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啟程
時間有點久遠了。
那年的人間四月天,恰好是洛陽牡丹花開花落的時節。天姿國色,自然是屬於青春的一代,而對於一位耄耋老人,剩下的只是回憶與懷念,在他記憶的歷史長河之中,留下的星星點點的軌跡,永不會磨滅。
彭念順就是這樣的人。
那天,在他的家裡,當我將鏡頭對準他的時候,阿姨特意拿出了一套西服想讓他換上。他一揮手,別,快打住,我不需要,歷史就是歷史,無須裝扮。
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稱歎,連稱真實。
想想也對,一個無所事成的平庸之輩,即便包裝的再好,仍是平庸。而有些人看似平平凡凡,但是有一段經歷或創造了惟一,便無人可以比肩。彭老就屬於後者。
那天,讓我們特別感到興奮的是,不僅有彭老的娓娓道來,更在於當我把彭老回憶中的一個個片斷,用一根紅線串連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九月,正是中國北方夏秋的交替時節。這天的天氣還有些悶熱,彭念順非常確定地對我們說,是1971年9月16日。
早已過了下班時間,黃昏泛起。當這天的最後一縷熱浪消散在豫西山區的前進廠的犄角旮旯時,彭念順順手將撕了下來那頁日曆夾進自己的工作日誌裡。彼時他是前進化工廠一連三排排長。
窗外,如火如荼的大生產遍及廠區每個角隅。這種熱火朝天的場面已經持續月餘了,前進青春之姿已展露在世人眼前。
明天就是週末了。彭念順長噓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招呼著大家關機、上鎖,正準備離開車間回宿舍時,廠革委會李凱清主任推門進來了。
見到一臉油汙的彭念順,正在用一塊破布包紮受傷的手,他拉過他的手,心痛地問,念順同志,咋受傷了,你們車間的活兒累不累呀?
不累。
不累?你可是說假話了吧。我都累的腰桿子直不起來,而你們咋會不累呢。說著,李主任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彭念順的肩膀。
多麼好的同志呀!為了三線建設,為了讓毛主席睡個好覺,他們夜以繼日地一線戰鬥著,以寂寞為伴,以苦為樂,有這樣一支敢打敢拼的隊伍,我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
李主任心裡想著,接著又問,念順同志,你們都有啥困難需要我來解決的?
困難,困難倒是沒有,只是……彭念順張了下嘴,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大膽地說,沒關係的。今兒咱們就是拉家常的,心裡想啥就說啥。李主任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
見李主任隨和,正準備下班的同志們也都圍了上來。人多,心裡也少了顧及,彭念順就張了張嘴說,那,那我就給領導提個意見吧。
此話一出,站在他旁邊的王同慶急忙拉了拉他的手,生怕彭念順說出了領導不願聽的話,被抓住把柄穿小鞋。前些年,說真話挨批斗的事兒還少嗎?這個老彭又吃錯了哪門子藥!
念順知道王同慶拉他的意思,是不想讓他提意見,但他還是說了。主任,那我就直截說了吧,咱不能總講盡忠,就不講盡孝呀!過去,忙著搞生產,顧不上家,可以理解。但現條件好了,廠裡是不是能合理安排下,讓大夥輪流著休個假呀?有家口的,把老婆孩子接來。沒成家的,至少也讓人在父母跟前盡兩天孝啊!
彭念順的這番話,引來了大夥的贊同。
家是最小的國,國是最大的家。老婆孩子熱炕頭,雖說有點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但畢竟也是實際。家庭穩了,人的心思也都穩了。
之前,雖然大家都知道是這麼一個理,但,沒人敢在領導面前說。這就象樹枝掛了一串響鞭,一點就響,可就是怕被炸響了的鞭炮蹦著,就沒人敢去點那個捻子。
念順說得好呀。這回輪到李主任發話了,他轉身向身邊的王同慶問道,小王,你有啥想法呢?
我當然贊成。王同慶說道,能把老婆孩子接來安頓住,那當然是好事嘞。沒了後顧之憂,也提高工作效率,一舉雙得!
