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我的人生從未有過恐懼|十三邀完整版回顧

蔡澜:我的人生从未有过恐惧|十三邀完整版回顾

《十三邀》回顧計劃啟動,我們將以固定欄目的形式公佈往期嘉賓的完整版訪談內容,通過視頻和文本的結合,重新挖掘並記錄每一個思考和表達的精彩瞬間。

蔡澜:我的人生从未有过恐惧|十三邀完整版回顾

一個享樂主義者

撰文 許知遠

穿過九龍城的菜市場時,我刻意問了蔡瀾一些關於蔬菜、活魚與鮮肉的問題。很有可能,他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轉而和我談論他父親參與北伐的經歷。

很多時候,我討厭自己缺乏日常生活之樂。我從不理解食不厭精,只要是來自雲貴川、有辣椒相伴的菜餚,就讓我開心;我也不講究酒的年份、產地,只要它不那麼難喝,就讓我歡欣雀躍。唯一讓我在乎的氣氛,熟識的朋友與陌生之地點,都讓我尤為放鬆。在仰光街頭伴著緬甸啤酒,吃一碗牛肚,在亞力山大城的樓頂餐廳嚐到了剁椒炒雞蛋,都是我難忘的美食記憶。

在一個真正的美食家面前,我羞怯於自己可憐的經驗。索性,我們很快就來到樓上的大排檔,一爐火鍋與一瓶 XO 已經等著我們,兩杯酒下肚之後,我的顧慮一掃而空。

我是帶著加繆的一個判斷來見蔡瀾的。這位英俊、早夭的法國作家曾說,一個感官主義者,必定也是一個道德主義者。一顆敏感的心靈,必然是同時對食物的味道、女人的香氣與他人之痛苦開放。而蔡瀾,這個倜儻的美食家、電影製作人、專欄作家,公認為華人世界最令人羨慕的享樂主義者,該怎樣面對自己的道德困境?倘若你生活在一個充滿了不公不義的時代,享樂意味著反抗還是逃避?

蔡瀾對此避而不答。但這不影響一場美妙甚至亢奮的談話,兩個小時後,XO 已下去大半瓶,我感到自己幾乎要飛起來。而蔡先生,仍保持著他老派紳士的風度。

第一季第 8 集:許知遠對話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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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對話整理自視頻訪談

我就喜歡看虛無的小說

許知遠:您父親那一代五四青年,到南洋去,其實也蠻苦悶的吧?

蔡瀾:有他們的苦悶,有他們的思鄉啊,所以我父親的筆名叫劉北岸。從那邊看中國是北邊嘛。

許知遠:那時候郁達夫應該都在新加坡待過。

蔡瀾:待過待過,是我爸爸好朋友來的。郁達夫到了南洋能夠跟他聊得來的人也不多,我們家藍天戲院,隔壁就是郁達夫住的旅館。下面旅館,上面是舞廳,都去跳舞啊。跟我父親聊,送我父親很多字。後來鬱風(郁達夫侄女)說要做全集,我爸爸統統給他了。我爸爸是那種人,他沒有留給我,即便知道兒子喜歡也不行,那邊更親。

許知遠:郁達夫生活中是什麼樣的人?

蔡瀾:很亂的。

許知遠:所以王映霞跟他分手是有道理的。

蔡瀾:有道理。

許知遠:但他也是中國文人的一種性格了。

蔡瀾:沒問題的嘛我覺得,有什麼問題?

許知遠:他真的是有才華啊,寫得好。

蔡瀾:是,詩已經很厲害了。

許知遠:我覺得很遺憾,寫古體詩的傳統消失了。

蔡瀾:對。我父親特別喜歡古體詩,但他又認為要有突破,所以他寫新詩。但是他的新詩是押韻的。那時候我也寫文章了在報紙上,我說這種什麼屁詩,用筆名罵了他。他很生氣,說這個人不知道是誰。我就偷偷笑。

許知遠:您十四五歲寫文章,那時候的偶像是誰?

