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追憶晉劇藝術

翁偶虹追忆晋剧艺术

翁偶虹作《下河東之歐陽芳》

晉劇是指山西的“中路梆子”而言,它與北路梆子、蒲州梆子、上黨梆子,並稱為“山西四大梆子”。從我青年時代直到解放前夕,北京觀眾都習慣地稱晉劇為山西梆子。

我雖未曾到過山西各埠,而於山西梆子歷年來京演出的戲班,則多次矚目。我愛它古樸、生動,有絕技,有一股感染人的藝術魅力!

幼年時看過的馬全祿、王小旺、崔靈芝、一千紅、八百黑、元元紅、黑燈、銀玉、牛春化、張黑、天明亮、驢肉紅、禿醜、王子石等,已隔六十餘年,音容雖留於心中,神韻卻已淡於眼底。至今記憶猶新的,約在一九三五年左右,有一個班社,出演於勸業場和四明戲院,只看了一場,便把我愛聽山西梆子的興趣,象一塊石頭擲向清水池裡,蕩起的波圈,越來越大了。

那天看的是三齣戲,一出是大洋燈和果子紅的《雙槐樹》,一出是說書紅和馬武黑的《擊鼓罵曹》,一出是黃玉璽的《過五關》。大洋燈、果子紅等都是演員的藝名。他們的藝名為什麼這麼怪?原來有著一個傳統的定例:差不多唱生的都叫“紅”,唱淨的都叫“黑”,唱小生的都叫“生”,唱旦的都叫“旦”,唱醜的都叫什麼“醜”,不露本來姓名,而是“什麼生”、“什麼旦”、“什麼紅”、“什麼黑”。“什麼”的標準,那要看某一演員本身的特長是什麼。例如,說書紅是以口白見長的,他念大段的口白,有如說書,故而名此。

果子紅出位女演員,嗓音很脆很甜,聽來如食甘果,山西老鄉看果子紅的戲,不提姓名,只說“聽果子去”,她的特長,可想而知。馬武黑是唱淨的,他演《玉虎墜》、《取洛陽》的馬武最好,便將“馬武”兩字揭櫫在姓名之上。

至於“大洋燈”是唱旦的,為何不叫“旦”,而用了這樣一個怪名字?這也是梆子演員藝名的例外之例。他們似乎在開玩笑,有時把自己的特長搬到藝名上去,卻用一個極怪極俗的綽號來形容。“燈”字取意為“亮”,“亮”指其嗓音亮而言。

以“燈”為名的,還有七盞燈、八盞燈、千盞燈、小電燈等。大洋燈當然也取其意,“大”而“洋”之,可能是西方的洋燈初入中國,亮度較強,取之為名,以炫時髦。

第二次是在華樂戲院。那個班子裡有一位絕才絕藝的小生,叫三兒生,本名孟珍卿。那天看了他一出《雙巧配》,是和筱桂桃合演的。三兒生飾演馮驩,演技真好!

初出場時,裝扮落魄的窮生,提著菜籃挖菜,在他感慨“懷才不遇,淪於飢寒”的時候,拿著挖菜的刀子在樹上刻詩,鼓勵自己。那刻詩的做派,非常細膩,他反著手腕,做出文人無力而又飢餓難支的樣子。一邊刻,一邊念,臉上的神氣,變化很多。後來遇到了女扮男裝的女主角——孟蘭英,席地談話的時候,馮驩一會兒發覺衣服破了,一會兒發覺破鞋子露了出來,忙用衣服遮蓋,一會兒發覺破巾子歪了,忙用手來整一整,這些做派都是穿插在旦角的唱裡,調劑氣氛,不致冷場。戲編得好,演得更好。下場時,他接受了孟蘭英一錠銀子,喜極欲狂,忽而遺失,在失而復得之後,他把銀子託在左手,用右手指著它,大踏步走個圓場,同時把巾子推高些,過了頂,兩隻眉毛對著銀子不住地挑動,表現窮極得金的神態,入木三分。可惜戲的後半部,馮驩富了,卻沒有好戲。

