭鬧起來的。”“他們爺兒兩個”乾的勾當。人們都抱怨鳳姐惹禍,的確鳳姐固然罪責難逃,外面的壞事主要還是賈赦和賈珍弄出來的。因為她有預防在先的思想,所以她六十餘年如一日,積蓄了許多金銀和財產,到了眾人一籌莫展之時,她於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獨力挑起重擔,說:“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她將“做媳婦時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做出令人信服的公正分配和安排,讓全家人生活下去。作為持家能手,她清醒地牢記歷史經驗,正視現實教訓,將“餘資”的主要方向散給維持家庭日常開銷的各房女性,以防爺們在劫後依舊揮霍。
史太君之所以能夠瞻前顧後、處變不驚、指揮若定地治理覃府,是因為她看透人生窮通,深諳世故人情,富有人生智慧。
賈母作為老人,以為母親和祖母,富有人所罕見的人生智慧。
一個有智慧的人,充滿了愛心。愛心使人的心理健康,心情愉快。為他人付出愛心,自己的心中會充滿了陽光,這是善良之輩得到的最好的回報。賈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的愛幼恤老,就是有愛心的表現。從愛幼來說,賈母對於她身邊和外出遇到的每一個孩子,她都表現出熱情的愛憐之心。對身邊的丫頭鴛鴦、晴雯、襲人之類的聰明美麗的少女是這樣,甚至愚笨的傻大姐、劉姥姥的外孫板兒,等等,也是這樣,她無不疼愛。她同情痛苦中的孩子,如見到秋紋身體瘦弱,便生愛憐之心:“可憐見的,生得單柔!”清虛觀的小道士衝撞了女眷,遭到鳳姐的打罵,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得慌?”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來。那孩子還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戰。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別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兒,帶他去罷。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珍答應,領他去了。她認真地作了一番具體的叮囑、安排,要大家善待這個出家的孩子。對演戲、吹笛子的小藝人,真誠地讚賞她們的演藝,用語言和美食、錢財的賞賜鼓勵和關愛她們,讓她們幼小的心靈得到溫暖。沒有一顆博大的愛心,是絕不可能達到這一境界的。而施以愛心,也讓賈母自己的心靈得到安寧和幸福。
愛幼和敬老,是愛心重要的兩翼。有識見的《紅樓夢》研究家充分注意和十分讚賞:賈母對李嬸嬸、族中老妯娌乃至張道士、王太醫等老輩人,賈母均表現了尊老之情。由於賈母立下的規矩和她本人的表率作用,賈府子弟對乳母都非常尊敬和愛護。對劉姥姥,賈母更是一見如故,一聲“老親家”的招呼,就把她和劉姥姥一下子拉近了。一個是一品誥命夫人,賈府的老祖宗,一個是從鄉下窮困農家來告窮的老農婦,其地位本是天懸地絕的,但賈母總是主動問長問短,誠心誇獎劉姥姥,同時,又誠心自嘲自貶,不矯不飾,懇切誠摯,使人如坐春風,感受到了人間之愛的溫馨。
在舊時代,除了人間的敬老,人們還敬神拜佛,這是舊時各階層都流行的,幾乎無人不做的。賈母平時雖然不信神鬼邪說,不吃齋唸佛,但她虔誠地信奉佛教。她對佛教的信仰,做得恰如其分。她接受佛教的教育,心裡向善,待人善良,但她不搞形式主義的吃齋,因為她講究生活的享受,吃齋要戒葷,就失去了口福。另外,常年吃素,對健康老人來說,營養會嚴重不足,賈母不吃齋,是她的正確選擇。唸佛,對一般人來說,枯燥乏味,講究享樂的賈母也是沒有興趣的。賈母信佛,還表現為平時講話時常常虔誠地念“阿彌陀佛”的佛號,還請人為她抄寫佛經,作為功德;家裡辦喪事,也做佛事。除了佛教,道教的法事也做。但她為人灑脫,所以去清虛觀打醮之類,也讓平日出不得門檻的女孩們出去逛逛,賈母慈愛地對府中眾位少女說:“長天老日的,在家裡也是睡覺。”實際上這不僅是她口頭上對大家說的,僅是消消夏而已。她每次都帶著她們出去見見世面,讓她們經歷這種場面,以後作為大戶人家的家庭主婦,碰到類似的需要,就有了經驗。這是給她們提供學習的機會,而不單是帶她們出去玩玩而已。信奉現代科學的當代人會認為這是迷信鬼神的宗教活動,在古代這卻是嚴肅、正經、不可掉以輕心的大事。當然,由於當今實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我們也要尊重人們的這類活動。
賈母教育後輩非常重視實踐性的教育,這是生動的一個例子。