蔡瀾:沒有特別的偶像,也沒有特別想模仿。那時候看的翻譯小說多,比如希臘神話,《一千零一夜》。我爸爸是身教。我們是四個兒子,他一買兩大袋書。那時候的書應該不貴了,兩大袋,一回來往客廳一倒,你們選。我姐姐大概受冰心的影響,我哥哥喜歡看一點商業,我就喜歡看比較虛無一點的小說。所以他就一直買,買這些給我,買那些給我姐姐,買那些給我哥哥,他知道這條路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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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與弟弟蔡萱合影

許知遠:所以姐姐當校長是有道理的。

蔡瀾:有道理有道理,絕對有道理。

許知遠: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死亡的?

蔡瀾:第一次接觸當然是寵物死亡啊。第二次接觸是我一個大舅被一個壞學生誣告,槍斃了。那是我媽媽大哥。我開始想死亡,為什麼要哭成這樣,就一直看死亡的書,看了很多。後來旅行接觸更多了。再後來好朋友一個一個走了。大概你在其他地方也看過,我說學習怎麼活很重要,學習怎麼死更重要。但中國人從來不去談。

反正是要來的事情,為什麼不去聊呢?我在墨西哥拍戲的時候看到炮仗,要買來放,他們說蔡先生不可以,這個是死人才放的。我說你們死人這麼歡樂?他說是很歡樂,我們常常死人,因為我們人很短命,我們醫學不發達,我們還有一個死亡節。所以他們瞭解死亡,他們接觸,他們擁抱。這些是我學習的過程。我的旅行完全是學習怎麼生,怎麼死,怎麼活。

許知遠:最初去日本上學什麼感覺?

蔡瀾:我從小就喜歡喝酒,我偷我媽媽的酒,很喜歡喝。留學的時候到了,我那時候畫畫的,我媽媽說你要去哪裡?我說我要去法國,我畫畫。媽媽說不行不行,法國人到處喝酒,你去一定變成酒鬼。我說那麼我去日本吧,我也喜歡日本嘛。我媽媽說,日本好,日本人是吃白飯的,你去日本吧。我媽媽不知道白飯可以做酒的,我媽媽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清酒,她那時候沒有去過日本。那麼就決定去日本。

我最記得我在日本的時候,溝口健二死掉了。報紙上寫,溝口健二死了,我們再出不了一個勾口建厄,黑澤明死了我們還有很多黑澤明。把黑澤明氣死。這個也可以看得到,他們很不喜歡黑澤明,因為他是個洋派嘛。

許知遠:當時日本是左派運動嘛,反《安保條約》。那個是非常激烈的時代。

蔡瀾:我們那時候在學校裡面已經有這些學生運動了。我記得同學中間有一個馱背的,警察來了跑啊跑,警察拿了催淚彈槍打到他的背,他不感覺到痛,他拾起來丟回去。

許知遠:您看到村上春樹回憶 60 年代日本學生,您覺得他寫得對嗎?

蔡瀾:村上沒有經過什麼,村上很淺薄的一個人。

許知遠:如果選一個朝代,您想生活在什麼時候?

蔡瀾:還是現在。因為現在太容易得到資訊了,新技術太多給你學了。我一直學。而且為什麼這麼老了還要拼命賺錢?我有什麼新科技我就買啊,我很大方啊,我買一個送人一個。要是我生活很緊的話,我哪裡可以得到這些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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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和蔡瀾

許知遠:金錢是自由嘛。在您心中史蒂夫·喬布斯是怎麼樣一個人?

蔡瀾:另類,另類,外星人。好啊,你拼命做,我拼命享受啊。

許知遠:但手機這個東西,它看起來有很多自由,但其實變成一個 new prison(新的牢籠)。

蔡瀾:你不當它是就不是。

許知遠:現在最讓您感傷的是什麼?不可能沒有。

蔡瀾:我是一個把快樂帶給別人的人,所以有什麼感傷我都儘量把它鎖在保險箱裡面,用一條大鎖鏈把它鎖起來,把它踢進海里面去。

許知遠:碰沒碰到某些女人特別理解你這個保險箱,理解你感傷這一面的?

