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714高炮:炒房團放貸,“雲追殺”催收,學生黨復仇

“你知道什麼是動物系嗎?動物系裡有個產品叫開心虎的。一隻笑嘻嘻的老虎看著你,這就是他們自己啊。這些人兇殘、無情,拿著這麼多浸滿血的錢,肯定開心了。”說完李寧做了一個呲牙笑的表情,想要將臉擠成一個笑著的老虎。

“動物系”是714高炮貸款平臺的一個系列。人們或者很少聽說過714高炮,但卻經常有機會離這些東西很近。指的是那些期限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網絡貸款,基本上90%都是以7天期為主。利息方面,基本都上年化都超過1500%。所以被江湖稱之為“高炮”。

這些深潛於地下的現金貸,在315晚會被曝光,終於走向了末路。一邊是借貸人崩潰與跳樓,一邊是放貸者日進斗金。還有推手在不斷加固這種病態借貸關係,借貸者與放貸者之間的相互攻防。714高炮像極了一場相互狩獵的飢餓遊戲。在監管強勢到來的時候,這個曾經披著“互聯網金融”外衣,在黑暗處牟取暴利,刀口舔血的產業,正面臨轟然倒塌的命運。

個人的槓桿

房貸8000,首付小額貸5100+4500,信用卡分期3500,房子雙合同裡寫成裝修貸的部分,5500。每個月還債26600。這是李寧每個月的還債賬單。

失業第三個月時,他通過信用卡套現八萬塊,還上了這幾個月的貸款。每個月要還進信用卡里的錢,也通過套現信用卡還上。但意外在第三個月發生了。招行信用卡的臨時額度,都是兩月申請一次。每兩個月,招行會給短信讓他去續用臨時額度。不過這一次沒有。招行收走了他的15萬臨時額度。同一個月,平安銀行信用卡也將其3萬的臨額撤銷。

正如李寧所遭遇的一樣,不少銀行信貸機構在2018年中逐一關閉一些個人貸款。隨著去槓桿的深入,銀行信貸機構的銀根也越收越緊。信貸機構不僅收緊了各種貸款,還將部分借貸者已有的額度收回。包括了信用卡、跟隨信用卡申請的個人貸款等。

這時候李寧發現,自己無法騰挪了。即使一次半次能跟親朋好友借錢,但每個月2萬5的窟窿,不是私下借錢可以解決的。網貸擺在了他的眼前。我來貸、你我貸、微貸、借唄……隨著失業持續,他把能借的,起碼是有牌照有證的小貸公司借了個遍。徵信也因為查詢次數過多,體現的負債過高,評分急速下降。意思是,即使你想繼續加高自己的槓桿,都不可能再從銀行借到錢,連正規網貸都借不到。不用太久,李寧就要覺得,即使那些有12個月期、24個月期的網貸利息有多高,比起他接下來的遭遇,都算是極具良心的了。

714高炮——人們或者很少聽說過,但卻經常有機會離這些東西很近。指的是那些期限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網絡貸款,基本上90%都是以7天期為主。利息方面,基本都上年化都超過1500%。所以被江湖稱之為“高炮”。

起底714高炮:炒房團放貸,“雲追殺”催收,學生黨復仇

由於網上申請貸款過多等原因,李寧的個人資料早已被賣了無數次。因此短信經常會收到很多貸款推廣短信。根據短信的鏈接,他抱著一試的心態註冊了一家名叫貝貝金服的貸款App。註冊當天他正面臨著拍拍貸的催收,2580元的月還款已經拖了五天。房貸、信用卡逾期,銀行催收都還能文明溝通,但網貸逾期,他所面臨的惡言惡語,給他極大的壓力。當然,那時候他還沒體驗過更絕望的。

在登記上傳身份證、拍攝動態人臉視頻、授權上傳通訊錄、及填寫銀行卡號不到兩分鐘,就有一個歸屬地為寧波的手機號碼打過來,簡單問了一下身份後,款項就發了下來。那時候李寧簡直開心到要跳了起來。不過,興奮之餘他也發現了一些不妥,審批通過的款項是2500元,但到賬的只有1650元。其中扣掉的“綜合服務費”為850元,而貸款期限則是7天。

由於法律規定,年化利息超過24%便屬高利貸。高利貸放款機構為了規避監管,將高額利息換成“服務費”,並在下款前提前收取,民間稱之為“砍頭息”。到了第7天,大清早李寧就接到電話,提醒他今天下午兩點前需要還款,還了能再提出來。

但山窮水盡的李寧再也湊不來這2500塊錢了,在短信裡一頓亂點後,他下載了幾個貸款類App。同時下載的也有融360、財喵管家等貸款超市。這些貸款超市平臺,上面堆滿了形形色色的高炮平臺,有看芝麻信用分就下款的、有機器自動審批的、還有轉賬到你支付寶的。這些平臺額度基本在1500~3000之間。

像所有高炮沉淪者一樣,貸款超市這個漏斗一打開,高炮平臺的雪球就開始滾動了起來。2500元的借款,到賬只有1650元。要還上一個平臺的借款,則需要兩個平臺的款項加起來才足夠。當你借到10個平臺時,你發現需要再借20個平臺才能還上。加上7天這種高週轉期限。那些欠了一兩百個平臺貸款的人,就這樣陸續被炮製出來了。

對於網貸,批評的聲音都在說他們“一時貪念”、“消費主義”。不過,和社會上流傳的不一樣。除了部分深陷網絡賭博的賭棍,不少714高炮平臺借貸者,都是因為信用卡、房貸等債務無法維持而深陷其中。這些人群原本都有預計好的債務循環鏈條。在信用卡等社區各自分享如何把信用卡額度調高的經驗。每個月還了利息,進行續貸。在信貸環境寬鬆的時候,信手拈來,遊刃有餘。

梁一鳴在去年4月信用卡被調降8萬額度時,在借唄、微粒貸、拍拍貸、平安普惠等幾家大平臺借入了6萬頂上。但給完妻兒生活費和房貸後,每月剩下的錢不夠償還貸款。在他還上其中一個平臺的貸款,打算再次取出來還其他貸款時,陸續得到“綜合評分不足暫時無法借款”的提示。“往常我拍拍貸還能借好幾次,裡面還有額度2萬多。我想還了以後,借出來還債。結果就是借不出來。說讓我補充資料一個月後再借款。可一個月後還是不行。”

債務在步步緊逼。最後能下款的,也只有714高炮平臺了。梁一鳴為此一次性借了三家。還上了所欠的貸款以後,甚至手上還有盈餘。那一刻,他覺得這個月可以暫時過個安穩的日子了。然而,陷入高炮平臺貸款的人,是不會有安穩日子的。