輪到其他同志,彼皆舉雙手贊同。
李主任點了點頭,眼裡露出一束欣賞的眸光。這個意見好呀!接著,他回過頭就給辦公室的同志現場交待:機器離了誰都能轉,可家不行呀。要我說,這個事咱說辦就辦!不過嗎,這個意見是彭念順提出來的,那我也得給你佈置一個任務……”
李主任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了下來,用眼的餘光瞅了瞅彭念順,見他緊張地看著自己,這才慢悠悠地說,我聽廠裡的同志們說,你孩子都3歲了,還沒見過面。你這趟回去的任務,必須把老婆孩子都給我接過來!
他們可是咱前進的血脈、寶貝,是接班人呀!將來,等我們老了,還要靠他們,一代一代傳下去,這樣中國的軍工事業之基才會永遠長青啊!
是,保證完成任務。掌聲頓時在車間裡響起。
那天,任誰都未曾想到,李凱清的一句話,竟定下了三十年後前進大業的接班人——彭立。尤其讓李主任更未曾料到自己的這句話,會讓前進在中國的民爆變革發展之旅中劃下一道深深的歷史之痕。
彼時,彭立只有3歲,還遠在千里之處的安徽蕭縣。
三十年後,也就在2002年,當彭立成為前進的“掌舵人”時,竟也是9月,與李主任說這話的時辰不謀而合。
或許歷史於冪冪之中早有註定吧。
……
次日下午,彭念順剛走進車間,廠裡的宣傳幹事大劉突然走了過了。是邊走邊喊,念順等一下。大劉喚住了他,說有件好事要給你說。
啥好事?彭念順有些不解。
當然是大好事呀!說著,大劉從衣兜裡取出一份通知,說昨兒李主任交待的事,讓你回安徽老家接孩子們,廠裡批了。李主任讓你們幾個明天上午八點到厂部,搭廠裡去洛陽辦事的車一起到火車站。別忘了八點在厂部門口坐車。
嗨,是真的。彭念順是一臉蒙相。
這咋會有假,是主任特批的。李主任還專門交待,彭念順不把媳婦和孩子接來就處分他。你快回去收拾東西吧!
中!一定。彭念順激動地點了點頭。
記住呀,明天上午八點!
好嘞!
可以回家啦!幸福是來得太突然了。
彭念順三步併成兩步地奔跑著回到了宿舍,可到了宿舍,卻又不知道該準備些什麼。他完全沉浸一種無法言語的興奮之中。
三年了,直打1969年從山西陽泉的軍工廠,被秘密調到洛陽參加三線建設後,他幾乎和家裡就斷了聯繫。當然,這也不只是他一個人,這種情況當時在全國都一樣,凡事關三線建設的一切,任何人都不能提及。
軍人出身的彭念順,更是牢記不該問的堅決不問,不該說的堅決不說,那怕是自己的父母、妻兒。甚至,這幾年他和家裡的信件,都一直通過由他原來工作單位——山西陽泉104廠工會的同志們幫助轉過來的。
妻子在信中告訴他:
妞兒上學了;
兒子已經學會爬了;
兒子已經學會說話喚“爸爸”了;
兒子已經會跑了……
看著信兒,他也想回家。可廠子裡建設任務重,自己又是一排之長,還是共產黨員,咋能擱下工作去顧及兒女情長呢?
他幾次給妻子回信說,過幾天就回去接她娘仨。但,一拖三年多時間就過去了。現在終於可以回家,他仰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去,多麼善解人意的領導啊!
