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记者 | 申元瑛 崔旭蕾 朱晓薇

撰稿 | 崔旭蕾 朱晓薇 申元瑛

排版 | 安托万

二十年前,北太平庄街道还没有如今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繁华店铺。

马路两旁高高昂首的铁棚子,其下挨满了一个又一个的书摊。路旁报刊亭林立,从不缺乏买主。

那时的范玉福是摆摊大军中奔波劳碌的一员,蹬着三轮车全北京城乱晃找书;北漂姑娘王会青刚刚成为乌兰花书店的一个普通店员,对于未来发展的方向懵懂未知;文艺青年中意仅仅喜欢读书,开书店的主意尚未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们在这条路上有着不同的轨迹,但他们想起那些年都不禁感叹:那是实体书店的黄金时代

在这个激荡变化的时代,实体书店的老板们仿佛处在一个巨大天平的两端——一端是不愿妥协的自我,另一端是日益残酷的市场与生计需求。他们会抱怨商业环境的恶劣以及网络的诱惑,却也仍旧守在自己的受众领地,不敢跨出一步。

谨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们害怕稍有不慎,就会从天平高处跌落、粉身碎骨。

这种谨慎与固守到底是使天平保持平衡的砝码,还是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无法预见,谁也不知道。

1

“我宿命里就是干这个的”

学术型书店:盛世情

秋日午后。

师大东门附近的不少服装店已经贴出了“秋季新款”的海报,水果摊的小贩叫卖着香梨和脆柿子。与道旁其他店面的繁盛不同,一家店面的橱窗里贴着几张红色的“甩”字。目光上移,老旧的木制招牌写着“盛世情书店”。

“这个名字啊?哪有什么原因啊,没有!就是为了注册执照随便起的!”范玉福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身上的阿迪达斯运动装已经穿了十二年。他坐在一台老式的“大脑袋”台式机前,敲击着键盘,灰色的键盘中间积了很多灰尘。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范玉福是盛世情的老板,从1984年开始卖书,至今已有35年。盛世情由他和妻子范巧玉共同打理,平时在店铺中几乎看不到范巧玉,但是有时候,她会沿着店铺最里面的一个楼梯走上来,问问范玉福,快递订单里要的书还有没有。

盛世情分地上、地下两层。地上的店铺大约二十平米,依着墙壁围了三圈书架,中央的部分是文具货架,紧挨门口的桌子是范玉福工作的地方,桌子上堆着新进未拆封的《中国美学史》,摞起来足有一米高。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书店中过道的面积仅够一个人穿行容身。地下的面积有六十平米左右,同样摆满了书架,有些满了,有些空着。地下室光线昏暗,相比楼上多了几丝寒意,以及一股油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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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巧玉熟练地撕拉着黄色胶带,把一本又一本书装在牛皮纸里,再用快递袋打包。楼上,电脑屏幕上的时间过了下午三点,范玉福才送走一位来中国研究佛教的罗马尼亚人,拿起塑料饭盒,准备吃已经放凉的饭菜。

一对路过的母女探身进来,问:“您这儿有一卡通的卡套吗?”

“有啊,那不吗。”老范放下饭盒,指着货架的一层说。

“怎么卖啊?”

“一块吧,按道理是两块,我就随便卖了。天冷,正好还有点阳光,心情好点。”

操着一口京片子,又有些“碎嘴”的他,总愿意和进店的顾客搭几句话。碰到顾客恰好买了剩余的存货,他也会笑着打趣,“真巧嘿,你怎么知道我家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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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岁的范玉福在书店附近出生与长大。文革期间,他随父母下放到北京延庆县的农村。高中时的他,经常被老师派去图书馆值班,他也说不清自己爱书是不是从那时开始。他只记得,当时他读了很多下乡知青带来的书,很喜欢《青春之歌》。

高中毕业后,范玉福进入一家汽修厂工作,同时在夜大学习汽车外观设计。1984年,因为厌倦了单位重复性的工作与人情往来,范玉福决定“自己出来干书店”。

“那时候经济环境好,卖书的都能吃上饭。”

相比于人,老范更愿意和书打交道。他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料,“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宿命里就是干这个的,无师自通!”