以往,梁一鳴在網貸平臺的借款都是按月分期。不過這些平臺都是按周,也有部分按6天算。7天時間一眨眼。借的時候,感覺並不明顯,待要還的時候,7500元。事實上實際到賬也就4500。下一步,他又得去找更多的高炮平臺貸款。5家、10家、18家、30家…

當然,也不是所有高炮平臺都能下款的。在拓展新平臺的同時,他們也會在之前下過款的App重新將錢借出。比如一個叫“福多多”的平臺,他還進去3000後,再借3000,實際到賬只有2150。一借一還的過程,又損失掉了850的利息。一個月下來借還四次,就耗進去3400塊利息。但你到手的,一個月裡來來回回還是那2150元。等到你越借越多,總額度10萬的時候,你會發現,7天時間裡,10萬的利息就要給4萬。這些債務滾動起來,借了還還了借,一個月下來你也只有10萬的額度,實際到賬本金是6萬。但一個月四周,利息就12萬。超過了實際拿到本金的一倍。

所以,高炮平臺你想以貸養貸?不可能的。

雲追殺

起底714高炮:炒房團放貸,“雲追殺”催收,學生黨復仇

沒被高利貸催收逼到崩潰,大概不足以語人生之絕望。

高頻撥打家庭電話、前往工作單位鬧事、在住址周邊噴紅油、去法院起訴,這些你所能想到的催收方式,並不適用於網絡高利貸。由於網路借貸涉及距離問題,因此催收方式也基本以“雲催收”為主。畢竟,這些平臺額度都是兩三千塊為主,要從寧波飛往全國各地,機票費用就已經超出所追償額度。但不要覺得雲端的催收只是語言騷擾,它甚至比現實裡的催收更有摧毀力。

被摧毀的,不僅僅是欠債者個人的尊嚴,還有一個個的家庭,以及一些無法承受的生命。

梁一鳴得知小范自殺的消息時,正接收到高炮平臺福多多的P圖威脅。原本當天是福多多借款的第七天,福多多的催收在早上聯繫他要求中午十二點要把錢還進去。梁一鳴認為自己借款期限是七天,根本還沒算到期,並表示下午下班時間前會解決。在他看來,這是基本的常理。不過催收並不買賬,“我不管你那麼多,你十二點前給我還進來,不要影響我下班,如果你不還上,我不僅會爆你通訊錄,還有你等著我P圖,群發給你通訊錄的親友。”

此時,梁一鳴覺得,既然我還沒逾期,福多多的人頂多恐嚇一下,不至於真的這麼幹。並且一個男的,怕什麼P圖啊。兩個小時後,他才深刻體會到,自己對高炮平臺催收缺乏基本的瞭解。

和大多數高炮平臺借貸人一樣,梁一鳴一開始借貸時,上傳了自己真實的通訊錄及通話詳單。當他收到短信以及另外一個號碼發來的彩信後,感覺就像是太陽穴被無數把尖刀抵住了。催收通過他的通訊錄,找到他某位女親戚的手機號碼,通過這些號碼關聯到微信、支付寶等賬號,把那些真實頭像全部下載,並將其與裸照拼接在一起。

在催收拼接出來的裸照旁,會加上一段旁白,大概意思就是“本人梁一鳴,因借了福多多的錢無法償還,現在讓妹妹/姐姐/媽媽等親戚,以賣X的方式幫助償還”。所用詞句,不堪入目。這樣的圖片會先發給借貸者本人,如果半小時內未處理,便會群發到通訊錄裡每一個人的手機。

由於借貸者分佈在全國各地,缺乏地面催收的手段。因此,不少高炮平臺的催收,只能通過網絡、電話的方式進行。也正因此,在網絡渠道上,催收會通過言語、文字、圖片等方式,將人性的險惡、極端發揮到極致。而借貸者最致命的,莫過於他們將一些東西傳播給通訊錄裡的親朋好友。而不少催收為了保證快速收到還款,都會在貸款到期當日就開始各種高強度壓迫的言行,還款時間都由其口頭要求為準——他們認為時間到了,時間就到了。

李寧借下來的平臺100個左右,被這行的風控拉入了高危名單,一個月內很難再借到錢。每天沉淪在這些債務糾纏中,房貸或者信用卡欠債等問題他早已無暇顧及。由此徵信出現了各種逾期,更影響到他的信用數據,讓高炮平臺這道槓桿之門徹底關閉。此前,借到60個左右的時候,他很確切地感受到,這些平臺就是不停歇的吸血鬼。為了債務鏈條不要爆雷,他陷入其中,但越來越大的漩渦,讓他無法上岸。甚至在這過程中,他想著把房子給賣了,好讓自己掙脫出來。但樓盤因為土地手續問題,房產證一直沒發放下來,根本無法出售。

高炮平臺借貸者,滾到最後多會崩盤。李寧感覺到要扛不住的時候,首先選擇讓寧波和溫州的部分平臺先行爆雷。因為在他印象裡,浙江人講生意門道,好說話,不至於將事情做得太盡。也就是說,他認為這些平臺會有溝通的空間,比如寬限他四五天,關鍵是他證明自己能把錢還回來。不過,生意終究是生意。催收不會因為你有房子或者工資高,就會有差別對待。沒有人同意他提出的寬限。

不出兩天,他以及通訊錄裡部分親朋好友的手機陸續收到了騷擾電話與信息。一家名字為“金紀人”的高炮平臺發出一條彩信,拼接過的李寧照片加文字。照片以李寧頭像拼接上一張不堪入目的性病軀體。文字內容稱李寧得了尖銳溼疣等性病,在他們平臺借貸,現在向親戚朋友們籌錢還款,如若不借,李寧會將性病傳染給他們。

另外一家杭州“小白錢包”的高炮平臺催收,先是聯繫了李寧通訊錄的叔叔,聲稱是禮品派送平臺,有一份李寧贈予的禮物,需要他提供地址接收。在提供地址後,李寧的叔叔收到了該催收在網上購買的花圈,其中輓聯署名為李寧。

這還只針對部分通訊錄進行騷擾,李寧被要求2小時內將款項繳清,否則通訊錄裡所有親朋好友都會得到這樣的“待遇”。為了讓這些鬧劇停止下來,他開始在閒魚上變賣自己家裡的傢俱,包括電視、冰箱、空調、衣櫃等,獲得共計6000元。又將房子出租。為了一次性收取一年房租,並拿到兩個月押金,李寧以低於市場價30%的方式讓地產中介包租房子,自己搬進廣州客村的城中村居住。