蔡瀾:沒有。一些老朋友理解的,倪匡兄這些當然理解了,這些不必講的。我受他影響很大,他很海派了。倪匡喝酒,在的士上吐,的士司機轉過頭來要罵他,他拿一千塊給他,那當年的一千塊等於五千塊了至少。海派得不得了。

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

許知遠:您父親那代人身上都有中國文人的憂國憂民,包括顧炎武說的“天下興旺匹夫有責”,您父親講的“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這個東西怎麼平衡呢?

蔡瀾:後來你發現,吃吃喝喝後才可以平衡。

許知遠:我很喜歡這句話——“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這個事情困擾您嗎?

蔡瀾: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沒有必要。我要是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話,我就去灑熱血,斷頭顱。我可以去。我認為有時候我沒有這個力量,改變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逃避嘍,吃吃喝喝也是一種逃避嘛。三十幾歲,我已經回來在香港,我已經明白,這個大局我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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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的父親蔡文玄

許知遠:那這過程應該有點痛苦吧?

蔡瀾:有。但是不講了。

許知遠:我覺得應該講的,我希望您有一天寫出來,這個對下一代非常重要,對您自己也重要。西方有很強烈的自我分析的清教傳統,自我分析可能不一定解決,但也會解決一部分。

蔡瀾:解決不了。這個是我跟你最大的分別。

許知遠:您一直向前看,識時務者為俊傑,要捕捉時代精神;但是中國傳統文人又是很崇拜失敗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一個失敗君王啊,大家覺得美。您對中國文人崇拜失敗這事是什麼感覺?

蔡瀾:我從前很欣賞,現在不會了。從我要買最貴的器材,從我要穿最好的衣服開始。我開始做生意了,以前我聽到生意兩個字我說髒得要死嘛,我不要。以前很多朋友很多機會給我做,統統不要。後來我開始做生意了,我那些朋友罵,誰說的做生意是不好的?誰說的無奸不商?誰說的?回頭來看,生意這兩個字是活生生的意思。我朋友又來講了,奸商怎麼講?我說,商者,商量也,我先跟你商量,你願意了我才奸你嘛,我沒有拿槍指著你嘛。這個過程很好玩的。

許知遠:您覺得邵逸夫先生身上最厲害的是什麼?

蔡瀾:不停地學習,不停地動腦筋。他有一本筆記本來的,很大年紀了用筆記本,字寫得很小。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努力的一個人。我那種努力完全是學他的,一件事情要努力做好它。他說蔡瀾啊,生意不好了,我們的戲都已經開始不賣錢了,怎麼辦?我說那怎麼辦?我們拍點色情片吧,我們這行如果要活久一點,我們什麼戲都應該拍的。後來我想想也有道理。

許知遠:你覺得他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呢?

蔡瀾:他的問題是他一面倒地去搞那個(商業片),他不知道文藝片也可以賺錢。他的思想還沒有到那個層次。我說邵先生,我們一年拍四十部戲,四十部都賺錢——那時候黃金時代嘛,我們拍一部不賺錢的怎麼樣?第四十一部,不賺錢又怎麼樣?他說,第四十一部也賺錢更好。因為他沒有這種觀念。你給他看英格瑪·伯格曼,他說什麼東西,他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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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正中為邵逸夫

許知遠:為什麼很多外地人會覺得金庸有點偽君子呢?

蔡瀾:你總要講人家一點不好那才像人嘛對不對?他很厲害,很多人物都給他寫盡了,很多人性都給他寫完了,很難。外國也沒有幾部小說可以把你想象中的人寫盡的。

許知遠:您最早讀金庸是在新加坡,報紙上連載的嗎?