……
半個月後,在安徽蕭縣的有關部門幫助下,彭念順很快辦好了妻兒的戶口、糧油關係,帶著一家人的遷出證明,拖兒帶女地登上了返回洛陽的列車——
第一次坐火車,彭念順的女兒很興奮。長而卷的濃密睫毛,黑黑的眼珠象兩顆滾動的黑寶石,忽閃忽閃地瞅著周圍。她一會看看父親,一會瞪著一雙大眼晴不時地瞅著窗外,坐在她身後的旅客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她嘴裡在清晰地數著:“一、二、三……”火車有節奏的撞擊路軌的聲音,彷彿是給她打著節拍。
他的妻子,是一位看上去有些單薄、纖弱的女人,額頭上還浸出細密的汗粒,白皙的臉上染著紅暈好似晚霞般的美麗。她正用溫和的目光含笑瞅著彭念順,懷裡抱著的小男孩睡著了,很安靜。這個小男孩就是彭立。
當最後一抹金色隱入群山裡,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就在人們昏昏欲睡時,突然從車廂底部傳來了車輪與鐵軌急速摩擦發出的刺耳撕裂聲。旋即,毫無知覺的旅客一個個東倒西歪,亂哄哄的似同馬蜂窩從樹上掉到地下,有幾個正襟危坐的旅客則乾脆直接摔倒在過道上。
咋了……
發生啥事兒?旅客們在猜測著,車廂裡如同炸開了鍋似的,小男孩也在驚嚇中醒了。他睜開眼驚恐地看著周圍,車窗外的群山密林溝壑,在黑黢黢的夜裡露出猙獰可怕的一面。
第一次看到這些,小男孩嚇得直往媽媽懷裡縮……
在足足等了約有一個多小時間後,直到迎面呼嘯駛來一列“悶罐”後,列車這才重新鳴笛前行。
過了一個山洞又過一個,忽明忽暗的車廂裡,被抱在懷裡的小男孩是醒後又睡著,睡著了又醒了……也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影影綽綽中聽到父母在低聲說話,他用耳朵撿來了兩個詞,一個是“三線”,一個是“洛陽”。
……
爸爸,啥是三線呀?小男孩醒來了,他乜斜著眼疑惑地問。
孩子看似很隨意的問話,還倒真把彭念順給問楞住了。
是啊,啥是三線呢?他也說不清楚,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俯下身極為憐愛地親了下孩子的小臉:等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等長大,可我啥時候才能長大呀?彼時,他還不知道從這一刻起,在他的血脈裡已注入三線的基因,那就是不畏艱辛,全力以赴,前進向前進!孩子想著想著,又幸福地閉上眼睡著了。
車窗外,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到,偶爾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一閃而過。見妻兒們都睡著了,彭念順脫下身上的褂子蓋在孩子身上,用有力的胳膊攬著熟睡的妻女。
在“咯嚓咯嚓”的車輪聲中,兒子的問話,讓他的思緒又不自覺中又飛回兩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年,他也是這樣問姬副廠長,啥是三線啊?姬副廠長說,等你到了三線,你就知道了——
1969年夏日,山西陽泉。
接連著下了一個晝夜的夏雨,終於停歇。
夏雨很清涼,也很熱烈,它來勢兇猛,乾乾脆脆,不帶泥水。彭念順喜歡這種雨,不單是因每次下雨,總能為很多人帶來絲絲涼爽,更主要的是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太陽這天也早早地爬上了山頂,透過茂密的樹林,將點點斑斕撒落在晉中這個國家大三線兵工廠——國營104廠。
樹上,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好象在歡唱,也或是在叫自己的夥伴!聽著聽著,就陶醉了,這聲音是多麼的柔軟、清脆啊!再厲害的歌唱家也唱不出這美妙的歌曲!
或許是走出潮溼的空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讓人心怡神爽,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出現在廠子最東邊的枝頭時,五車間主任彭念順就起床。
噢——老彭!噢——老彭!
彭念順剛把自己的鋪蓋捲兒搭到院子的那根麻繩上亮曬,就聽見遠處象似有喊叫他的聲音。這天是個週末,全廠放一天假。他的心情特別的好,一邊收拾著室內凌亂的物品,一邊哼著家鄉的黃梅戲名段:
……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哇,
好新鮮哪,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人人誇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照哇,
照嬋娟哪
……
彭念順是安徽蕭縣人,他是從部隊復員後被分配到國營104廠的。他從走出軍營之後,直止今天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軍工戰線。
彼時,他是104廠五車間的主任,也是全廠最年青的。人年輕又有技術,彭念順如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怒放在晉中這個規模最大的軍工廠中。
這可是一個頗很有名氣和基礎的軍工廠。
從抗日戰爭中走來的國營104廠,是由原來在平定、陽泉等縣的軍工廠在解放後合併而成的正部級兵工廠,隸屬國防科工委五機部,主要是生產黑火藥、導火索、信號彈、82迫擊炮等綜合型的大三線國營企業,擁有著當時相對先進的機器設備、生產能力和數千號職工隊伍。
儘管廠子是在偏僻的崇山峻嶺中,但由於起步建設較早,一個城鎮的基本設施——銀行、學校、郵局、商店等,這裡是應有盡有,可以說這裡就是一箇中等規模的城鎮。
而且在這裡的工人,從生到死還可以得到一生的保障。
彭念順哼了幾句,不行,嗓子是嘶啞的,還帶著齉齉的鼻音。他停了下來,這時他聽到宿舍的木門被敲得“咣咣”直響,緊接著傳來有人唱彩:噢,老彭!在屋裡呀,唱得真不賴!