她還帶領後輩一起經常看戲、聽書、欣賞音樂和民間藝術。看戲都是崑劇名作,這便培養賈府眾女眷高雅的欣賞趣味,極大地提高了她們的文化素質。賈母也善於欣賞民間文藝,可見她的文藝欣賞趣味純正而又廣泛。她也喜歡和後輩一起猜燈謎,講笑話,家庭氣氛活躍,情趣盎然。賈母又有很強的辨別能力,對於不利於青少年成長的荒謬作品給予抵制,並有很強的批評能力。有一次,女藝人來表演一段新書,講的是殘唐五代的故事,名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先大概說說緣故,若好再說。”女藝人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故事講的是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敵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環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環?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搭後語?”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這有個緣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汙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賈母特地說明,自己老了,空悶時聽聽,作為消遣,如果女孩子在身邊,就不聽這樣的故事。
作為一位信佛的老太太,她在賈府被抄家之後,為了消災和預防以後發生新的災難,她禱天求神(第一百零六回)。賈母感到大難從天而降,閤府無一人分憂,作為一家之長,她已束手無策,只能求天保佑了: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寧,思前想後,眼淚不幹。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掙扎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唸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閤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閤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她在禱詞中自責:“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也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奢淫逸,暴殄天物,以致閤府抄檢。”作為一個老人,又是女性,見聞只能侷限於家中府內,她無法瞭解兒孫在外的具體作為,她以自己的人生智慧,分析出門庭敗落的根源在於“後輩兒孫驕奢淫逸,暴殄天物”,這種作惡的行為,引來了抄家搜捕。作為老年女性,她不知兒孫在外的具體罪孽和劣跡,不知鳳姐揹著她作惡的具體罪孽,這是無可奈何的。可貴的是,她不是一味求神保佑,而是清醒地自我責備,公正地批評兒孫的罪責;出於母愛的犧牲精神,自己願意獨力承當“不教兒孫”,“皆由我一人”的“罪孽”,以自己早死作為贖罪,在這個基礎上才懇求神佛保佑自己的家庭渡過難關。這是誠實和理智的。
而在平時,她具有更清醒的理智,不會隨便受到“神怪”的驚嚇。九十四回寫怡紅院枯了的幾株海棠忽又開出好花來,眾人都說“古怪”,唬得閤府上下驚驚惶惶,怪論四起,但是賈母卻力排眾議,憑著她不信妖邪的基本觀念和豐富的人生經驗,對春花冬開現象作了無師自通的符合生物科學的巧妙解釋:“這花兒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還遲,算是十月,應著陽春的天氣,因為暖和,開花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還遲,算是十月,應著陽春的天氣,因為暖和,開花也是有的。”古代流行著花草樹木都有靈性,與人有著心靈感應的說法,所以大家在詫異、興奮之餘,有的說這是兆喜,有的說這是兆憂。無知而俗氣的賈赦竟然聳人聽聞地誇大說這是“花妖”,平時出言謹慎的賈政竟也隨聲附和,賈母當即指責並阻止:“你們不許混說。”為了清除眾人的恐懼,這位老祖母還大無畏地挺身而出,有福不享、有難獨當:“若是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賈母有理有據、有膽有識地解釋和擔當此事,終於打掉了眾人的恐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地將海棠開花一事作為一則佳話,打發過去了。
賈母的婚姻觀充分顯示了她過人的見識。
賈母的婚姻觀是通過為寶玉擇媳之事表現的。賈母的擇媳標準是女方的模樣和性格,其他不論,不講究對方的出身高低、富貴:“不管她家根基、富貴”,“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就完了。”賈母反對封建社會中上層家族所推行的婚姻觀:注重對方的家族狀況,著重婚姻的政治影響和政治、經濟的利益。賈母並不否定封建婚姻最重要的標準“門當戶對”,這是因為結婚當事人雙方有大致共同的語言、認識水平,否則難以溝通,互相看不慣,就難以共同生活了。魯迅說焦大是不會愛林妹妹的,賈母也絕不會作出“焦大(如果焦大是年輕人的話)與林妹妹”相配這樣的蠢事。
