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上海,黃浦江畔,盧浦大橋上,一輛小車亮起雙閃燈停在車流中央。一名女子立於左後門旁,指指點點言語一番,之後坐回了駕駛室。燈依然雙閃,車尚未起步,突然,後門大開,一少年躍出,繞過車尾,衝向橋邊。女子緊隨其後,但明顯追趕不及,少年撲到橋欄上,沒有片刻猶豫,大頭朝下直直墜落。女子俯身探看,隨即委頓於地,雙手擊打水泥橋面不止。

不久,新聞證實,跳橋少年不幸身亡,享年十七歲。

必須老老實實承認,每有這類消息,我都會第一時間自動開啟一種自我保護措施,那就是不無冷酷地提醒自己:每一代人中,都會有恆定比例的弱肉者,用這種或那種方式提前掉隊離場。千百年來如此,千百年後必也如此,所以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放縱自己有這種容易遭人詬病的想法,主要是為了讓自己敏感脆弱的心能稍微剛硬一點,以免經常陷入灰暗酸苦的感傷之中難以自拔。請不必責備我,要責備就責備這個年月壞消息太多,我們的惻隱之心,已經有點招架不住了。

如果不啟動這種自我防禦機制,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受困於擬想的漩渦,比如去猜測,少年跳橋前五分鐘,車內到底發生了什麼?

少年惹出麻煩事,母親喋喋不休地批評指責。少年忍無可忍,扔出一句:“你再說我,我就死給你看!”母親火冒三丈,這才有在高架橋中央停車的異常之舉。我的想象,提供了這樣的細節:母親守在後門邊,高聲叫板:“你有能耐,現在就死給我看!”憤憤不平間,她坐回方向盤前,不想少年果真推門而出,直奔死地,她急急切切伸出的雙手,僅僅觸及了少年最表層的衣物。

我知道這只是我的擬想,而且我也真心不喜歡自己動用了冷酷機制,依然看管不住自己要做這種未必屬實的猜測。

我也知道,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他的想法相當簡單。我們都有過十七歲,都體驗過,當衝動的情緒淹沒整個大腦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那時候,我們還不可能知道,自己負責理性控制的大腦皮質,依然沒有發育完成。但我們能明顯察覺到,當我們還是兒童時,父母與社會原本無條件給予的保護與寵愛,正在逐漸收回。而生活的重擔,暫時還沒有切實地壓到我們的肩上,因而我們有很多的機會與時間,沉淪於莫名的虛空與迷茫。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哪怕是遙遠天際偶爾飛過的一隻小鳥,或是林立高樓間莫名颳起的小型旋風,也會喚起我們對生命意義的迷茫探問。誰的十七歲,不曾在探問而不得的虛空與絕望中,試想過死的可能?

這就是為什麼,心理學上把十七歲稱為最危險的“後青春期”。治大國若烹小鮮,養十七歲少年也同樣如烹小鮮,宜戰戰兢兢,宜如履薄冰,不可以鐵鏟翻飛,不可以猛火亂燉,否則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把小鮮肉攪得稀巴爛。

處於青春期以及之後的青少年,情緒控制機制尚未最後構建完成,必須認識到,很多人可能終其一生也未必能夠建立很好的情緒機制。而原生家庭的影響,對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也有莫大的干預作用。由於在人際關係系統中始終處於被管理者的地位,青少年常常會因為自主意識的逐漸強化,和家庭社會管理機制的嚴密控制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導致充滿無力感和幻滅感。對於情緒管理不夠好的青少年來說,就容易採取極端的方式來處理這個矛盾。

另外中國家長在應對青少年心理問題的時候,仍不得要領。他們缺乏相應的心理學知識和科學探索精神,過於依賴本能,以及思想中的風俗習慣殘留——就是中國文化比較劣質的那一部分。因為中國文化始終強調的是人的秩序性,所以對青少年對秩序的反抗行為,就會如臨大敵,給予嚴厲的彈壓。鑑於這種彈壓不可避免會包括言語、行為上的多重否定和羞辱,在此情境中,處於“情緒腦”控制下的青少年,可能就會做出令人扼腕的行為。

細究起來,我對那位母親與少年口角過程的猜想,也並不是毫無根據毫無線索的。注意觀察少年跳橋後母親的下意識動作,她在用力拍打水泥橋面。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這樣的舉動,我們是不是很熟悉?是的,幼年時,摔倒了,磕到了,有多少父母或其他養育者,都會拍桌子罵椅子?是的,他們不懂,孩子摔倒,只需要一個輕輕的擁抱,只需要幾句溫言軟語,這種支持,就足以克服疼痛與驚嚇了。而拍桌子打椅子,作為一種錯誤歸因方式,只不過是在轉移注意力,根本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

同樣,如果這個少年在學校裡與同學發生了衝突,那麼作為母親,最應該做的是什麼?絕不是批評指責,絕不是追挖原因,也絕不是狠鬥靈魂深處不良一閃念。這些,都屬於錯誤歸因。孩子需要的,僅僅是支持,而所謂的支持,就是包容和接納他的一切不良情緒。

事實上,當身處麻煩之中時,孩子的“情緒腦”已經全面接管了大腦,他的“理性腦”已經基本癱瘓,因此你跟他講再多的大道理,那處於歇工狀態的“理性腦”也根本接收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反而只會給他的“情緒腦”火上澆油。

而反省反思,則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具備的正常能力,等到孩子情緒平復下來,即使你不明說,即使你不公開指責,他也同樣會進入反省反思,但前提一定是,父母在情緒上的包容接納,已經讓他感覺到了充分的安全。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豆瓣小組上關於青春期自殺的討論


這位母親的拍地表現很典型,也可以說,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這樣犯糊塗,她不過是祖祖輩輩不當教育鏈條上的一環。她有愛,卻不懂如何表達愛,只會用錯誤歸因的方式,來粗暴處理孩子遇到的大小麻煩。

也許,這時有人會不服氣地說:“你就知道指責父母,現在的孩子多難管你知道嗎?你讓我們包容接納孩子的情緒,我們怎麼包容接納他們的情緒?”那麼,我就不得不說了,如果連怎樣包容接納他人的情緒都還沒有學會,就敢汗水淋漓地製造後代,我要真心佩服你的大無畏勇氣了。

我們必須明白,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他並不會認為是他絕棄了自己的生命,相反,他會認為,他是在絕棄這整個的世界。因此,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他的中指,實際上就指向了我們每個人尤其是每個為人父母者的鼻尖。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當一個十七歲少年決定去死 | 王元濤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