誰?
我,王同慶了。話音還沒落地,房門就被推開了。
王同慶是五車間的鉗工,老彭的手下。高個子,方臉盤,長得很魁梧,眉眼處有一顆黑痣,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給人的感覺是一個粗獷又精明的人。
啥事嘞?彭念順問。
我擱外面吆喝了幾嗓子你也沒吭氣嗎,還以為你不在屋裡呢。王同慶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剛才在廠門口,碰到姬副廠長,他叫給你捎個話,說一會找你有個事。
進了屋,他扯了一把彭念順的袖口,將其拉到一旁,頗有幾分神秘地說,彭主任,祝賀你。
啥事?彭念順問。
好象是上三線的事吧。王同慶拉出了個馬紮坐下,說,副廠長急著去開會嘞,他說你知道的。見彭念順一頭霧水,就笑著說到,你是故意裝糊塗,還是真不知?
我真的不知道。
王同慶搖了搖頭,說,老彭真可謂守口如瓶,不露半點口風嘞。
真的不知,我哪有什麼秘密。
看來你還被矇在鼓裡嘞!是姬副廠長親自點的將。我還聽說河南也要建一個和咱這一模一樣的雷管和炸藥廠。這幾天河南那邊就要過來人從咱這選人啦。
啊!真的?彭念順覺得很突然,不會吧。
是真的,我也去嘞!王同慶激動地說,咱們以後還是在一個戰壕裡!
建炸藥和雷管廠,這是基礎工業的基礎,國家要是多有幾個這樣的廠子,那咱就再也不用受人牽制啦。兩個人對這個消息,似乎都很興奮。
黑火藥,古老而常見的火藥一種。
傳說,唐朝時期煉丹術士們將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本想煉出能讓人長生不老的神藥,結果卻煉出了火災,火藥就這麼戲劇般地誕生了。
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黑火藥代表了古代中國的科學技術,發展到現代已經成了一種軍事、工業能源。
無論開山劈石,還是槍炮出鞘,就連導彈上天,行行業業方方面面都離不開。然而,儘管現代火炸藥鼻祖曾誕生在中國,但作為軍事和工業的基礎,在近代幾百年的歷史長河裡,中國的火炸藥技術卻遠遠落後於西方。
1846年,意大利化學家索佈雷首次製成硝化甘油,這是一種輕微震動即會爆炸的烈性液體炸藥。
1862年,瑞典化學家諾貝爾採用 “溫熱法”降服了硝化甘油,這個軍工裝備製造商和炸藥的發明者,將火炸藥廣泛應用於軍事、工業等各個領域。他而因也改寫了人類戰爭史和工業史。
落後了就要捱打。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帝國主義列強利用他們掌握的先進武器,哪一次他們不是用洋槍洋炮炸開了中國古老而封閉的“萬里長城”。中國被侵略、被瓜分、被欺凌。
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在這100多年的時間裡,中國被迫與列強簽訂了1182個不平等的條約。每一個不平等條約都是套在中國人民脖子上的沉重鐵鏈。
中華民族是一個珍愛和平的民族,從古至今,中華民族都是在自己的家園裡辛勤勞作、繁衍生息。但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們,“叢林”的遊戲規則是弱肉強食。
安享和平、保衛和平、震懾侵略,需要強大的“籌碼”。新中國成立之初,黨和國家老一輩領導人汲取歷史的教訓,奮發圖強,逐漸有了自己的火炸藥研製體系,但研究和生產十分落後,核心技術仍依靠蘇聯“老大哥”援建。
然而,隨著中蘇關係破裂,蘇聯單方面撕毀合同,撤走全部援建專家。沒有了技術外援,也沒有先進的研究平臺,我國的火炸藥技術研究,一度陷入舉步維艱的境地……
中國是火藥的故鄉,是鼻祖。若能在科學技術上實現新實破,不僅可直接為導彈升空服務,還可以帶動其他工業,推進我國科學技術的發展。如今歷史已走入當代,作為“軍工”的我們又怎能置身事外,只當觀眾呢?