最开始的他在如今盛世情对面的马路边摆摊。那时的北太平庄是书贩的聚集地,在铁棚子建起之前,马路边常会摆起一长溜的露天书摊。

和出版社混熟之前,范玉福都蹬着三轮车或板车从不正规的散点儿进货,“什么朝阳道小街,军博,在北京城里到处跑。”渐渐熟悉行情后,他开始和出版社联系,书籍种类从单一的杂志拓展到日本漫画、武侠小说……

“那时候人读书欲望高,因为没有任何别的阅读模式,也没有别的诱惑。”

2000年前后,北京开始进行城市规划。书棚被全部拆除,书贩们不得已开始寻找自己的门面。

“这儿就是那时候找的,之后就再没换过地儿。”范玉福抚摸着堆满书籍的旧桌板,“你别看乱,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自己淘换来的,有感情。”

开业第一天,店里人满为患,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附近的学生。从这时起,老范决定主要售卖人文社科类书籍。“我这儿的书都偏门儿,教辅啊,什么影视书,我不乐意卖。”盛世情的书架上,有《隶字编》、《犍陀罗文明史》、《晚清东游日记汇编》等学术书籍,日本作家松本清张、太宰治的小说,诗人兰波、施耐德的选集……

虽然老范形容自己是“活脱脱一个书痴”,但他进来的书,自己完整看过的却也不多。他再次强调自己有这个“天性”。“看文字就知道大致内容。内容有多深我不知道,就是能看出它靠谱。”

除了天性,他也承认积累的重要性。刚开书店的时候,老范天天琢磨怎么选书,出版社、作者,大致都得知道。所以他经常阅读报刊,了解不同作者的领域与影响力。

他把书给他留下的印记说成“划痕”,是“一旦摸过就会有,而且一辈子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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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的需求指向也是他的重要参考。“来的都是比较有文化的人,卖的书层面相应会比较高,有含金量。”

“像他,”老范指了指一位在旁边看书的中年男人说,“他原来是北师大的学生,上学那会儿就来我这儿买书,这都多少年了!”

男人中等身材、黑框眼镜,神情稍显为难,指着一本厚厚的书:“这特贵,(让我)怎么买啊?”

“卖了好几本了!说不上多贵,你说你吃顿饭多少钱啊?”

“你这很多书我们可买可不买,说实话。”男人笑了,还是把那本书递给了老范。

“嗨,你净找些偏的书。” 老范给书扫码,摇摇头说,“来我这的都是太书虫的书虫了,应付他们很难,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

“哈哈哈哈,你这胡说八道。”男人一边打趣一边打开了钱包。

范玉福将与顾客打交道的过程称作一种“斗智斗勇”,称自己实际是和他们斗心理学,而不仅仅是表面买与卖的关系。

他与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女教师闹得不愉快,起因是这位顾客要买的文件袋起了褶皱,挑挑拣拣,向范玉福砍价。

“不愿意就别买,就不愿意卖给这样的人!不缺这一笔!”

虽然盛世情顾客的主要群体之一就是教师,回过头来,老范还是再次指责她,“好多中学小学的老师就是素质差!不愿意跟他们多说话。”

但其实范巧玉曾经也是中学的英语教师。

范玉福与范巧玉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现在留在北京上大学。成家以后,书店成为一家人的唯一经济来源。两个儿子小时候一放假就来书店帮忙,因为老范希望让儿子接受书店氛围的熏陶,“从小学习没管过,一直挺好。挨金似金,挨银似银。”

当当网兴起以前,盛世情的销量一直不错。2008年,店里一度同时请过十位店员。而在当当网出现五年以后,经营情况变得不那么乐观。2015年,出于对成本的考虑,书店搬到地下,地上的空间转租给一家美甲店。“现在好多人不知道这家店,都是那两年耽误的”。后来他才重新租下了地上的一小部分,放弃了另一部分。范玉福敲敲身后的隔板,“隔壁那链家,就是那时候来的,你看这墙一敲都是空的。”

面对电子商务的冲击,盛世情没有像附近的学尔雅一样转向教辅领域。“我对教辅没有概念,”范玉福敲敲桌子上的书,“看这种书心里踏实,多少年都不过时”。

但为了“能吃口饭”,他也不得不在价格上进行妥协。店里一些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书五折出售,这样的低价在过去不可想象。