這次出租,他拿到了四萬多租金加押金。暫時平復了那些逼近眼前的炸雷。不過,掉進高炮平臺的人,是不會有寧靜的。他手上這五萬塊,夠給的不過是利息。100個平臺,平均每個2000元,他需要還的就20萬,一週利息一般是本金的30~40%。如果是之前的債務,五萬塊填進去,他能緩上兩個月。不過在高炮平臺裡,他只能喘息幾天的時間。

然而他已經沒有那麼多五萬塊再拿出來了,他父母在山西運城還有一間70平小房子。在這期間他曾想過抵押拿一筆錢出來。不過農行的評估,綜合了他父母年紀因素,能貸出來的只有12萬。這12萬隻夠這些高炮平臺,兩週的利息。最後他咬咬牙,還是沒有進行下一步操作。

百債纏身,他已經沒有那份心思去找工作。時不時有一些年薪20萬左右的工作聯繫他。李寧知道,即使有45萬年薪的工作,他也已經被埋在這些債務裡面,無法走出來。

這些日子,李寧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身份證,不停地按照那些鏈接註冊下載,進行身份證驗證、上傳通訊錄、拍照、綁定銀行卡。然後等著那些平臺返回結果。有下款的話,就先進行其他平臺的還款操作,不下的話,繼續申請下一家。由於綁卡次數太多,他已經可以將自己銀行卡號倒背如流。每天醒來就要面對著催收的電話與短信,有時候是一些要挾式的彩信,一些不順心的事隨時都會讓他感到焦慮暴躁。手機裡越來越多的短信提示還款日到了,慢慢地,每天都成為了還款日,每天的還款短信越來越多。他也總算知道,徹底崩盤的時候也到了。

無休止的電話、呼死你手機、註冊機拉爆短信、各種“性病”“賣X”之類的P圖群發。身敗名裂,親朋怨恨,父母蒙羞。李寧在借貸後期的遭遇,和很多714高炮借貸者一樣。此前他曾試過被催收員們當一條狗一樣辱罵,感覺到自己毫無尊嚴,斯文掃地。最後反正都無法償還了,他開始跟催收員槓了起來,不過最後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招架,只會覺得自取其辱。催收員們的罵人口舌練得早已像一把把尖利的刀。“X你媽的,小崽子你信不信我馬上給你爸寄一個人頭?”李寧當然不信,不過李寧的父親,手機馬上收到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的彩信,面孔正是低劣手段拼接成了李寧的。李寧的父親被氣到直接住院,多次號呼不願再活於世上。

和李寧不一樣,梁一鳴是有一分國企工作的。一家高炮平臺還款日當天11點,催收員打電話要他中午12點前把所有錢還了。梁一鳴回覆催收說,放心,只要沒到明天之前,我會全部還上。催收員大聲吼叫“我說12點就12點,超過了12點,哪怕你是12點01分,我都算你逾期!”梁一鳴一瞬間火氣爆發,幾個月來積壓的悲憤都在這一會湧了上來。於是跟催收對罵了起來。掛了電話不到十分鐘,他所在單位,包括座機、同事領導電話,以及催收從網上搜到他們相關業務電話。全部受到電話與短信的騷擾,單位的業務也嚴重受到影響。次日,領導約談了梁一鳴,變相讓他自己辭職。被他拒絕以後,單位直接將其強制辭退,也給了一筆四萬多的補償。

四萬多的補償,拉拉扯扯算是能填平這些高炮平臺的坑了。不過由於丟失了工作,並且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他借網貸不還的事,梁覺得自己也沒什麼臉面可言了,何必再將錢投入其中。從此,選擇悉數不還。“反正這些高利貸,又上不了徵信。在老單位呆了十幾年,換個環境也好”,帶著這樣的想法,梁一鳴變賣了自己在江西鷹潭的房子,前往廣州找了個廣告公司,從事文案策劃工作。

高炮平臺最後的結果,基本都是選擇“強制”,然後上岸。所謂強制,是這個群體對“強行不還,強行斷絕繼續投入其中,任由催收做任何動作”的簡稱。上岸,則是從此脫離高炮平臺,獲得新生活。事實上,很多人被高炮平臺纏住吸血,核心原因都是想護著通訊錄。但當通訊錄真的被爆過了以後,很多人一下就想開了,覺得最糟糕也不過於此。但有些臉皮比較薄,無法接受的人,則是比較難過得去的坎。不少人為此選擇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太原的售貨員小范就是其中一個。她在高炮平臺樂幫商城借款1200元,扣掉砍頭息後,實際到賬840元。七天後,小范手頭緊張,無法支付。到第九天她湊夠1200元時,她發現逾期費每日120元。她的欠款已經變成了1440元,她湊夠的錢根本不夠償還。借款後第十一日,她的欠款已經變成了1680元。無法償還的她收到了以她頭像合成的裸照、靈堂花圈照、母豬交配照,加上小范代孕、賣身還債等字樣,先發送給其本人。剛收到彩信的小范頓時崩潰,她告訴了哥哥自己無法面對,然後在太原濱河路汾河公園選擇跳河自殺。在警方撈起其屍體時,她的親友陸續收到了一系列合成的裸照。

像這種受到催收P圖侮辱,無法忍受而自殺的案例。我在瞭解過程中,接觸到上十起。大多以女性為主。男性則更多的是因為面子問題,加上掉進漩渦裡感到生活無望,壓抑到希望以自殺終結。有一天我和李寧在一家高鐵站的候車廳,屏幕上放著拒絕吸毒的公益廣告。廣告裡說,沾染上毒品,工作、未來、正常的生活,都將離你越來越遙遠。李寧跟我說,這說的不就是我們這群人嘛,都是毒藥,一點點吞噬著這些年輕人,慢慢走向深淵。你看我,哪還有什麼正常生活?再也回不去的了。

“東方猶太人”刀口舔血

朱老闆是溫州瑞安人,每到月中他會前往寧波幾天。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找時機陸續賣掉手上的房子,以及收回在瑞安、蒼南一帶放出去的貸款。此前,朱老闆是一個專業的炒房客,十幾年來,帶著一幫人從鴨綠江邊一路往南掃,炒到了東南亞。最多的時候,他帶領的炒房團手握三百多套房。