……
強國必強軍、強軍則國安,這是國家頂層設計的邏輯起點。上三線,造炸藥,這是一個新的機遇和挑戰。
共賀,共賀,彭念順和王同慶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王同慶說的姬副廠長也是個部隊轉業幹部,分管全廠的人事工作。當過兵的人對有過軍隊經歷的人就特別有感情,信任無比。在姬副長廠心裡,他覺得當過兵的人雷厲風行、執行力強,面對困難和挑戰,從來不講價錢,授命而去,按照時間節點完成好任務後,會回來交令牌,從來不耽誤。
當年廠裡的“外調內查”運動時,彭念順與他一道,東奔西走,披星戴月,倆人結下了很深厚的革命友誼。從這一點上,他對彭念順是非常滿意的,所以凡有重大決定時,他首先想到的是當過兵的彭念順。
河南小三線建設全面拉開後,亟待的是人才。五機部的通知下發後,他想到推薦的第一個人便是彭念順。
這天上午,王同慶捎信走後沒隔多久,姬副廠長就來到彭念順的宿舍。
接過彭念順遞過來的水杯子,他湊近嘴邊吹了吹缸子飄起的茶沫,抿了一小口,說,過幾天,河南要來咱們廠選將,去支援三線建設,我第一個想到了你。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舍不捨得丟下眼下這個職務,重新開始呢?
彭念順覺得有些突然,問去河南哪裡?
聽說在洛陽吧,是五機部通知的。咱們陽泉104廠、西安804廠、撫順474廠、山東234廠,包括技術、設備和人員,對口支援的是河南三線。姬副廠長停頓了一下,又說,這次政審很嚴格。
可我學歷不高啊!
這個你不用操心,有技術就行。
那,容我想想吧!彭念順似乎有些猶豫。
姬副廠長似乎也看出了彭念順的猶豫,說,好!感情歸感情,你再琢磨琢磨。
彭念順在屋裡來回踱著方步,不停思索著,多少與自己一起參軍的戰士,多數不都復員回到鄉下,而自己卻被分配到軍工廠裡。與他們相比,自己完全是一個幸運者。
此時面臨著兩難的抉擇,留下來仍是車間主任,意味著的是青雲扶搖直上。而走出去則是新的環境從零開始,前途未卜。但,路總得有人去走吧,不能因艱苦就回避!
秦時明月漢時關,歸去,或不歸去,一代戰將都會在那裡礪兵礪劍山河。此時,彭念順的感情天平已經傾向洛陽,投向遙遠的中原大地。
我去!我想好了。彭念順堅定地說。
哦!姬副廠長點了點頭。那你走了之後,有接替的適合人選嗎?