有時儘管門當戶對,儘管對方有財有勢,如孫紹祖,賈母反對迎春與他的聯姻。另如有人說媒,說張老爺家“富貴雙全”,但張家小姐性格兒不好,賈母當即斷然否決了。(八十四回)賈母自己作為一位優秀聰慧的女性,她見多識廠泛閱人極多,看到眾多優秀女性要遠遠強於鬚眉男子,所以她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她一切以具體個人的本身的角度出發,來評價人的價值。所以,賈母對優秀的男孩和女孩都疼愛有加。在她的子女中,她說得很清楚,她最疼愛的是女兒賈敏,而非兒子賈赦、賈政。她的兩個孫女都十分優秀,她把孫女們都放在身邊親自教養,使她們有男子不可企及的優越之處。
賈府的“脂粉英雄隊”的形成,顯然是賈母的直接培養和支持的結果,是她的女性價值觀的體現,而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和珍愛更是賈母薰陶、影響和支持的結果。
賈母對人生有著正確的認識,她生則盡力、充分、合理、舒服地持家和享受,死則視死如歸,絕不可憐地哀嘆和無謂地追求長生之術。正像季學源先生所說的:人死觀是人生觀的重要內容、最後一環。她的死,雖不是前人說的那樣“賈母之死令人羨”,但是她的死是體現了她的進步人生觀的。她似乎已經領悟了人生的真諦,故能泰然面對人生的終結,沒有死的恐懼。她不是曾對鳳姐說過:人都是要老要死的,別人死了,只留下她們,豈不成了老妖精。她只要做人,而不願作妖精,所以面對死,她是那麼大氣,確實視死如歸。臨終前,她將自己天則範圍內的事作了有條不紊的安排,面面俱到又輕重主次有別,愛憎體現得明明白白。但作為一個老祖母,她對所有的兒孫都是傾注了母親之愛的,特別是散餘資時,她是有區別的,但又讓所有的兒孫都得到了母愛的最後滋潤。待一切該做的事都做好了,她便“臉變笑容”而去,真可謂鞠躬盡瘁,她的死和她的生一樣,是美的。(季學源《賈母:中國文學史上之第一母儀》)我們來看賈母的臨終場面:
賈母在臨終時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她是在自感滿意的心理狀態下離開人世的。她對最鍾愛的三個人,做了特別的囑咐:“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裡,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寶玉嘴裡答應,心裡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著,聽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他已經有了重孫賈芸,這是希望她最寵愛的寶玉能儘快生個孩子。又問:“我的蘭兒在那裡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接著再問:“鳳丫頭呢?”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眼前說:“在這裡呢。”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瞭,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麼,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唸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捨完了才好。”她對這三個人的臨終遺言,針對性都非常強,都講到了要害。寶玉讀書不用功,希望他爭氣並早生貴子。蘭兒從小喪父,全賴母親一人含辛茹苦帶大,希望她孝順母親,他讀書用功,不用叮囑,只是祝福他將來有出息,為母親爭光。鳳姐做人忒兇,賈母說她“太聰明瞭”,委婉地給以批評,提醒她“將來修修福”。順便督促她將自己安排的送佛經的了”,委婉地給以批評,提醒她“將來修修福”。順便督促她將自己安排的送佛經的事辦妥。
賈母對沒有來到的三個人又做了評論:“我們大老爺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這是批評賈赦和賈珍犯事被髮配到遠處,弄得沒有資格回來奔喪。又指責“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麼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知道史湘雲不能前來的苦衷,她們怕老太太知道了傷心,都不言語。
最後,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嘆了口氣。她對寶釵的未來命運洞若觀火,但她已經無法補救,只能無言,而嘆氣之中隱藏著千言萬語,無限隱情不言中。
這時,只見賈母臉上發紅,賈政知是迴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裡瞧了一瞧。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鋪了被褥,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
賈母臨死前,頭腦還十分清醒,儘管門庭已經衰落,遇到和見到了不少不愉快、令人憂心的事情,還有子孫發配在遠方邊地。她能夠現實、平靜、堅強地對待,死時沉著鎮靜,保持心地的安寧。她對心愛的後輩做了最後的富於智慧的囑咐,然後微笑著離開人世。西諺說:“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賈母不是這樣的一位智者嗎?