每次在上海、廣州、南寧等地處理完房產,他都會先回到溫州,再從溫州前往寧波。從溫州出發時,基本都是天黑起來的時候。“每次舟車勞頓,累得夠嗆,但每次快到寧波的時候,都會覺得太陽昇起來了”。有一次從溫州前往寧波的路上,朱老闆跟我說。朱老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對外都稱自己叫朱棣,“燕王朱棣的棣”。有段時間我應聘當他助理,每天除了秘書必備的工作,還要幫著開車。車子不在他名下,房子也有人代持,這是個神出鬼沒般的人。

像大部分炒房團所面臨的問題一樣,隨著2018年房地產監管趨嚴,他們發現已經無資產可炒,但手上囤積的資金需要出處。現在,他們有了。

在寧波老城鄞州區不起眼的寫字樓裡,聚集著大大小小的高炮平臺。而寧波大學附近的小區,則是高炮平臺的系統開發商聚集地。

之所以選擇在寧波大學附近,是因為這裡遍地都是他們所需的技術人才資源。寧波大學計算機專業每天都會有大量的畢業生。如果覺得人才不夠用,隔著甬江對面,浙江大學軟件學院的學生大多都精通軟件開發。

趙菁是一家為714高炮平臺的系統服務商,說是提供系統服務,其實充當的是一個放貸的平臺。資金方將錢投入,她提供系統平臺將錢貸出,所獲取的利息甲乙雙方對半分成。在一些以對接上下游為主的商務交流平臺,經常會看到“寧波現金貸甲方尋找乙方資源”等推廣信息。不過這種甲乙方對接,真正能達成牢固合作,大多是朋友引薦等。在他們那裡,低調比什麼都重要。

在這個100平方米左右的三房住宅裡,客廳放著三排長桌,三個房間一個一張。每張桌子能坐6個人。趙菁的整個公司總共30人,分為運營部、技術部、客服部、催收部。其中運營部負責對接風控系統、貸款超市、操作短信系統群發鏈接等。各個部門運轉起來,每天可以給趙菁帶來至少100萬的利潤。

“我們投進去放貸的款,一開始是一千萬。剛投入的時候,每天放150萬,連續六天放,總共是900萬。到第七天,第一天放的款回來了,連利息一起195萬。但在款項回來之前,也要繼續放的,所以剛開始第七天是投100萬。也就是說,從理論上每天利潤能到45萬,除去壞賬部分,也有35萬。這樣一個月下來,不算將利潤部分復投進去。1000萬的本金,利潤能到1050萬。”趙菁一邊指揮運營部的人跟貸款超市砍價,一邊告訴我,在她們第三個月的時候,就基本上每天敢放700萬的量出去,利息也從之前的每週30%上調到了40%。也就是說,粗略計算,每天她所操控的平臺,進來的利息不低於280萬。

趙菁每次都將壞賬率預計到30%,每個月拿到的利息有4400多萬。不過一般逾期率都會在20%以內。“他們30個人,平均工資起碼有兩萬吧,加上一些獎金之類,到三萬是沒問題的,90萬一個月。”人力運營成本,於她來說並不算什麼成本。貸款超市所佔的成本比例才是高的。像那些高炮借貸者咒罵他們一樣,趙菁也在咒罵貸款超市。“現在啊,註冊一個用戶,不管風控過不過,都要收100塊。要是下款的話,一個都不低於300,有些都400多了。”

貸款超市,是陳列了一系列貸款產品的App。像融360這種入口,聚集了大量的貸款需求人群。由於有些貸款超市本身有其他正規貸款產品,不少貸款需求人群進來以後,很自然地被引導到了高炮產品上。粗略統計,貸款超市在國內有六七百家。每當有高炮借貸者跳樓自殺的消息傳來,這些借貸者聚集的群組,都會一陣湧動,控訴著貸款超市這種給高炮產品引流的平臺。在這幾個月來,給714高炮平臺大多是二三線貸款超市。因為頭部超市隨著自己規模變大,離被監管更近,都不再接714高炮的活。當然,也有一些變通的,比如融360,作為一家美國上市的貸款超市,他們已經不接7天、14天的貸款平臺。他們,接15天的。

每天放貸700萬,平均每人放2500元,意味著每天有2800個借貸人。在趙菁提供的後臺顯示,客流來源方面,貸款超市佔66%,1848人。貸款超市的計費方式有按照註冊算,也有按照下款算的。現在比較普遍按下款算。也就是說具體轉化了多少人。便宜的時候一個收80元,到現在已經收到了300。也就是說,便宜的時候,每天要給貸款超市的錢是14.78萬,一個月為444萬。貴的時候,一個月1332萬,要佔據了高炮平臺進來利息的30%。這樣一來,每天放貸700萬,一個月下來整個項目的淨利潤會是3000萬左右。

每日放款量到了700萬這個額度,趙菁考慮到風險,基本不再往上疊加。想要做業務的拓展,便在這個行業的衍生環節進行。利用自身的公司架構,技術部賣出貸款系統,以及催收部接收小型平臺的逾期債包,催收成功後進行分成。這些都成了趙菁公司的業務。所謂系統,不過是花了20萬左右,從現金貸大型系統提供商處買下來的源代碼,趙菁再找幾個程序員進行改版,便對外售出。這些購買系統的大多是三四個人組成的高炮平臺放貸團隊。為了成本控制,以及將風險切割,這種放貸者都會在購買系統後,同時對接系統商提供的催收服務。

像趙菁所經營的高炮平臺系統商,在寧波多達數百家。至於高炮平臺的放貸團隊,不少於一千家。趙菁的團隊裡,有剛畢業的計算機專業大學生,拿著未曾想過的高薪;有以前P2P行業做推廣,熟悉現金貸鏈條後待遇翻倍感到人生有價值;也有之前做房地產中介或者線下貸款催收,搖身一變成為“互聯網金融從業者”,感到自己走到科技前沿的。至於他們的資金提供方呢?——朱老闆。

起底714高炮:炒房團放貸,“雲追殺”催收,學生黨復仇

時值中午,資金方代表朱老闆帶著整個團隊到附近一家湘菜館吃飯。每個月朱老闆跟趙菁結算完。都會做東跟30多人吃一頓。其中有一個發錢的環節,能生嚼10只朝天椒獎1000塊。在每個人脖子通紅後,這些興奮的人們聊著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東方猶太人。

“都說我們溫州人是東方猶太人,在我看來,猶太人的精髓不是說有生意頭腦。而是善於運用金融工具。我們這群人啊,利用金融利用科技,把放貸這個古老的行當,躍升了多高的層次啊!你看我們遍及的版圖是全國,我們的回款週期是七天,我們的操作效率也就幾分鐘。以前誰能做到?要我說,像我們這些人才叫東方猶太人,尤其是從溫州來寧波的。”朱老闆像是宣誓主權一樣,鏗鏘有力說出這一番話。在座的人們似乎也找到了認同,“也不能只說你們溫州人,我們也都是啊”。