2018年11月底,盛世情租约到期,即将撤店,最后一轮真正的“甩卖”开始了。对于今后的打算,老范只说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吧”。无论搬离到何处,盛世情必将面临着老客户的流失,范玉福也不打算再经营实体书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累了,到租期了,多种原因,想休息了,到这可能就终结了。”

但老范还是不愿告别“书的划痕”。他想和妻子一同去到南方的小城市,带上几捆书,在当地做网购。

“在那一待,有快递我就能做。也修心养性。”这是他对于未来的设想。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服装店里,年轻男女试穿着秋季新款。水果摊叫卖的音箱依旧响着。秋风萧瑟,范玉福把他的运动装外套裹紧了一点,拉上门帘,走出书店。

盛世情木制的招牌一点点融入到夜色中,也不知何时会在这夜色中彻底消失。

“他们的快乐也会传递给你”

2

儿童图书书店:学尔雅

一双白手套伸到柜子深处寻找着什么。它停留在印有卡通图案的包装纸上,熟练地撕开外面的薄膜,轻轻展开抚平,放在钢笔盒子上,拿起一旁的小刀仔细裁剪。裁剪到一半,或许是不太方便,白手套被她的主人随手搁置在一边。

白手套的主人面容普通,踏着一双红色的印有白色胶皮条纹的鞋子,条纹出现丝丝龟裂。她叫王会青,是学尔雅书店的老板。

旁边的中年男人牵着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嘱咐道:“麻烦包装好看点,这三盒钢笔是给孩子作生日礼物的。”

没有回答,王会青右膝跪在地上,左腿蹲下,全神贯注地包装着。

学尔雅书店距北师大约两百米。一方看似簇新的蓝白招牌在周围一圈服装店、水果店之中格外引人注目。与附近早早拉起防盗门的“乒乓”(店名)、用黑色加粗笔在店前纸板写上“清仓甩卖”大字的服装店不同,这里的门每隔几分钟就会被不同的手拉开。

学尔雅卖的不仅仅是书。

这个总面积只有几十平的小屋子,人多的时候侧身才能穿过狭窄的过道。刚进门的几个货架上挂着亮晶晶的贴纸、带有蝴蝶结的皮筋、一堆毛茸茸的书包挂饰、卡套、水晶球等各类小物件,中间几层大货架专门用来卖文具,往深处走,其他几个货架满满当当摆放的都是教辅用书。空间狭窄,一些外层包有棕色纸张的教辅书无处可放,就一摞摞码放在地上。

“其实这后面原来还有一间屋子。”王会青指着主屋后面说,由于违建,屋子今年7月份刚刚被拆除。主屋右面还有一个小屋,正对着小屋门的架子上悬挂着一叠印有《红楼梦》《水浒传》章节的连环画,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类非教辅类书籍——从《论语》《东周列国志》等古典名著;从《理想国》到《淘气包马小跳》、《斗破苍穹漫画版》。“新街口外大街嘛,这边是西城,那边是海淀。”王会青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由于处在北师大附小、北师大幼儿园等学校包围的独特地理位置,这里的顾客大都是海淀和西城两区的家长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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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会青出生在河北衡水的一个小村庄,为了还清家里欠的债她北上谋生。然而在北京生存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王会青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地下室看自行车,当时她身边还有从老家带过来的孩子。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一个月只有四天的假期、生存的巨大压力让王会青萌生了再寻找一份工作的想法。后来她遇到了总来她这里停车而认识的郭阿姨。在两人的一次聊天中,王会青得知了郭阿姨的另一层身份——乌兰花书店老板。

“哎,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着什么好工作。”

“那你跟我干。”郭阿姨这么回复她。

王会青还记得,她正式上班的那一天,郭阿姨特地把店员都召集在一起,让大家欢迎这个集体中新的一员。店员都是年轻女孩,带着孩子的王会青算是里面年龄比较大的。她觉得“还挺好”,“店员都是小姑娘,没有男孩。”

“我就觉得那都是缘分。”回忆起走上独立书店这条路,王会青不禁感慨。

就这样一直到2006年。那是实体书店发展的黄金时期,书店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一个小报摊也能“火得不得了”。