那天,還看了一出值得記載的好戲,是《下河東》。這出戏不是京劇的《白龍關》,而是京劇的《龍虎鬥》。劇情的發展,卻把《白龍關》里歐陽與呼延之仇,結個總帳。

梆子演趙匡胤,勾畫粉紅色臉,不是硃紅,戴白三髯口,扮演這個角色的是十四紅。扮演呼延讚的是杜佔奎,那杜佔奎一出場,真象一隻無尾的斑斕猛虎,舉著四尺左右的單鞭,咧開血盆大口,向臺下三笑,虎虎生氣,咄咄逼人。趙匡胤不用鐧而用盤龍棍,那棍還是用紫色稠子纏繞的,棍端結個綵球,他被呼延贊打敗以後,柱著棍,託著髯,唱一段很長的〔慢板〕,感嘆平生,動人心絃。這與京劇《龍虎鬥》的嗩吶腔只是賣弄一條高亮的嗓子,不可同日而語的。最後,他收了呼延贊,贊報父仇,卻尋不著歐樣芳,歐陽已投奔楊繼業去了。楊繼業有降宋之意,收留歐陽,準備把他做為降宋的一份禮物,便在後場降宋時,獻上歐陽,使贊醜得報。楊繼業已有七子,最小的楊七郎也是生得虎相,臉上勾畫著一筆虎,與呼延贊相見時,兩隻虎你哮我嘯,非常有趣。梆子戲不是歌舞昇平的藝術,在可能的範圍內,都有局部的意義,值得讚佩。

因為看三兒生的戲很上癮,便不時做華樂戲院的座上客,陸續地又看了他的《土祖廟》、《雙羅衫》、《黃鶴樓》、《寧武關》等戲。《土祖廟》的主角鄭興郎,也是個窮生坯子,他是因為“八字命造”妨克主人而被主人逐出門外的書童,寄宿在土祖廟內,替老道抄寫經卷。歲暮天寒,呵手執筆,只圖一飽。偶遇一個替主帥到京都情託關節的中軍李智,在土祖廟求籤問卜,無意中遺下一個內藏貴重珠寶的小包袱,被鄭興郎拾得,鄭不肯昧心私匿,等候李智回來,把包袱“完璧歸趙”。當李智急尋不見,自刎求死的時候,興郎突然出現,急止其刀,告訴李智:“包袱被我拾去!”李智忽地把自刎的刀反勒在興郎頸下,追問包袱的下落。這一點,刻畫感情的突然,不但近情近理,而且非常緊張。這一場,戲很多,三兒生演得絕了!扮中軍李智的是十四紅,五雀六燕,銖兩相稱。

此戲是全部《琥珀珠》的一折。全部的戲,我也看過,其中迷信的穿插太多,我曾汰粕取華,改編成京劇,定命為《同命鳥》,因為裡面還有個女主角燕香,與鄭興郎是同等命運。我曾供李玉茹、儲金鵬排演此劇,在李玉茹畢業於中華戲校,組織如意社時首場公演。我改編此劇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保存“土祖廟”一場戲的技術。

這個班子裡的人才很多,可以說是梆子班來京公演的最硬整的團體。好的淨角,除杜佔奎外,還有個彥章黑。彥章黑的資格與地位,確在杜上。他是專工大花臉的,杜佔奎只側重於二花臉。

彥章黑之名,一望而知是以演王彥章為拿手。鐵槍王彥章是位歷史人物,曾有“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名言,王彥章在戲裡作為主角,一出是漢調的《折鎬》,一出是梆子的《苟家灘》。“苟家灘”原是“勾甲疃”三字之誤,梆子班沿用已久,還沒有改正過來。劇情就是“五龍二虎鎖彥章”,但比京劇的《雙觀星》活躍得多。王彥章被高思繼打敗會營,夜看兵書,唱做並繁,他深夜觀看兵書,表現精神疲倦,雙瞳閃動,力驅睡魔,他臉上勾畫一個大綠蛤蟆,利用肌肉的聳動,那蛤蟆蠢動如生,真是絕技。單演這一場的很多,即以《看兵書》命名。彥章黑有一條沙稜的嗓子,雖不洪亮,卻相當有味。工架穩重,如顏魯公書,力透紙背。他的好戲,象《五紅圖》的郭廣清,《大保國》的徐延昭,《雞架山》的程咬金,《黃河陣》的趙公明,《鳳虎鬥》的包拯,《五嶽圖》的張奎,均如殿試卷子,黑大圓亮。

梆子班有一種特殊風格的戲,唱淨的往往不勾臉,所演的卻是京劇中流行的老生戲,象《打漁殺家》的蕭恩,《錘換帶》的楊袞,《珠簾寨》的李克用,《李陵碑》的楊繼業,《伐東吳》的黃忠,《鳳鳴關》的趙雲,《滿床笏》的郭子儀,都是由淨角專演。如此分工,亦有來源。因為這些角色都是白滿或蒼滿的,除花臉外,即屬末角。京劇的末,已同化於生,不再詳分“生、旦、淨、末、醜”而統稱“生、旦、淨、醜”了。在漢調十門角色中,“一末、二淨、三生、四旦……”原是有界限的。不過,末、淨距離相近。傳到山西梆子,也起了同化作用,與京劇中的生、末同化的道理一樣。而這些角色,個性都是倔強的,既無獨樹幟頭的末角,那麼由淨角代演,較生為宜。