廠裡的能人多著呢,有的是人選。彭念順答道。
那就這麼說了,這算是徵求過你意見了,姬副廠長對彭念順流溢信任的目光。到時我就推薦你了。
彭念順點了點頭。
……
一語定終生。
真快呀,這剛說了的事很快就成了事實。
此刻,厂部會議室裡已坐滿了人。彭念順等20多名同志的人事檔案和簡歷,已經被擺到了那張長條形的會議桌上。他們的面部表情各異,有抽菸者,有沉思者,有低頭翻看著擺在面前的人事檔案一言不發者。這就象是在參加一場學校的家長會。
其中,還有兩個陌生的面孔,神情嚴肅、目光犀利。尤其是坐在會議桌中間的位置的,他表情淡定地審視打量著周圍每一個人臉上的面部表情。他是從太原過來的山西省國防科工辦的領導。
會議開始了。
先發話的是那位從太原特意趕過來的科工辦領導。
他簡明扼要地傳達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的重要指示後,特意又強調了兩句,一是要堅決落實好省委、省政府的指示;二是克服一切困難,全力以赴。他的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見他將領導指示傳達後,坐在長條桌端頭的另一箇中年人站起了身,用溫和的眼神掃視了一下全場,微笑著說:剛才省科工辦領導已經講的很明白了,這是國家的頭等大事。今天把大家叫過來,都談談自己的想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見大家沒有滋聲,接著,他用一種很堅定的話語說,那好,你們不說,我先來表這個態。我個人的意見是,要人給人,要物要物,全力支援河南……
說話的是國營104廠廠長,也是這裡的最高行政主官。
廠長的表態發言似同一股動人肺腑的力量,引起共鳴。
支援三線建,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為讓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睡好覺的具體體現。我完全同意!見廠長發話了,坐在他旁邊的那位滿頭銀髮的老書記是第一個舉手通過。
我也同意!
我沒有意見!對於廠裡醞釀確定的上三線人選,與會的副書記、副廠長等紛紛談了各自想法,表示全力支持。
……
聽了大家的發言,代表河南省前來選兵挑將的前進化工廠廠長李明文很是感動,他激動地站起身握著廠長的手,連聲地說:謝謝了,有咱們104廠的大力支持,我們河南三線建設一定能夠快步展開!
……
會議結束後,姬副廠長立即草似了支援河南三線建設的人員名單,彭念順、孫重會、王同慶、張旗巖、周保厚、程秀琴、柴紅梅、邵桂澤、劉炳法、郭玉苗、李方行、楊智會……17名同志的名單很快被擺在了會議桌上。
李廠長俯首一看,這可都是104廠的中堅力量。便感嘆到,姬副廠長下手真準啊!這可都是廠裡的骨幹呀!
姬副廠長也笑了,嫁姑娘就要嫁優秀的過去。
談話是在當天下午進行的。
談到那天談話的情形,彭念順說他記得很清楚。地點就是在那個高大的紅磚青瓦的辦公樓裡。這棟樓房,是蘇式建築,拱形的門窗,四層樓,但象新建的五層樓那麼高。
這天的天氣不錯,從遠處吹來的涼風,吹散了空氣之中夾雜的炎炎熱意,讓人們少了些浮躁,多了點沉穩和平靜。
報告!
穿過狹長的走廊來到會議室門口,背脊直如一根筆直的標杆的彭念順伸出右手,輕輕敲響會議室的房門。
請進。
室內傳出略顯沙啞的聲音。
彭念順推開門時,發現室內還坐著陌生的人時,還以為是進錯了房間,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對不起,我走錯門了。說話間,他那張長期風吹日曬的粗糙臉龐顯得稍許尷尬,正欲退出門。
見他到來,廠長頓時浮現出和藹的微笑:小彭,快進來,就是我找你過來的!來,我給你們介紹下。這位是從河南來的李明文廠長……
聽了介紹,彭念順這才很是認真地對那位陌生人作了個打量。他,高個頭,人長得清瘦,穿一身合體的深藍色中山裝,黑皮底中式布鞋,很乾淨。廠裡的書記、副廠長就陪坐在他的左右。
首長好!當兵的習慣性讓彭念順很自然地雙腳並立,“啪”地一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是小彭同志吧,快請坐。
見狀,李明文也急忙起身拉過他的手,溫和地笑著從身旁拉出了一條凳子,讓彭念順坐下,算是見面回答。
談話是在簡單寒暄後開始的。
姬副廠長如數家珍般介紹:彭念順同志是1939年元月出生,安徽蕭縣人,1958年12月入伍,1965年轉業到104廠,歷任戰士、上士班長、車間工會主席、車間主任……
聽了副廠長的介紹,廠長也忍不住插話說,這個彭念順可了不得,他是廠裡第一個被群眾公選出來的車間主任,政治非常可靠、思想非常堅定、作風非常務實,是毛主席優秀的好戰士……
廠長一連用了三個非常來肯定,這也讓彭念順倍感鼓舞和激勵。聽了兩位廠長如數家珍地介紹和表揚,彭念順急忙起身謙虛地說,謝謝領導誇獎,其實我還有很多的缺點。他儘可能讓自己激動的心平靜下來。
年輕人,謙虛是好的,但不能過度謙虛喲。
李明文廠長聽了介紹,用那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握著彭念順的手,前進廠就需你們這樣的優秀同志,歡迎你們到河南去呀!