那时候在距离她六公里的一个书店里,王会青的侄女王蕾也做着和小姑相同的工作。和小姑的经历类似,王蕾的生活也并不顺利——来到北京后的她先后做了卖文具、图书批发等不同的工作。一路磕磕碰碰,最终她来到一家名叫学尔雅的书店。店主杜老师做书店完全是出于兴趣爱好,店内主打社科类书籍。

2010年,网络书店崛起。也正是在这一年的12月份,由于受网络书店的冲击,也出于儿女们认为这份工作太累了,不愿意让他折腾的想法,杜老师转手了这家店。

本来有开店想法、也有相关经验,之前找过很多个地方要开书店却未果的王蕾抓住了这次机会,联系小姑王会青,接手了这家店,转型做教辅。

和之前打工时不同,王会青对于书店的每个环节都要亲力亲为。

与其他类型的图书不一样,教辅书有很强的时效性,不能退货,只能根据学生上课的进度及时调换。若执意要退书,批发商不会退回现金,只会打一张欠条。对于欠条,某些不想开下去的书店会把它给其他的书店,由这些书店把货兑出来,转而返还书钱。“我们店就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互相帮助嘛。”尽管这样的过程较之原来的流程更麻烦,且对于作为调换单位的书店来说并无利润可言,王会青还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就是帮他们一把,想着万一那天我们家不干了能有谁也这么帮我们一把。但是不会,只有我们家干这事,别人家……”

除了每隔一段就要做的图书调换,王会青还要整理归类货架。“有时忙起来要忙到很晚。”而高昂的人力成本使她放弃了多寻找几个帮手的想法。

但相比于繁重的整理工作,更让她头痛的是不时碰到的难缠的客人。王会青如今仍然记得很早之前,一位大爷在店里买到有瑕疵的《新华字典》,那恰好是最后一本,无法更换。于是她提议把钱退回,大爷归还残书。大爷却说自己为了更换残书打车而来,要求对方支付打车费。

“那不行,没有那道理,你要是坐飞机来的我还要赔你飞机票吗?”

最后的结果是大爷拿到了退还的钱,并以“要去检测书是不是正版”的理由拿走了那本残书。后来她在学尔雅网店下的留言处发现了大爷的留言,觉得书店服务态度差。“当时她气的哭。”她指了指在柜台处收银的王蕾,“我也特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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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易,但王会青对学而雅书店的未来并不沮丧。

“我们做的是个性化服务,我也一直在探讨,就是实体店往后要抓的。”对于小学、中学的学生来说,上网选择一本适合自己的教辅用书并等待邮寄的时间成本不低。王会青对于各类教辅都很了解,能够为每个顾客推荐适合自己的书。“他们(电商)做不到这个。”

一位学生家长想为孩子买一本高中文言文的书,王会青单脚踩在一摞被纸包着的书上,左手抓住柜沿,右手抽出一本厚厚的《文言文完全解读》。“这本选修必修都有,是高一到高三的。对了,这本书你也该给孩子看看。”她指着书架上另外一本橙色封皮的书,“《曲一线名著预考》,专门讲名著的。比如说红楼梦吧,各个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故事情节、后面出的题都有。看完这个,看原著就好看了。”

“这个他们卖书的比我们懂。”旁边一位为孙子选书的老大爷插嘴。

支撑王会青走在这条路上的动力很多。除了她对学尔雅书店未来抱有的信心,这些“小家伙们”也是其中一个。“也有些很特别的客人。”她看着刚刚跑进店里来,现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整个人吊在她身上的小姑娘,“很粘人的。”她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小姑娘扎着双马尾,带着粉红色眼镜框,只有七、八岁。“这是隔壁邻居的小孩。”前台的王蕾叫她去找一样东西,她就这样“拖”着紧紧抱着她的小姑娘一步步向前走。

“我客人们每天也都是这些小家伙们,我也觉得很幸福。因为他们比较天真烂漫,有的时候买根皮筋,买张贴画,高兴地唱着歌就走了。”她顿了顿,“这种满足感是成年人没有的,他们的快乐也会传递给你。”

3

“书店只是改变我自己的工具”