蔡瀾:報紙一來,我姐姐先中毒,我第二個中毒。報紙一打開,這半邊是一個小說,那半邊是另外一個。報紙一到我家裡,撕一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急成這樣。金庸是大師,到現在我也始終認為是大師。他們把我們拉在一起,弄成“四大才子”,不是胡說八道嗎?人家大師了,我們是三個小流氓。

許知遠:其實食物和社會心理、政治結構都有關係的。香港的食物跟它背後的社會心理是什麼關係?

蔡瀾:香港不想那麼多,香港人就是說:我這麼辛苦,我吃一頓好的可不可以?那麼就開始吃一頓好的。吃一頓好的很貴,不要緊,我們這麼辛苦,我們花多一點錢,一花錢的時候,這個好的東西來了。而且香港是一個很特殊的地理環境,非常之集中的地方。泰國菜來了,日本菜也來了。日本人來了以後說,我們在日本開壽司店,一個禮拜從築地進貨兩次,你們進六次。築地兩次,九州兩次,北海道兩次,我們特別肯花錢。人家說我們上海有錢,我們追得上。不能,因為你不能自由進口。

許知遠:日本人的食物跟他們的民族性格是什麼關係?

蔡瀾:他們是一個愛乾淨的民族,所以他們對食物的安全意識比別的地方強。他們對食物的觀念,像開一個餐廳,他們有一句話,你把我的“のれん”保住。什麼叫“のれん”?就是開門的時候掛上去的那塊布——暖簾。他不要賺得太多,只要開得久,就勝利了。他們比較把功利主義擺在一邊,是說我這塊老招牌做得久一點,好勝的個性比賺錢還要厲害。所以百年老店那邊很多。

有一些特色,在有些地方特別明顯,有些地方就不那麼明顯,因為生活節奏慢。比方說有些東西新加坡沒有了,吉隆坡有的。吉隆坡有一種“沙嗲”嘛,有一個飯。這個飯是用竹葉編的,把飯包在裡面,很香,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蘸醬吃,很好吃。現在嫌編這個竹葉麻煩,結果放在一個塑膠袋裡面。我說你拿一個保險袋給我幹什麼?被我破口大罵。我說新加坡的東西沒有吉隆坡好吃,新加坡人又罵我了,不愛國。事實是不好吃。人家節奏慢,小販的東西才好,節奏一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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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街道

許知遠:您怎麼看英語世界的美食批評家呢?

蔡瀾:When you cannot, you teach.(越做不到越指手畫腳。)

許知遠:這個太刻薄了吧!您感覺美國的、英國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日本的、香港的美食評論家,差別非常大嗎?

蔡瀾:還是有某個地位在那邊。這些人也不是白白成為評論家的,他們也是爭取回來的。但是這些人往往一變質就完蛋了。我說好吃,大家去吃,因為大家相信我。為什麼大家相信我?因為我自己給錢,不是人家請的,所以我可以暢所欲言。

你去香港看,很多餐廳都有我的照片。是因為大家說蔡先生拍一張,我就拍一張。我吃了不好吃我也沒有辦法說我不拍。我吃過了,非常喜歡,我就報答人家。(指旁邊一家店)這個幾十年了,我寫一張給他——“勝過鮑參翅肚”。這種很普通的東西我更喜歡。周潤發跟他們拍一張照片,你去看。這些都是老街坊、老朋友。

我的人生沒有恐懼

許知遠:您有多少個女朋友?蔡先生要如實交代。

蔡瀾:一年一個不過分吧。我從 14 歲懂得性。

許知遠:61 個總是有的。

蔡瀾:有了,最少吧。

許知遠:我現在特別崇拜蔡大嫂,她好厲害,她怎麼看這些事情?

蔡瀾:她也明白怎麼一回事。她明白這個人有所有男人的缺點,但是他有一個他爸爸教的好處,那就是:我說我會照顧你的時候我就會照顧你,我的承諾是有的。她明白的,就夠了。

許知遠:被人打過耳光嗎?

蔡瀾:我打過日本人。

許知遠:我說跟女生搭訕,被女生打過耳光嗎?