事實上,兩三年前,就有不少浙江人闖入現金貸淘金。那時候現金貸還在市場上野蠻生長,以“P2P”或者“互聯網金融”等身份自居,通過“居間手續費”、“擔保費”等方式,基本上能拿到綜合年化不低於50%的利潤。由於浙江民間貸款盛行,不少民間資金湧入了現金貸,攻城略地。全國數千家的現金貸平臺陸續崛起。伴隨的還有超出銀行利率4倍、以各種手續費名目收取高額利息、暴力催收不斷髮生等混亂無序。不過,一切在2017年12月1日戛然而止。

2017年12月1日,央行、銀監會發布《關於規範整頓“現金貸”業務的通知》,以極其嚴厲的監管措施,尤其是牌照的要求和限制,基本上清退了90%以上的現金貸。監管部門的鐵腕治理,使現金貸理論上失去了生存空間。每次監管政策下發,行業都會引發空前的逾期壞賬。過半的借貸人認為平臺既然被查封清退,不需要再償還所欠貸款。不少新晉民間資金遭遇巨大折損。浙江地區的民間資金,長期在發達的製造業、房產交易等方面流轉,巨大的利潤空間見慣不怪。到2018年6月,P2P陸續爆雷,這些極致趨利的資金更希望遠離監管。

“P2P這東西,第一,我們這些玩資金多的,一看就知道貓膩了。第二,平臺掌控在有限的部分人手裡,投進去的資金,潑出去的水。第三,就算年化20%多,其實也是很低的,我還不如去蒼南放標呢。”朱老闆一開始並沒有碰現金貸,也沒有碰P2P,但一直在觀察其中的機會。

現金貸慘淡收場時,聚集在浙江一帶為現金貸進行App技術開發、風控、導流等業務的團隊,大多解散不做。趙菁此前作為杭州一家現金貸的產品總監。在現金貸平臺關閉後,她前往一家號稱處置不良資產的P2P平臺擔任產品經理角色。很快,這家P2P平臺也爆雷。

不少P2P從業者是在2018年6月份闖入地下現金貸的。趙菁當時目睹了所在P2P公司,前一天老闆還說行業困難大家一起度過,第二天就捲了包括員工及親屬在內的投資款潛逃,價值觀受到了巨大的顛覆。不過,就在行業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時,像趙菁這一類從業者陸續收到了一些土豪老闆伸出的橄欖枝。朱老闆最終決定出手,是因為他看到了714高炮平臺這個模式巨大的盈利空間。

監管來了,但底層人群的借貸需求不會隨著現金貸被取締而消失。有需求就有市場,市場被監管,市場就會進入地下。但如果現金貸轉入地下,由於缺乏接入徵信等方式約束,並且自身屬於違規存在,對逾期、壞賬等風險的管控方式尤為重要。畢竟,這波借貸人群,已經被銀行信貸、信用卡、正規網貸平臺等排除在外,信用水平較為底下,逾期是分分鐘都會有的事。如果還像以往現金貸按月分期的模式,週期過長,哪天法律部門過來取締了,放出去的賬便蕩然無存了。

於是,714高炮,尤其是7天期的高炮借貸模式開始崛起。高炮平臺以7天期為主,高頻的週轉,可以讓資金快速回籠、重複利用,同樣一筆資金,一個月就可以放貸4次。加上高昂的利息費用,滾動一個月便能拿回本金。所以,即使壞賬率高,風控與催收都做到位的話,這種模式完全可以覆蓋。

對於7天高炮的模式究竟是誰發明的,行業裡不少人指向了借貸寶。借貸寶先前與廈門九鈦金融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推出了銀狐系統。也有的說是有脈金控。另有人說2017年就有零星的平臺在做了。不過無論是誰,都不會願意承認這是他們想出來的。這項發明,在行業內是個榮譽,在行業外則是個黑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在這行裡,有什麼比賺取暴利更重要的呢?

2018年7月,正是互聯網金融行業連環爆雷的時候。時值去槓桿,不少正規現金貸平臺都依附在P2P公司,現金流入受到極大影響,放貸額度斷崖式驟減,借貸需求迸發;同時,高炮平臺系統的研發陸續完成並推出市場。這些系統商、借貸公司,基本都集中在民間借貸發達地區。包括浙江、福建等。浙江則主要在杭州、寧波、溫州等。並且更多地集中在寧波。

“配套齊全,安全。”對於為什麼選擇寧波,朱老闆簡單扼要地回答。在不少高炮平臺看來,浙江民間資金最發達的要數溫州,但由於地理位置偏遠,整個現金貸的配套條件不足,並且系統、風控、催收等環節不夠齊全,溫州並非最優選擇。另一方面,杭州無論是互聯網金融、軟件技術,還是民間資金量,都是一個很優秀的選擇,但也鮮有地下現金貸聚集。畢竟作為省城,在法律監管層面給的壓力會更大一些。

因此,毗鄰杭州與上海附近的寧波,成了最佳的去處。當發現以714高炮平臺為代表的地下現金貸年化超過1000%的利潤後,像陳老闆這樣的炒房團快速湧入其中,“東方猶太人”聚滿了寧波。一時間風起雲湧,日進斗金。在寧波,只要你有現金貸系統服務,來找你的“東方猶太人”們隨處都是。這裡邊有寧波人,有溫州人,有義烏人,也有上海人。這些人,有本身就在民間專業放貸的,有幾個親朋好友湊幾百萬投入的,最龐大的軍團,莫過於職業炒房團。

職業炒房團,大多有個領軍人物,對目標資產進行了解與判斷,然後籌集資金進行投入。這些團體資金量龐大,操作靈活,並且在十多年期間形成了對收益的敏感,以及極致追求。朱老闆周邊的炒房人群全都入注了地下現金貸。

“在線下放貸,要把量做起來,你利息就不能太高,不然壓垮了他們還不了呢。”一位之前在溫州從事民間放貸業務的人員稱,一般情況下,到頭了他們放貸也就年化24%。而那些有牌照的小貸公司,受到的監管更加嚴格,資金的變動與用途都需要跟監管部門申報審批。即使放貸到年化24%,很多中小企業目前的利潤率都難以承受。還有可能有逾期的風險。