念順同志呀,李廠長可是專程從河南來咱們廠挑選技術骨幹。廠裡領導研究,一致推薦你到河南去,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看著眼前自己得力的老部下,姬副廠長既高興又於心不。
彭念順知道這次談話的目的。雖然覺得這個決定來的有些突然,也知道此去將面臨著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有著很多的艱辛和溝坎等待著他,好在他一向對功、名、利、祿這類事看得很淡,是屬於那種順其自然的人。
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這是他多年養成的服從組織、聽黨安排的習慣和素養。更何況,姬副廠長和他聊話時,他也表示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請領導放心,我服從組織的安排!彭念順的回答,倒是讓在座的每一位領導出乎意料,都沒有想到。
從進入會議室到離開,前後不足10分鐘時間。
……
時令已快到伏天,黃土高原熾熱而漫長的夏天看來就要到了。
我們是1969年7月8日出發的。對於這個時間,退休在家王同慶也是記憶很深。賦閒下來的老人,因了沒有多少事情了,便可以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向一個年輕的寫作者講述那個激情年代的故事。
那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一大早,火紅的太陽就高高掛在晉中大地上空,給人以熱情和奔放。在這樣大熱天的日子裡,如果沒有什麼緊要事,人們寧願一整天呆在屋裡足不出戶。因此,廠區也少了許多嘈雜。
在出發前,廠裡特意還舉行了個儀式。在說起這個話題時,王老的臉上很幸福。在他的情緒感染下,我彷彿也穿越到了那年的那一天——
容納近千人國營104廠的大禮堂內,很安靜,靜得連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見。主席臺正上方,懸掛著一條寫著“熱烈迎送我廠職工赴河南支援三線建設動員大會”字樣的紅色橫幅。
臺下的前排,17名胸戴大紅花的同志激動地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他們的身後,坐著的是前來送行的工友們。
上午9時整,送行儀式開始,第一項是,宣誓。
在領誓人的帶領下,17名黨員面對黨旗莊嚴地舉起了右拳。在在這個特殊的儀式上,王同慶心裡難免一陣緊張,既興奮喜悅,還有一種莫名的情緒驅使著激動著。
從遞交入黨申請書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渴望能夠成為一名真正共產黨員,直到此時,心裡還象揣了只兔子似的,一直咚咚地跳著,手心也攥了一把汗。他使勁掐了掐了自己大腿,挺疼的,知道不是夢。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承認黨綱黨章,執行黨的決議,遵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隨時準備犧牲個人的一切,為全人類徹底解放奮鬥終身……”在工友們的集體見證下,他們吼出的心中的誓言。
彭念順揚腕看了看錶,指針指向了上午10時許。分別的時刻就要到了,或許是要離別了,大家的心情也不同,有些人低聲交流著,似乎想沖淡這緊張氣氛;有些人默默站著,好象試圖使心情平靜下來。
誰道男兒不憐情。
當他們上車準備出發,送行的工友一下子擁到了卡車前,年長的師傅不住地勸徒弟不要流淚,但自己卻雙眼噙滿了淚水。同生產同勞動的工友摸去淚水,一遍遍地叮嚀,一路平安、注意彆著涼啊、一路順風……
一雙雙揮舞著的大手向親友告別,他們帶著祖國的囑託和對三線建設的無限憧憬,踏上支援河南三線的道路,開始人生中最絢麗的嶄新航程!
再見陽泉,再見了104廠!
一聲汽笛長鳴,車輪鏗鏘,徐徐啟動,17名同志在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的情況下,一路向北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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