蔡瀾:我的女朋友都很斯文。不懷恨你心的,才可以做女朋友。我選到的那些女朋友是不會的。忽然間遇到一個瘋瘋癲癲的,他媽的完蛋了。

許知遠:您人生最大的恐懼是什麼?

蔡瀾:沒有。

許知遠:真的沒有?

蔡瀾:我很喜歡講一個故事,不知道你聽過沒有,聽過了,容許我重播一次。

我曾經去外國旅行,在飛機上。你會遇到 air vortex(氣旋),所謂 air vortex 是忽然間飛機到一半有一個真空的狀態,這個飛機會一直降,不停的,可以持續五分鐘,是蠻恐怖的。我旁邊坐了一個澳洲來的大漢,抓住扶手兩邊。等停下來了,這個澳洲大漢很討厭我的眼神,說你死過嗎?我告訴他,No(不),No(不),我活過呀,你活過你何必怕死呢?我相信我活得比一般人精彩一點,所以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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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與某餐廳店長的合影

許知遠:您說香港當時黃金時代,70 年代末到 80 年代末,您懷念嗎?

蔡瀾:我不能。太懷念的話,你就要沉迷了,不可以。你永遠要新一點,新一點的東西總是比懷舊的多一點。而且學習的過程,從學習到變成專家的過程很過癮。我們練書法,從不會練到會,到最後寫草書的時候,我的老師說可以像滑艇槳,等於是在一個小艇上,用槳。我們寫的時候整個身體都在搖動,多過癮的一件事情。

許知遠:您的書法跟美食有關係嗎?

蔡瀾:我發現寫文章不可以醉的,因為你的思維就不精密了。但寫詩可以的,寫書法可以的。醉的時候特別自由奔放,尤其寫草書,真的,最近我開始對草書著迷。

許知遠:您最著迷誰的草書?

蔡瀾:黃山谷,一流,元稹,一流。

許知遠:王羲之的字您喜歡嗎?

蔡瀾:基礎,等於素描,你要打好基礎。不要說基礎沒打好就坐直升機來了。

許知遠:如果您生在晚清會是什麼樣的生活?

蔡瀾:抽鴉片,多快活的一件事情。沒有錢,抽不起的叫作敗家子,有錢的話怎麼敗都敗不了,不然怎麼叫福壽高呀?

許知遠:您抽過嗎?

蔡瀾:一次。九龍城裡面是什麼都有,脫衣舞、吸毒,什麼都有。我最近要拍一部戲,要去裡面考察一下。因為我說不進去不行,進去才知道。就帶著導演,跟一個在那邊很吃得開的人,還帶了一個探長。到了九龍城去看人家抽鴉片是什麼情形,一看,他們說蔡先生來一口吧,沒有試過的東西總要試一試。在那邊燒燒燒,拿一個燈,拿一個鴉片,燒到發泡。忽然間這個罩得住的探長罩不住了,上來說快點走了,有警察來抓。我說你不是警長嗎?他說走啦,我說好。當時已經燒好了,拿起來吸了一口就丟掉了,就跑,越跑越高興。騰雲駕霧,就是這種感覺。

倪匡跑到香港大學去演講,問你們放學了以後,有沒有去喝酒?他們說沒有去。有酒吧沒有?很少。這個是什麼大學!你們有沒有抽過大麻?這個不可以。你們大學來幹什麼的,來我家吧,就帶到家裡去。

大麻是一種種子,在廣東是一個藥,叫火麻仁。把它磨了以後就是一個飲品,很香,在藥店就可以買到。我們在藥店買了一把,才兩三塊。就到邵氏後面一個山,一撒,第二年就收成了,拿了很多給倪匡。他把這大學生叫去了,抽啊。你們經歷過嗎?經歷過了。其中有一個跑去報告,從此倪匡再不受邀請去大學演講。

許知遠:您小時候喜歡看雷馬克,後來呢?