另一方面,房產稅出臺的實錘屢屢落下,更加確定了炒房團們事先對國內樓市環境的悲觀判斷。超高的利潤、快速的週轉,驅動著龐大的炒房資金不斷進入。除了這些資金,不少有牌照的正規網貸平臺,也通過代持等方式,以不為人知的馬甲進入這一行業。為了規避監管,這些實際上屬於高利貸的高炮平臺處於地下,加上極端與粗野的網絡催收手段,基本上淪為了名副其實的“網絡黑社會”。這種屬性,帶來的也有極大的風險,

“資金趨利是天性,只要保證自己安全,其他有什麼所謂呢?”我問朱老闆看到那些人被高炮平臺催收逼到自殺時,朱老闆認為,本身來借錢的人,就應該抱著一種願賭服輸的心態。“你來,就說明你接受,後果就你自己承擔。你心理素質低,除了自殺,你還可以急急忙忙想辦法還錢。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不對他們的選擇負責任。”

不過,放高利貸不管線上線下都是高風險行當。朱老闆只作為資金提供方,不參與具體經營事務,他對於這些風險他是隔離開的。長期遊走在這些風險邊緣的趙菁,對於箇中門道,瞭如指掌。“高利貸再怎麼違背監管要求,也頂多是違規,不違法。那些欠錢的,我告到法院,法院都還支持我年化24~36%的利息呢。”趙菁很清楚,這行裡邊,最大的法律風險,是在催收這個環節上。

由於催收環節稍有不當便會“涉黑”。因此,趙菁安排催收人員用的號碼或者是網絡電話,或者是從外省批量採購回來的號碼。通過網絡電話,對逾期欠貸人及其通訊錄家屬進行辱罵恐嚇;通過採購過來的號碼發送P好的裸照進行威脅。不過,要像“樂幫商城”那樣鬧出人命,警方立案,要查出箇中關聯,並不是太難的事。因此,趙菁和很多高炮系統服務商一樣,計劃將催收獨立出去,做到風險隔離。

復仇者

在南寧西鄉塘的一個咖啡廳裡,我見到了張力和一幫他的追隨者。

他正在講解如何繞過高炮平臺的風控,將這些網貸一筆筆“擼”下來。這些追隨者都是從他們的QQ和微信群裡找過來的。有正在讀書的大學生,有出來工作或者丟失了工作的社會青年,有職業擼網貸的人員,也會有賭錢或者吸食搖頭丸的。對於後邊兩種人,張力會非常堅決地將他們驅趕出去。

不管什麼身份和職業,這些人基本都是曾經淪陷於高炮平臺,最後打算報復性擼一筆錢出來,然後強制上岸。每週張力都會餘出兩天時間無償去引導他們進行操作。

去年7月,剛畢業的張力因為工資被拖欠幾個月,急於用錢的他用上了高炮平臺,就此淪陷其中。到9月時他欠下30多個平臺共計6萬多,他的一位高中同學也遇到了一樣的麻煩,感到無法喘氣。隨後,他們一致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張力打算前往找到這位同學好好聊一下解決辦法,等他到了以後,那個城中村樓下正用一塊帆布蓋住了一具跳樓的屍體。這個自殺的人,正是他的同學。

這件事對他的震撼太大,他親眼看著一個生命因為淪陷在這些網絡高利貸裡,最後說沒了就沒了。然而從一個生命的維度去看這個事情,卻又是那般的不值得。真的就沒有解決辦法?如果不還呢?不還對方會聯繫和騷擾你通訊錄的號碼,讓你身敗名裂人生灰暗。然而即使他自殺了,對方照樣會做出這樣的行為。隨後他開始研究這些高炮平臺的系統,摸索出門道以後,他一次性擼下了20多萬的款項。隨後給通訊錄裡的所有人發了個短信,告知自己手機丟失,資料外洩,謹防有騙子聯繫借還錢。隨後強制上岸,並開始以自己的經驗試圖帶其他人上岸。

社會上對欠貸者的看法,不外乎90後年輕人的消費主義,80後中年人家庭房子的壓力。有需求就有市場,借貸關係形成前,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到後邊借貸者再去鬧,沒了契約精神。“這種所謂的契約,本身就是在不公平的條件下訂立的。要說有需求就有市場,那我很想殺個人,我出1萬塊,有人也很願意給我殺。我們籤個生死狀,是不是我也可以去幹這事?”

“每當我們看到周邊的人掉到一個坑裡去,尤其是不可思議的坑,我們似乎都喜歡時候裝出很聰明的樣子,鄙夷而又滿臉關懷地罵對方是傻X。然而我們真的瞭解過,他們經歷了什麼,他們又有多少錯誤的選擇,和無法選擇。就像我,我剛畢業,不像你們有信用卡有貸款額度,我父母供三個小孩上大學每個月伙食費都捉襟見肘,我被拖欠了幾個月工資房租交不起,這時候我是沒有選擇的。”張力認為,這些網絡高利貸都是邪惡的,他們的反擊本身是具有正義性和正當性。因為這些人擼出來的錢,其實都還沒有當初給進去的利息多。而從一開始,這種放貸者就瞄準了生活上如履薄冰的人群。

“當然,賭錢和吸毒的就是傻X,這種人我一個不帶。”說完張力補充一句,我又不是聖母。

擼網貸,江湖上都稱之為“擼口子”。這些人群裡,有兩波不同類型的大軍。

一波是某些曾在714高炮平臺當過催收或者相關的基層職務,熟悉這些高炮平臺的運轉流程,明確知道它的暗樁在哪裡,可以順利地將資金都貸下來。等自己因為借貸平臺過多無法下款時,就開始幹起擼網貸中介的活。一位自稱“老中醫”的中介便以指導人擼網貸為業,擼下來一家,收提成三千。這種中介操作效率高,對系列平臺的變動了如指掌。他們通過各種借貸渠道發展,客戶不少於數萬之眾。這些人群相互之間有著“老哥”的稱號。

另一波則是捲入714高炮平臺兩三個月,耗掉幾萬利息以後,強制上岸並決心擼一把的群體。以及由他們傳播開來,發現其中有利可圖,也打算撈一筆親友同學。前者基本是破罐子破摔,一切豁達看開。後者此前沒有借714高炮的經歷,或者他們有一個常聯繫的備用號碼,或者會花半年時間專門養一個號碼。

事實上,高炮平臺的系統並沒什麼專業技術可言。包括像趙菁這種所謂的系統服務商,也都是二道販子,他們花15萬去有脈金控或者是廈門銀狐那裡買一套軟件系統,再加個10萬塊,他們連源代碼都一起給你送過來。拿著源代碼,隨便改一下就可以推上市面了。大的系統服務商,確實是以出售系統為主業,這些服務商都是當初現金貸在地面興盛發展時,金融軟件技術的佼佼者,但現金貸轉入地下以後,他們的業務也跟著下沉到地下,成為地下現金貸不可或缺的部分。像有脈金控這種高炮平臺軟件系統服務商,使用其軟件的平臺便多達七八百家。而通過二道販子轉賣出去的,也有兩三百家。