史太君看人,不以地位、窮富、男女區分,她看重的只是對方本身的素質、品格和才華。
她慧眼識人,能夠鑑別人才,在賈府中做統籌安排。
賈母看重平兒這樣聰慧通達的通房丫頭,讓平兒作為鳳姐得力的助手在賈府內四處奔走活動。她最愛孫子寶玉,將美麗出眾而又才華傑出的晴雯送給寶玉使喚,並準備長留她,給寶玉作終身之伴。又將老實盡心的襲人派給寶玉,讓她無限忠誠地為寶玉服務。
晴雯、襲人和鴛鴦是賈府中最傑出的丫頭,事實證明,將晴雯、襲人安置在寶玉身邊,是極為妥當的。
賈母自己身邊則重用丫頭鴛鴦。以她的眼光,由鴛鴦照顧生活是最最稱心和合適的,更且,鴛鴦是賈母身邊的總管,賈母個人所有的財產都有鴛鴦保管。對整個賈府來說,儘管名義上是王夫人管家,鳳姐做幫襯,實際上是鳳姐在總負責,但如有不周到之處,要靠鴛鴦幫助。賈母在反對賈赦逼嫁鴛鴦時,對邢夫人說:“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他就要來了,該添什麼,他就度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孃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弄個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服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賈母深感鴛鴦要比兒子還孝順、有用和忠誠,又善於辭令,聰明靈巧,得心應手。
如果沒有賈赦強娶鴛鴦的事件,鴛鴦就不會在賈母病故後自殺,鴛鴦就會是繼鳳姐之後總管賈府的最佳人選。鴛鴦也很可能被許配給寶玉,所以賈赦說鴛鴦不肯嫁給自己,是喜歡寶玉,這不是無故的猜測而是“情敵”的驚覺。
賈母的識人,還表現在她不受奸人的欺騙。趙姨娘暗算鳳姐和寶玉,利用馬道婆的巫術暗害他們,要讓他們發瘋而死。這個方法果然靈驗,鳳姐和寶玉的毛病一日比一日重,後來已經奄奄一息。趙姨娘、賈環等在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裡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唸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第二十五回)賈母儘管不知是趙姨娘耍的陰謀,但她對趙姨娘盼望寶玉早死和幸災樂禍的心理,非常清楚,對她平時調唆賈政對寶玉嚴厲處置的言行也一嘹然。她平時厭惡趙姨娘,是有著深刻的原因的。
《紅樓夢》中的史太君已經進入人生的晚景,她自年近古稀直到髦耋之年告別人世。賈母的高超智慧還表現為她坦然對待自己的老境,對自己的生活環境和條件相當知足,追求的是現實的人間幸福、人生樂趣。她既不同於愚昧拜物的“老地主婆”(王朝聞《論鳳姐》第139、603、411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也不做吃齋、苦行的禁慾主義者,更不同於一味驕奢淫逸、暴殄天物的享樂主義者。賈母到晚年依舊金銀滿箱,養尊處優。但是她的生活享受顯得既隨意、自然,又講究、考究。隨意、自然表現在:有時端坐,有時歪著,有時短暫說笑,有時日夜連續看戲玩樂。做人懂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她在與劉姥姥相遇交談中,自然地比較出自己境遇的優越,但也明智地看出自己的不足,且看兩人的生動對話:
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賠著笑,福了幾福,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她用非常平等的口吻與劉姥姥交談,精心尋找劉姥姥身上的優點與自己的缺點相比,讓對方感到偷快,抹平雙方境遇的優劣。最後她坦然地說:“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回就完了。”還嘲笑自己是個“老廢物”,以貶低自己來抬高劉姥姥,誠心地要讓劉姥姥也心境愉快。但其中也充分反映了賈母知老服老,以自然坦然的心情來度過風燭晚年的健康心態,是她老到高明的智慧的體現。
賈母的高明還表現為她非常懂得生活的辯證法,她在隨意、自然的同時,又非常講究生活享受的數量(多樣性和豐富性)、質量和層次。研究家歸納和總結:她的生活情趣十分飽滿而廣泛,對於一切人生樂事,她都興味十足。看戲、品詩、觀畫、聽音樂、賞月賞雪、品茶飲酒、猜謎語、說笑話、遊覽園林美景、評說居家擺設、人物服飾,她都頗有獨特見識。她的人生享受有兩大特徵:一是層次高,在享用生活物質時,從內容到形式,她都是著意追求精神化、審美化和完美的;二是與人同享,而不是獨享。大觀園中的寶玉和女孩子們是她的一個重要的人生幸福之源,她有意識地置身於他們中間,從他們那裡獲取生活樂趣;同時,她又與他們共享人生幸福,而不是旁若無人,唯我獨樂。這樣的共享思維,是非常難得的,我們讀宋代傑出的政治家、史學家、大文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和詩詞,其中所表現的與民同樂的高尚境界,可以體會賈母的這個崇高風範。