蔡瀾:起先是看所有最晦澀的東西,《戰爭與和平》,每天看。經過那個時代以後就開始什麼都看了。

許知遠:小時候看《約翰·克里斯朵夫》,非常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在您心中是什麼樣的?肯定還在,不可能丟掉的。

蔡瀾:丟掉,丟掉。《戰爭與和平》怎麼會記得,沒有了。年紀一大通通沒有了。而且發現不值得。

許知遠:您會覺得背叛了自己的青春嗎?

蔡瀾:沒有什麼背叛,每個階段都不同,那個階段你就要經過,看你經過得高級不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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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與倪匡

許知遠:您今年七十五,人生可以分成幾個階段呢?

蔡瀾:就是一開始到現在。就是很好奇地把這一生活完。我說人生有煩惱是因為 A 和 B 你通通要愛,你兩個都愛,因為你很貪心,所以煩惱就來了。我們現在就是把所有煩惱的事情弄成最簡單,像電腦那樣,0 和 1,有了一個答案你就不會煩惱,我現在的情形是這樣。

食物是本能嘛,但我們常常忘記

許知遠:年輕時候有過選擇困難症嗎?什麼時候開始比較自在地做選擇了?

蔡瀾:現在比較可以放下。我看到很多人辦公室都寫“自在放下”,但是都放下不了,自在不了。弘一法師最厲害的一句:自性真清靜,諸法無去來。他已經講得很明白了,你不必去搞那麼多。

去看豐子愷吧,就會迴歸自然。他二十幾歲寫了一篇文章,叫作《漸》。這個已經解釋了很多了。這個“漸”字,他說在無形中漸漸地在轉變,但是我的理解是一下子的轉變。我很年輕的時候出道,十幾二十歲。一桌人一坐下來,我永遠是最年輕的。一坐下來,忽然間我已經想到了,有一天我一坐下來我是最老的。果然,這句話好像昨天在講,我現在已經是最老的。

許知遠:中文作家您都讀誰呢?

蔡瀾:中文作家,當然把所有名著都看一遍。

許知遠:喜歡魯迅嗎?

蔡瀾:看完了以後,我更喜歡他弟弟,沒有那麼尖酸刻薄。亦舒早期就受一個作家的影響,叫他看魯迅,把亦舒看壞掉了,看得尖酸刻薄。我跟亦舒講,我說那個年代,你看他弟弟的話有多好,到現在她還尖酸刻薄。我喜歡周作人多一點。魯迅的小說無可否認,經典的經典,但是他那些散文,那些罵人的東西不欣賞。真的是沒有他弟弟那麼可愛。

許知遠:那您怎麼看他弟弟跟日本人合作這個事情?

蔡瀾:後面這個真的很難講。你說是漢奸也好,怎麼樣也好,我認為他的著作是好的。你不能夠用這個來批評人家,你只能夠用他留下的東西來講他當年,而且你只能夠講你喜歡不喜歡,批評都沒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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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畫像(蘇美璐 畫)

許知遠:加繆說,一個人如果是個感官主義者,一定是個道德主義者。或者說如果這個人想成為一個道德主義者,必須是一個特別敏感的人。您怎麼看?

蔡瀾:食物是本能嘛,我們常常忘記本能。吃得好的話自己高興,對別人也好,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吃得好就很健康的。我認為健康有兩種了,一種是精神上的健康,一種是肉體上的健康。不敢吃這個不敢吃那個,怕來怕去就是怕出毛病來了。你吃一塊不要緊嘛。而且要減肥最好吃好東西,吃了好東西就不能吃壞東西了,就可以減肥了。

許知遠:您說很多黑暗的東西,把它放到箱子裡沉下去,以及很多東西無法改變。我記得是宋代哪幅畫裡的:森林著火了,小鳥去銜一點點水澆火。您怎麼看中國文人的這種傳統?

蔡瀾:也是也是,基本上都要這樣。但是要有一個過程,你做過,這種事情也做過了,那麼就做另外一種事情。不衝突的。匹夫有責,我明白。你可能做的時候你就去做了。你要重點出擊,不能夠牢騷幾句,有什麼用呢?對嗎?