文青书店:前流

中意一直忙到了下午两点。那碗炒青菜白米饭已经放凉,他没吃几口他就放下了碗筷,“这菜今天放油放少了,吃着跟野菜似的。”说着,又把剩下的饭菜收进竹筐,放在了一旁。

中意是“前流书店”的老板,他穿着有些旧了的黑色夹克,戴着一副特别的眼镜——上面有一块黄色的镜片,因为总在黑暗里看手机,中意得了干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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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流书店在清华西门附近,位置并不好找。在导航结束后,往往再徘徊一段路,才能在一排整齐统一的招牌其中一个写着“蓝家小院”的牌子上发现四个小字——“前流书店”。那是水木胡同的入口,透过铁栅栏,可以看到巷子里书店的蓝色招牌。走进胡同,右手边是一家川菜馆的后厨房,辣与油的气味翻滚着;左手边种着柿子树的小院是一家名叫“蓝羊”的咖啡馆。咖啡馆旁的玻璃门前放着几盆盆栽,刚刚立冬的天气,叶子有些蔫了却还绿着,高高的绿植将“前流书店”的木制门牌遮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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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以前,水木胡同里还没有前流书店。“蓝羊咖啡”叫“蓝羊书坊”,经营图书、杂志、碟片,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对面有年轻人开的西门酒吧,胡同口几平米的棚子屋里,两个摇滚青年开了家小有名气的白糖罐唱片店。

2007年,爱逛书店的中意时常跟朋友来蓝羊。“也是机缘巧合,当时好几个朋友说好一起开书店”,于是前流书店就在这里落了脚。老板给自己起名叫“中意”,给书店起名叫“前流”,“可能有一些自己人生的愿景在里面,具体的含义,也懒得说,大家自己会意吧。”他说着话的,手里还整理着书。

那时前流的店门要绕过胡同拐个弯才能找到,中意就用简单的泡沫板,在上面画个箭头,写上“前流书店”,就变成了一个指路牌,挂在胡同里,贴一路过去。讲到书店刚开始的样子,他露出喜悦的神色,“当时隔壁住了一个画画的小伙子,每天送我他画的油画,我书店空白的地方全都挂满了。后来一个小伙子,看咱们开书店开得挺好,就在楼上租了一个六七平米的屋,自己也开了一个小小的漫画书店,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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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中意为什么想要开书店,除了兴趣爱好与“机缘巧合”外,还有一个核心因素,书店对他来说是一个“工具”。当时的中意想寻找一个能帮助自己明确方向,推动自己成长,带来一些改变的工具,感兴趣的书店便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

而书店在中意的人生中只占百分之十,“现实生活中别人看到的可能占百分之九十,但在我自己的内心大概只占百分之十。”

尽管如此,它还是被打理得很好。书架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满满当当,旁边贴着的纸条上写着:“带塑封膜的书,大家请自拆,不购亦无妨——前流书店。”

“老板,我那有些书您这儿收吗?”一位来书店看书的顾客问道。

“收,大概多少?”

“十来本吧。”

“十来本你带过来就行,都收。”

前流书店最初卖旧书。卖的第一批书,是中意自己的,因为他一直很喜欢逛书店、书摊,日积月累了许多书。

后来,附近常来书店的读者,大多是清北的老师,也会把自己的书带到店里,或卖,或送,有些老师甚至一送就是“十几麻袋”。中意也去别人家里收书:“到不同人家里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要有不同的策略。”

中意本人偏爱历史政治方面的书,偶尔也读读诗歌。他的豆瓣书单里收藏了《普京文集》、《图说美国图腾》,甚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对于店里书籍的选择,中意也会考虑兴趣与商业两个因素,“兴趣爱好很重要,完全按兴趣爱好来有一个好处是,容易主题突出。”对于“商业因素”,他也并不排斥,“因为,首先活下去是很重要的,有的东西其他地方都有,你这不提供,那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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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旧书,各种老旧物件也是前流书店的一大特色。老式电话、钟表、收音机,各式各样的瓷瓶瓷碗。墙上悬挂着土地改革时期的宣传画报,印着“保存富農經濟”的打油诗,以及七八十年代的书画。中意和店员工作的地方,抬头是“上善若水”。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这些老东西,有的是中意去收书时淘来的,有的是早年的收藏。收藏是中意年轻时候的爱好,03、04年的时候还在网上卖过藏品。对历史很感兴趣的他喜欢收藏历史档案,中意说这是一种“天性的热爱”。但现在中意渐渐感到,东西太多是收藏不过来的,也不会像年轻时那么在意,用他的话说:“不勉强”。