她對生活享受的講究和考究,再以美食為例,我們可以領略她精於此道和適可而止的生活態度。作為一位高齡老人,研究家曾經總結她的吃有四大特點:一、愛吃。她始終保持著很好的食慾,對於生命的第一需要,她很坦然,絕不扭捏。她適口為珍,並不只求山珍海味。在形式方面,她並不拘泥於陳規舊套,對賈寶玉提出的分食制,她也欣然表示贊同。二、與人同吃。她吃她愛好的食物,總是想著這個又念著那個,吃紅稻米粥,想著送點給鳳姐吃;她愛吃紅棗泥餡山藥糕,也讓人送點給秦氏吃;李紈、尤氏等等均得到此類關愛。有一次晚餐中她竟想到六七個人。對家人如此,對外人亦如此,劉姥姥來了,她沒有忘記把自己的菜揀了派人送去給她吃;對演戲、吹笛子的小女孩,她也沒有忘了給她們送節日食品去。最令她心情暢快的事,就是“看著多多的人吃飯”,看著年輕人津津有味地吃喝,顯出青春的活力,比她自己吃喝更能使她獲得美食的快感、美感。七十五回寫眾人在她那裡吃飯,她“負手看著”,覺得這是“最有趣的”,彷彿別人吃和她自己吃的價值是完全相同的。這也是她對年輕人的愛心的充分體現。三、善吃。她不是那種一味追求大魚大肉的酒肉崇拜者,她已相當講究吃理。螃蟹宴中,眾人無不興高采烈,但她沒有忘記蟹味雖美,但性寒,不可多吃,所以她適時教導孩子們:不要因為好吃而多吃,“吃多了肚子疼”。兩宴大觀園時,鳳姐、鴛鴦捉弄劉姥姥,拿大杯讓她吃酒,但賈母適時阻止說:“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一杯罷。”又關照劉姥姥:“慢些,別嗆著。”這裡邊都是蘊含著飲食經和愛心的。縱觀她的美食觀,主要是美在心上,而不是美在口中。她總是在吃中追求心理上的滿足,物慾的滿足已退居次要地位。四、審時度勢,自我節制。她不是那種“窮吃”——“吃窮”,陷入享樂主義而不能自拔的人物。當賈府經濟危機日漸顯現時,她能主動以“克己”為原則,嚴於自律。她幾次要各房把送的菜送回去。最後,她曾作了這樣的歸結:要能“享得富貴”,“也能受得貧窮”。她將自己的這一體驗作為人生金箴傳授給兒孫。透過這一切,我們看到了一位令人親又令人敬的中國老祖母。她的幸福觀是進步的,是和時代精神同步的,也是具有永恆的愛和美的精神。王夫之說:“飲食男女之慾,人之大共也”(《詩廣傳·陳風》),這樣的文化思想在賈母這裡得到切實的體現。賈母得到大觀園和賈府中年輕人的由衷愛戴,絕非她僅僅是“老祖宗”而已。
賈母喜愛文藝欣賞,也喜歡熱鬧地與大家一起享受看戲、聽樂的無窮樂趣。
對於女孩們的文學藝術創作和欣賞活動以及各種遊藝之事,她都給予熱忱的支持、鼓勵和贊助,她沒有“女子無才就是德”,看雜書有害等陋俗的觀念。所以大觀園內屢興詩社,女孩子們的創作才華得以煥發,美麗的大花園中洋洋溢著濃郁的詩情畫意,使大觀園成為愛和美的天外桃源。
賈母不僅喜歡欣賞自然美和藝術美,還善於欣賞身邊女孩的女性美。她不僅喜歡自家的女孩,對親戚和別人家的女孩也一視同仁。例如,對寶琴之美,賈母不僅極為欣賞,還能發現寶琴之美的特點。當寶琴在冬日的陽光下披著鳧靨裘斗篷出現在雪坡上時,身後又有個丫頭抱著一瓶紅梅。賈母一見,立刻發現了這個人物美和自然美完美結合的畫面,忙向眾人說:“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她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逭梅花,像個什麼?”經她一指點,眾人立刻明白,都說:“就像老太太屋裡掛著的仇十洲的《雪豔圖》!”賈母卻搖頭笑道:“那畫的哪有這件衣裳?人也不這樣好。”賈母比年輕人更善於發現美欣賞美,她絕不像王夫人、李嬤嬤那樣嫉恨少女的青春之美。
古代男子喜歡“紅袖添香”的情調,喜歡美女相伴而常不可得。作為老婦的賈母,常常支開俗氣庸碌的兒子,也不喜歡那些奶油小生式的紈絝子弟,不喜歡面目猥瑣的賈環之類的男孩,她讓這些才貌雙全,發出銀鈴般美妙聲音的少女陪伴著一起看戲、宴請、過節,臺上臺下滿目花團錦簇,她正是一位善於充分享受美的老人。對於老邁的劉姥姥,因其富有人生智慧和鄉土氣息,也樂於接待,說明賈母讚賞的是以智慧引領美的人物、花園和戲曲、音樂,以及種種美好事物,讓生活中充溢著智慧和美麗。
現在有不少老人日夜沉溺於麻將或無聊的賭博遊戲中。還有不少老人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晚年輕閒的日子,至多在早晨到附近的花園裡去略作體育鍛煉。不少老人為兒子、女兒及其辛苦地帶孩子,燒飯做家務,甘願為“啃老族”服務,或為子女操心一切包辦一切。適當地量力而行地幫助子女也是可以和應該的,但千萬不要忘記了“子女自有子女的福”這樣流傳千古的真理。得放手時且放手,應該像賈母那樣恰當舒適地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瀟灑地享受人生的晚景,尤其是要像賈母那樣善於欣賞高雅和通俗的藝術,重視文化的享受,藝術的享受,再加上閱讀好書的享受,從而使自己的日子過得非常愉快而有意義。