許知遠:嗯。

蔡瀾:吃吃吃,尤其是你。(對服務員)有沒有大包啊?

許知遠:您覺得做這麼多不同的事情,哪件事情最有天賦,最得心應手?

蔡瀾:我對食物很瞭解,我知道西方人的口味,中國人東南西北的口味,所以現在最好是有一個大財團,想開發新產品,我一天可以幫他開發十種。我自己開發很辛苦,現在這個年代先給租金壓死了,給百貨公司、超級市場,把你掐得死死的,我從來不喜歡給人家掐死的感覺。這是做事情要快活的年代嘛,為什麼要給你那麼剝削。好在有互聯網。

許知遠:您現在最想開發的產品是什麼?

蔡瀾:我什麼都想開發的,食物我最瞭解嘛。飲品啊(舉手中杯),又好賣,送人又高興。我主要的是拿來送人。送女孩子,很高興的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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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微博裡的美食分享

許知遠:在香港住了這麼多年對它的歸屬感還是不強嗎?

蔡瀾:很強,香港還是最好的地方。我選擇,如果香港住不下去我只有住紐約了,只有這兩個地方住得下。要不然就去巴塞羅那,那我是喜歡的。

許知遠:您覺得香港精神是什麼呢?

蔡瀾:拼命嘛,拼搏嘛,節奏快嘛。你到電梯看,那有一個“開”一個“閉”,那個“閉”給人家按得模糊了。你看到過馬路的時候那個紅綠燈滴滴答答的嗎,世界上從來沒有這麼快的。以前我在紐約我追不上人家,現在紐約人來這裡追不上香港。我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因為是我媽媽急嘛,所以我也急。所以我要做東西很快,一定要做十幾樣東西。

許知遠:最有野心是什麼時候?

蔡瀾:當然是在邵氏那幾年了,一直想說拍一部好一點的戲啊,一直說對不起自己,太商業了。

許知遠:後來怎麼想通的呢?

蔡瀾:我說你要對藝術有良心,要對老闆有良心,對人有良心嘛。這些王家衛作品,有多少個人死在你腳下啊?有多少老闆虧本啊?有多少人在支持,才會有王家衛作品?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你如果太有強烈的個人主義,你不要拍電影,因為電影不可能是一個人,是全體創作。所以我開始寫作,寫作一張紙是我的,沒有人控制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不好我撕掉了。

許知遠:從 80 年代初寫了三十多年,您最順利的是什麼時候?

蔡瀾:剛開始的時候比較精力旺盛,同時寫兩份報紙,《龍門陣》一個專欄,《明報》一個專欄。《龍門陣》那邊寫故事,《明報》那邊我就寫人物嘍。黃霑、林燕妮、倪亦舒,那時候什麼都是最鮮活的,能夠在那邊寫是很光榮的一件事情。

許知遠:金庸的管理能力也很強嗎?

蔡瀾:很強,他江浙人那一套,節省啊。金庸其實人蠻幽默的。亦舒說加稿費加稿費,金庸很木訥,講不過她。吃了飯回去寫了八張紙,解釋今年怎麼困難,所以不能加稿費。我會告訴亦舒,我說留下來拿去拍賣,那才值錢呢。

亦舒又抱怨了,《明報》那時候在七樓,沒有電梯,要走上七樓才能到出納拿稿費,所以我本來想住八樓的。當年古龍很狂,說我現在寫什麼就賣什麼。我問比方說呢?他說,比方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生了七個女兒,嫁了七個丈夫,這樣就賣錢了。我就講給金庸聽,金庸說我也可以,我問那你怎麼寫?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生了七個女兒,嫁了八個老公,文章來了。

2019 年,許知遠創立新的個人品牌“十三”。十三,意味著百無禁忌,它包羅萬象,但一定會挑戰你的固有觀念。十三,帶著偏見看世界,讓觀念去冒險,在行動中思考。十三,Time to expl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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