前流书店像是中意和读者们自己的天地。窗边用旧书、杂志、画集堆成简易的桌子,摆上旧沙发,是中意休息的地方,也是一群朋友侃大山的地方。店内出售啤酒饮料,桌脚处遗留两个燕京啤酒的空玻璃瓶……充满文艺气息的环境还吸引了不少学生拍微电影。

中意用《解忧杂货铺》、《新龙门客栈》和《内山书屋》概括了前流书店具备的功能。用店员的话说:“我们并不从事商业。”

人们来买书,读书,也总有几个人窝在旧沙发里,谈谈历史、哲学或人生。“就是闲聊,侃大山。”在他眼中,前流既是令陌生人能够彼此熟知、从容漫谈的舒适区,也是一个人来人往的“江湖”。“大家常来就很熟,但过一阵子,有的人走了,又会有新的人来。”

前流书店的店员多是清北兼职的学生,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整理图书,并在每天下午一点左右,将店里的特价书拍照发朋友圈。书店的门口贴着购书打折方法,和书店的微信二维码。读者扫码加好友,就可以浏览店内的特价书籍,了解书籍内容及折售价,通过留言的方式订购。三五折的超低价出售始于2016年,这是前流选择的生存方式。

面对时代的变革,很多实体书店选择转型——它们提供舒适的阅读区,同时经营咖啡、文创等周边产品,这受到了更多读者的欢迎。中意却觉得这样的书店很奇怪:“有些书店是以咖啡为主,书用来烘托咖啡的情调,一家书店的的盈利点却主要在咖啡上。”

就个人而言,中意认为自己基本实现了最初开书店的目标。他用私奔来形容自己开书店:“人好像有潜意识的方向选择,是受控的。就像一个女人跟人私奔,私奔以后不一定找到了真爱,但如果加以控制的话,有可能找到真爱。”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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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意往前坐了坐,说得很认真:“开书店也是一样,只是找一个工具改造自己,有可能刚好找到一个工具,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也可能这个工具带给你的是毁灭性的,意料之外的方向。”

而从商业来看,中意叹了口气:“不能算是满意,中国的商业环境很糟糕。有些东西,说来话长,懒得说。”中意回忆起几年前,书店老板被要求考发行员资格证:“考了也没用过,有的老板五六十岁了还去学习、考试。最搞笑的是有一个房东去考,我说你怎么来考,他说我想把房子租给一个开书店的,我说这也太——”他无奈地笑了。

一些书来了又走,一些人走了又来。当初说好一起开书店的朋友,中意想了想:“有些人打退堂鼓,后来又加进来几个朋友,有个朋友又退出了,出家了。”只有中意一直坚持在这儿,他在豆瓣主页里写道:何日笃定,以面苍生。

玻璃门前的绿植,叶子依然绿着。

2013年,财政部出台相关政策,国家对实体书店扶持力度加大,并鼓励实体书店重装升级、引进多元业态。近年来涌现出一批以“书店+咖啡”、“书店+文创”等模式经营的实体书店,因其文艺氛围受到年轻人喜爱,甚至成为网红打卡“圣地”。

实体书店的文化附加值与多元经营模式已经向主流业态发展。独立实体书店目前的主打优势往往是价格的低廉,一旦出现市场波动则可能受到较大影响。另外,独立书店受众群体相对狭窄,主流受众多限定在一种人群内,较难扩大影响力与知名度。

独立经营者们心中这份不随波逐流的坚持,究竟是傲骨还是枷锁?

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图源:站酷网)

2018年冬,盛世情书店里甩卖的书籍堆放成摞,范玉福和范巧玉最后在这里忙碌着,来不及考虑下一步;学尔雅书店里来买文具、教辅的学生来来往往,王会青仍在狭窄的过道穿梭不停;前流书店里旧书和旧东西摆得满满当当,中意仍坐在窗边,他的天地里。

(本文除特殊注明外,图片来源均为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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砝码、枷锁:天平两端的实体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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