正視災難,賈府敗落時的堅韌態度和正確措施人的一生絕對不會永遠是風平浪靜的,人生道路必會充滿著曲折,甚至遇到驚風駭浪。賈母在年過八十之後,經歷了家被抄,兒子孫子被捕併發配遠方這樣的災難。被抄家後,家裡在經濟上難以為繼,眼前的日子就沒法過,此時闔家痛哭,一籌莫展。眼見此狀,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自己做媳婦到如今,六十餘年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裡現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兩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著,不許叫璉兒用。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著。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
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現在還該著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寶玉已經成了家,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賈母根據各房的情況,分配現銀,讓他們渡過目前的難關。看到賈珍和賈璉都是紈絝子弟,一有機會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亂化錢,就明確交給誰人保管。
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析,俱跪下哭著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若不鬧出這個亂兒,我還收著呢。只是現在家人過多,只有二老爺是當差的,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他分派妥當。各家有人便就罷了。譬如一抄盡了,怎麼樣呢?我們裡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咱們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裡收著,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遇了雨了麼。”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賈政見賈母勞乏,求著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餘的都給我服侍的丫頭。”賈政等聽到這裡,更加傷感。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託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候。”
賈母道:“但願這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量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裡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臺來。如今藉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你。你還不知,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著急的要死,我心裡是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麼勾當!”
賈母的頭腦在艱難時刻依舊清醒,她進退有序,有膽有識,賈府中所有的小輩都不及她這位老人家。
在分配銀兩時,“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方去!”賈母的最大失誤,是認同鳳姐和王夫人設計的調包計,葬送了寶玉和黛玉的幸福,徹底摧毀了賈府後代中的精華人物,將賈府帶向了滅亡。事後,賈母心中是後悔莫及的。她自感也有責任,所以當鳳姐緩緩將黛玉的死訊回明後,賈母涕淚交流地說:“是我弄壞她了!”當場做了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評。當寶玉要去瀟湘館弔喪時,賈母和寶玉一起前往。“到了瀟湘館,一見黛玉靈樞,賈母已哭得淚乾氣絕。”賈母的眼淚中包含著心疼、內疚、後悔和無可奈何。
賈母對後代的無可奈何,何止是死去的黛玉一人,就是活著的子孫和也是一言難盡。
閱讀更多 古風君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