服務商提供的除了催收服務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源頭就是提供可選擇的、高質量的風控服務。要知道,擼貸大軍數量以十萬計,不少風控效果比較差的,基本都被擼到虧本。714網貸由於額度較低,單個放款量較大。因此審核放款基本都選擇機審方式。在用戶提供提供身份證通訊錄等資料後,系統將數據傳輸於風控的數據庫,風控對數據進行比對與辨別,返回結果。如果返回是Yes,系統自動放款,如果是No,則是拒絕。

風控需要的參考的數值不外乎幾樣,定位與填寫資料是否匹配、是否已婚、手機通話詳單、手機上傳的通訊錄,以及手機號碼與身份證號碼是否發生過逾期,或在黑名單數據庫裡。不少小型系統商自己開發的風控,大多是在黑市上買到的數據庫。

也有一些平臺自行選擇第三方風控的服務,將平臺與第三方風控的數據進行對接。在用戶申請貸款的時候,會有輸入運營商登錄密碼的步驟。平臺爬取該用戶手機號碼的運營商數據,結合通訊錄等資料,發送到風控公司的數據庫,風控公司則自動返回一個結果,平臺決定放或者不放款。這種第三方風控平臺,多是以計件方式計費,每份十幾到幾十元不等,多數是使用同盾、有盾等數據。

所以,電話號碼與通訊錄很重要。如果是之前沒擼過高炮平臺的“白戶”,首次申請一般要考慮手機號碼有使用過半年,並且有足夠多的通話詳單——有某一兩個號碼高頻經常地撥打,其中一個半年不低於50次,另外兩個不低於30次。次數越多,通話時間越長越好。有自己買了其他的號每天互打,也有這波人群之間互打,不過張力並不支持。“他們在做數據監測的時候,會監測你的通訊錄、通話詳單號碼裡,有沒有系統裡的黑名單用戶。如果你們之間互打,其中一個在擼的過程裡被高危黑名單了,另外的人也會受到影響。因為現在有些風控系統會直接判定你們是一個要一起擼網貸的同夥。”

不少想去擼網貸的人,都會打算用自己手機每天撥打快遞、送餐員的電話以充當通化數據。不過有些反應得快的風控系統,早已將這些數據納入其中。一個送外賣的號碼,一般被人標記“外賣”以後,風控公司會通過各種端口獲取這些數據,進行比對。被納入系統的號碼數據,可不止外賣快遞的號碼,還會包括一些催收、銀行等使用的電話。所以,要擼網貸的人,都需要跟著張力細心經營自己的通話數據。

高炮平臺也會將一些關於風險標記的數據共享出來,如嚴重逾期的黑名單用戶,人臉與身份證對不上、使用兩個號碼進行註冊的用戶。並且這些用戶的聯繫方式數據,大多會被轉賣多次。因此,如果之前有操作過高炮平臺,在共享的數據庫裡會有個人電話號碼等信息。這種人群,一般他們是不會用新的號碼進行操作的。否則風控系統檢測到有連個號碼後,會直接進行預警。所以,只能用之前用過的號碼。

通訊錄也是值得注意的,“直接上全假的通訊錄,一般都不會通過,這裡邊有很多考究”。張力告訴我,一般他們的通訊錄都要200人以上,最好是在真實的通訊錄基礎上修改。就把號碼尾號一兩位直接改了。因為風控系統會按你的所在城市、身份證歸屬地等檢測當地號段,如果號段對應,自然就會有加分。其中還需要加入通話詳單裡經常聯繫的幾個號碼。不過,這還沒完。“要把手機通訊記錄的未接來電刪掉,這種未接來電貸款廣告或者催收的可能比較大。另外,如果是安卓系統的手機,短信是要好好清理一下的。這跟蘋果系統不一樣,蘋果系統他們是讀取不到短信數據。”所以,這些人群裡,基本都清一色地用蘋果手機進行操作。

這些關鍵信息優化以後,剩下還會有各種的坑。比如他們之間有人由於擔心平臺方找上門來,會去找辦證人員辦一個假證,其他信息都是對的,只是將聯繫地址改了。也有人將身份信息和他人互換,比如我拿別人的身份證,找辦假證的給貼上我的頭像,然後去進行操作。這樣就算被告了,也可以說不是本人。這種操作失敗者居多,因為身份證信息在比對過程中,就有相應的人臉識別數據系統。

“聯繫地址和所在公司,你是可以網上搜一個附近的隨便填的。但要記住,每次都填同一個。超過22歲的一定要填已婚,這樣系統會認為你狀態更加穩定”。有時候,有些平臺會要求登錄淘寶後臺獲取數據,這個數據更多的是個人的收件地址,這會是比較真實的聯繫地址。所以,不少人會使用曾經使用過的地址,或者是近期去淘寶購物幾次,寄到一個附近的地址去。

不同平臺,使用的風控不一樣,標準也不一樣。並且在不同時期,也會調整不同規則。這陣子主要看中芝麻分,芝麻分超過650的擼貸人群便會一擁而上。那陣子發現不少使用批發的外地號碼註冊擼貸的特別多,平臺定位要求與手機號碼同一城市,他們便拿蘋果手機越獄了,安裝上虛擬定位軟件。不少高炮平臺設置自動劃扣還款,他們就將擼進來的錢馬上轉移到新的銀行卡。

幾個月以來,這些自稱“擼口子狂魔”的人群,成了高炮平臺最頭痛的問題。像張力帶領的人群,每週都能擼到二十萬左右的款。而那些客源豐富,尤其是早期開始做代刷信用卡、花唄等業務的中介。每天擼下來的額度,都是以數十萬計,一週流水過百萬。而全國的高炮平臺有五千多家,幾百個系列。

在714高炮興起時,有周邊從業者看到了利潤,跟親戚朋友湊上兩三百萬,也投身其中。畢竟在興起初期,是壞賬率不高的時候。投入三百萬,一週就能回款,毛利潤近90萬。如此週轉數週,就能全部回本,黃金加身。那時候,壞賬基本以普通借貸者還不上為主。這種情況,只要幾個電話過去恐嚇一番,外加一條P了裸照的彩信威脅,錢很快就還回來了。後來,世界變了。如果不能做好跟擼貸大軍之間的攻防戰,他們可能會顆粒無收。

