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以來,均有文人學者對先秦文學中呈現出的女性形象、女性文化等以女性視角進行著或深或淺、多角度的研究,甚至上升到女性思想、女性主義分析等;但有系統的關於《詩經》、《楚辭》中女性形象比較、總結的專著較少,具體到有關"美人"意象的研究更為罕見。本文將針對《詩經》與《楚辭》中"美人"意象的異同展開討論研究。
首先,我們應理清有關"美人""意象"的概念。所謂"意象","乃是主體與客體相互滲透所形成的一種藝術審美契合,是已經完成了的詩中具體畫面形象"。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意翻空而易奇,言徽實而難巧也",康德也將意象解釋為"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因此,詩歌中的意象往往是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的結合,由此表情達意。而"美人"一詞由"美"字而生。"'美'在甲骨文中'疑象人飾羊首之形'","中國的'美'字最初是象徵頭戴羊形裝飾的'大人',同巫術圖騰有直接關係",這反映出原始的圖騰崇拜和宗教內涵。由此可見,"美"的形象和原初義是"美人",而"美人"形象的文化原型應是巫覡,這其中充滿原始宗教氣息;而這樣的"美人"其天然便帶有神秘化、神聖化的力量,更在長久的發展中形成一種"美和善的精神象徵",美人之美本身就能引起人們美好的聯想。綜上,美人意象與原始祭祀、宗教、巫覡文化息息相關,常用比美好之物以表情達意;學界一般認為美人意象自屈原始,"借'美人'以喻君主,借'佳人'以自況",文學史上從此就形成了一個借"美人"以寓情言志的象徵傳統。
對比《詩經》與《楚辭》,其相通之處在於,兩者都是受特定地域文化的浸潤、選擇,塑造了具有鮮明藝術特徵的女性形象,反映出南北方文化特有的審美追求,都是其時代和地域特色的集中展現;同時其中刻畫的豐富女性形象都是那個時空下人們普遍審美追求的代表,"美人"都象徵著人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嚮往。
而我們的研究重點主要在於二者之異。下文大致分為藝術思想、審美特徵和藝術手法三個方面加以闡述。
一、 藝術思想
《詩經》最突出的特色就是現實主義,"在創作上,是以客觀的態度運用事物的本質屬性作為敘述的對象",因而其中各類女性形象自然大多都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勞動和貴族婦女,追求生活中的真實,進而給人以教育——故在我看來,基於這一層面,《詩經》中的女性還不能稱之為"美人意象",還沒有被賦予更多的象徵意涵,也就是一般所說的"美人意象的出現最早應推屈原"。
再看《楚辭》,浪漫主義為基調,其中女性多是飄渺的巫女和神女形象,富於神話色彩和象徵意味。"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離騷》)以美人或比君王或自喻政治理想,明確特定地託物借"美人"諷刺褒貶而言志——《楚辭》以前,《詩經》中雖有多次的女性描寫,但把美人作為一種有獨特內涵的意象來表現的還是詩人屈原首開先河。
二、 審美特徵
1. 健壯美與靈秀美。在生產力不發達、物質水平較低時,審美的功利性會被強調突出,看女性多產的生殖功能、適應環境、從事勞動的功能更加被看重。故《詩經》中體現的就是一種嚮往健壯美、陽剛美的審美模式。《詩經》描寫人物形體用得最普遍的形容詞是"碩","碩,大也。"《衛風·碩人》中"碩人其頎",讚美其人高大貌美,《陳風·澤破》:"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唐風·椒聊》中也讚美女子"碩大無朋"、"碩大且篤",身材頎長高大。植根於生活,充滿陽剛之氣,體態高大豐碩才為美。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髮展和社會分工的越來越細,原始的生命力和生殖力崇拜已經弱化,人們對於女性形體的審美眼光開始由實用性向純審美欣賞轉化。南騷中則盛行著另一種以清秀細腰為美的女性美觀念,《戰國策》與《荀子》中均記有"楚王好細腰",屈原《大招》中描寫女性體態美"小腰秀頸,若鮮卑只",細頸小腰為美,體現出戰國時期楚地的靈秀美、陰柔美的審美標準。