所有的關鍵都在風控。

高炮平臺沒法做品牌,很多平臺為了避險,做一陣子就會換一個名頭,不穩定性很強。要通過自己的運營去維持客源不大可能,基本都要依靠貸款超市導流。但貸款超市也是參差不齊的。由於小型高炮平臺願意支出的成本有限,首先客源就和大中型平臺不一樣。小型平臺,願意從那些標註“黑戶都可以下款”的貸款超市獲取用戶,這些用戶本身質量就比較差。風控質量不夠的話,這種小型平臺更面臨著被一次性擼死的命運。

身處廣州的林生原是貸款超市的一名客戶經理,看準高炮貸款的市場以後,跟三個朋友一起湊了五百萬,開始了高炮放貸之路。不過這條路並沒走多遠。他們所選的風控服務,對用戶的網貸負債記錄與申請次數並沒有到位的記錄。其他風控返回評級是D的,在這家風控基本都達到了B。一週過後,不消兩三日,便血本無歸。

大中型平臺就不一樣。大型平臺本身就有十幾個放款App,所背靠的系統服務商更是為數百家平臺服務。這些平臺的用戶風控會隨時進行綜合與比對。比如動物系,有人要開始擼這個系列的時候,張力會讓他們儘快半天搞定。否則的話,當你擼了七八家,半天左右,這個系列就會對你進行風控,進入高危名單,這系列的平臺都不會再給你放款。並且,他們所選擇的風控本身質量和價格都比較高。比如趙菁的團隊,除了自己做的數據包風控系統,還會接入三家不同的風控服務,在使用一段時間以後,看貸後效果再做出選擇。

不過,不管風控水平如何,一陣迅猛的風,正吹得他們搖搖欲墜。

末路狂歡

起底714高炮:炒房團放貸,“雲追殺”催收,學生黨復仇

所以,這些人擼下來高炮平臺的錢,不用還嗎?

“不還他們能怎樣?”張力笑著跟我說,他不說網上盛行那句“憑實力借下來的錢為什麼要還”,是因為覺得在做這件事情的人,其實一點都沒那種囂張輕佻。那種話都是擼錢來吃喝玩樂的人乾的。但這種人佔比其實不大。“沒到不得已,誰願意去碰高炮平臺啊。你隨便去網上搜搜714高炮,搜出來的內容都要嚇到你。”

在他們的經驗裡,不還高炮平臺的錢,要承擔的後果不外乎就是騷擾通訊錄。至於說會上傳到徵信,有過一定“經驗”的他們都不會相信。畢竟,本身自己就不合法的放貸機構,根本就不符合央行徵信的接入條件。那些高炮平臺經營者自己也明白這點。所以爆完通訊錄,一般也只有偽造法律文書來進一步讓逾期者還錢了。這些偽造的民事訴訟狀時常以彩信形式發送於逾期者的手機,不過,作為民事訴訟狀,也常常出現蓋章是公安局的漏洞。

“P裸照群發?他們不敢的了,只敢發給本人嚇唬一下。因為現在風頭這麼緊,沒有催收願意為這個犯罪。平時罵人恐嚇,騷擾通訊錄,頂多被拘留個幾天。但群發裸照多大的罪啊,定性成非法傳播淫穢內容,直接就判刑了。催收也就是個打工的,沒必要為這事把自己折了進去。”在這個階段,無論張力或中介帶領的擼口子群體,還是高炮平臺本身的從業者,都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嚴厲監管。並且對接下來的行動也都有了針對性的調整。

2019年2月26日,公安部召開新聞發佈會時表示,“套路貸”是一種新型的黑惡犯罪。並歸納套路貸犯罪的幾種表現方式,“現金貸”類套路貸赫然入列。獲取手機通訊錄、手機服務密碼等行為,屬於“超出正常收集範圍採集個人信息”。其中,對通訊錄的親友,通過電話等進行辱罵、威脅、恐嚇,尤其是PS淫穢照片的,直接認定為“犯罪團伙”。隨後,全國各地方陸續成立“打擊套路貸”的專案組。

監管的風越來越大,風裡的傳言,是到315的時候將會重拳打擊714高炮平臺。這給“東方猶太人”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前所未有的大面積壞賬。擼貸大軍認為這行末日馬上就到了,趕緊要在這之前狂擼一番,擼貸群體數量越加龐大,前赴後繼。“老中醫”的統計裡,年後至今,擼高炮的人數翻了幾翻。

315前,已經有不少的高炮平臺暫停放款,等著風過去。不過,等待的過程裡,那些已經在貸的用戶發現了無法復貸的情況,傳導開以後,其他用戶紛紛開始強制逾期。當前,這個行業整體的逾期率平均到了40%。有些風控和客源渠道比較差的平臺,更是到了70~80%。不過最後,還是有超過一半的平臺掂量著是否要繼續放款。放款,風險很大;不放,每天相當於損失上百萬。在巨大的利益誘惑前,過半平臺選擇繼續鋌而走險。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復貸用戶的造反。”趙菁說,擼貸大軍壓境,壞賬率確實再翻倍上漲。雪上加霜的是,不少原有的貸款用戶,在高炮平臺會有倒閉潮的預期下,紛紛強制上岸。“好像集體在某一瞬間覺醒了一樣。”這個行當得以運轉的核心,是對借貸用戶造成心理上的恐慌。在中介等群體的普及下,不少借貸者看破了其中的遊戲。反倒反撲過來,狂歡式的以老用戶的身份,調高了借貸額度,一次性在每個平臺擼出四五千塊。對於一些長期守信的老用戶,不少高炮平臺的風控是有很大的信用傾斜的,這時候都變成了他們的弱點。畢竟,風控再強,也無法檢測到一個人是否有擼一把就撤的意願。

對於可能存在的波動,高炮從業者越來越敏感。為了操作這篇文章,微信公眾號金角大王Plus接觸了不少平臺。在這過程中,曾被高炮平臺的放貸人通過數據包等查到我個人身份,各種慣常的套路威脅也由此而來。其中一條短信內容,也算道出了諸多高炮從業者的心聲——“我希望這個行業好。”

“怎麼可能還會好呢?這次查處勢頭這麼猛,放完這波就撤吧。”再次見到朱老闆,他已經沒了當初那種興奮。我問他接著打算做什麼去,沉默良久後他說,先等著看有什麼機會吧。這次714沒了,沒準下次有815、916呢。至於其他行當,放過高利貸的人,這些“東方猶太人”們,已經難對其他行業的利潤率感到滿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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