2. 內在品德美與外在形象美。《詩經》重德。人類發展逐漸進入文明社會,尤其在西周禮法社會之下,對女性的審美以德為主。《詩經·大雅·思齊》開篇提到的"周代三母"(大姜、大任、大姒)都是具有美好德行的女性典範。詩曰:"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媚,美好之意,這裡著重強調的都是她們的美好德行。"靜女其姝"、"靜女其孌",靜,善也,《邶風·靜女》中的"靜女"也是一個品徳端正的漂亮女子。《詩經》時代,對女性形象的評價追求外在自然美和內在品德美相統一,最核心標準是以德為美,所謂德色兼備,美善統一,品行端正、善良賢淑的女性才值得受人尊敬與褒揚。而《楚辭》中,對於女性美的審視則相對是其外在形象美,塑造出一個個婀娜明豔的美人。如《山鬼》:"被薛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衣飾繁美,色彩絢麗,關注容貌、體態、服飾等,描繪出女性別樣的修飾之美。
3. 此外,《詩經》可見中原尚白,而《楚辭》中南楚追求自然本色之美;若說《詩經》體現的是一種社會美依存美,《楚辭》則更彰顯野性美純粹美……等等。"如果說北風是廟堂的、民俗的,而南騷則可以說是自我的、藝術的。"不同的時代、地域之下,其各自都彰顯出別樣的審美取向。
三、 藝術手法
1. 《詩經》描寫敘事更為嚴謹敦厚,而《楚辭》文學性藝術性較強,如有《九歌·湘夫人》開章雲:"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又如《大招》中"青色直眉,美目媔只""豐肉微骨,體便娟只",規模宏大、氣勢磅礴,鋪陳、想象、對比、誇飾等等,奠定了別樣的華美之風基調,表露出一種唯美傾向。
2. 動態美與靜態美。《詩經》常刻畫生活場景中的女性形象,她們有行動:"采采芣苡,薄言採之",有語言:"求我庶士,追其吉兮。"等等,大多在動態中記錄現實。而《楚辭》常對人物形貌進行靜態的刻畫、雕塑式塑造,總體上偏於靜態美。
3. 《詩經》多白描塑造人物,而《楚辭》以細緻絢麗的色彩美取勝,如有《大招》中"朱唇皓齒""粉白黛黑"。
綜上所述,我認為,在中原禮法社會和南楚重巫尚自然文化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詩經》《楚辭》中的"美人"意象或說是女性形象彰顯不同風格:以現實主義為基調,《詩經》中的女性健壯陽剛、以德為美、嚴謹敦厚,但還不具備更深的象徵意味;而《楚辭》以浪漫主義為基調,多用比喻象徵,呈現出靈秀柔美、原始神化、千姿百態的女性形象。一是描述現實女性生活,一是象徵性女性,詩騷以文學的形式為我們塑造了許多生動的美人形象,並由此表情達意,意韻綿長。
尤以《楚辭》對後世影響最為深遠。自屈原起,美人意象就常常被賦予文人氣質,或以美人喻君臣,或作傷春悲秋之嘆,美人棄婦都進入屈原香草美人的話語系統,懷才不遇者也自覺借鑑《離騷》手法,如曹植《美女篇》、阮籍《詠懷詩》(西方有佳人)等,其中女性形象都蘊含著作者不滿現實的政治抗辯意味,是理想化形象。美人意象也就成了歷代文人於失志、失意、落魄而孤寂之時所長歌不厭的詠題,成為文人心中永遠的情結。
而《詩經》中的女性形象究竟是否可以稱為"美人"意象及是否準確仍需思考。"美人"意象被賦予不同內涵,努力從中理清"形"與"神"、實體與象徵之間的關係,我們仍需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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