彥章黑曾演過上列各戲,其中以《打漁殺家》和《李陵碑》最好。《打漁殺家》的演出,活肖一條鐵漢,當他起意殺家時,蕭恩的好友倪榮、李俊聞訊要來協助,他毅然拒絕,較京劇中的“只講婚娶送禮,不顧患難相助”的朋友圓滿多了,而更深一層的是寫出蕭恩鋼鐵般的個性。還有,桂英兒的扮相,始終是赤著雙足的,蕭恩之“不叫我兒漁家打扮”,即對赤足而言。桂英兒年齡大了,赤足未免裸腿,葛先生之“船上站著一枝花”,即是偷覷肉感,所以性急的倪榮衝口說出一句“哪裡是問路,分明是覷……”蕭恩是一片父母心腸,又不好直接說穿此事,生怕女兒“古井生波”,故用“不叫我兒漁家打扮”而責勸她。這樣演出,各個方面都覺周到。

《李陵碑》也比京劇的意義更深刻。他們的演法,不注重七郎託兆和那兩段“反調”。結構是從楊繼業被擒演起,蕭銀宗坐殿勸降,楊繼業不肯,蕭不願殺他,放逐於野。楊繼業的兒子楊八郎,已經降遼做了駙馬,聽說父親被囚,提著飯籃來送飯,楊繼業不但不吃,反痛斥八郎一番,八郎問道:“不食何以充飢?”楊繼業答:“吃草!”八郎以“草也是北國所生”而激他吃飯,楊繼業答:“不食向北之草,只吃向南之草!”這幾句臺詞,何等激昂有力,如此性格,非淨演不足以發其緒。最後楊繼業碰死在李陵碑,蘇武的幾句偈語,把羊比做他家老小,象那“南朝餵羊北殺羊,殺來殺去夢一場,羊死流的自己血,操刀人兒無損傷!……半空中吊起一隻羊,短劍刺死一隻羊……”概嘆楊家遭遇,婉而寓諷。

說到《李陵碑》,又想起一出好戲,是那個時期那個戲班的一個丑角主演的,就是《太君辭朝》。此劇在京劇裡又叫《長壽星》,在梆子班裡又叫《枸杞山》。“長壽星”顧名思義,表示佘太君年高壽永,辭朝以全其榮,列為“吉祥戲”之一。梆子班的演出,卻是沉痛悲傷的,“枸杞山”只是說明佘太君辭朝隱退的地方而已。

自來醜是那個班子裡的唯一丑角,他能唱能做,時常自演單工,如《煙鬼嘆》、《三搜府》等,都很好。他演《太君辭朝》,是反串老旦的,而有超絕的技藝,在“長亭餞行”時,佘太君卸去朝服,只穿一件紫花老斗,繫著綠裙子,除了鳳冠,蓬著白髮,由一個老車伕推著車,另一老僕(即楊洪)肩著她的龍頭柺杖。她滿臉抹著油,尤其是兩眼下淌著更重的兩條,遠看酷似流淚。她在車內,回憶前塵,哭一聲兒子,叫一聲令公,用手巾拭著臉,兩眼一擠。淚如珠湧。如此表演,觀者有情,亦當隨之淚下。這個班子裡的旦角很多,挑大樑的是筱桂桃,另外還有小金鳳、白翠蘭、冀蘭香,共是四位。筱桂桃是文武全才,青衣、花旦、刀馬都好。小金鳳有一條清冽的嗓子,唱工極堅實,常演《舍金釵》、《機房訓》一類的摺子戲。白翠蘭扮相大方,冀蘭香風騷俏麗。

接踵而來的一個梆子班,有了新的角色。可談的仍是一位大花臉——獅子黑,原名喬國瑞。據山西老鄉說,這頭獅子,在花臉中是百獸之王。

這個班子出演在夏季五月,我第一次看,恰是五月端陽節。因為戲好,破例地看了晝夜兩場。白天的戲,是獅子黑先演《匕首劍》,後與果子紅合演《捉放曹》,這兩出戏,看得都很滿意。《匕首劍》即荊軻刺秦,他們訛寫為“七首劍”是不對的。我看過之後,覺得京劇、話劇、電影中所表演的荊軻,都沒有梆子的夠味。須知道,荊軻是個血勇之士,有著一副樸素剛烈的性格,梆子演來,恰如其分,這戲裡有三點可取:第一,荊軻在燕太子丹面前鼓勵樊於期自刎人頭,臺詞相當激烈。第二,荊軻和秦舞陽出使秦邦時,輕裝簡從,一個是黑箭衣,黑扎巾,黑髯口,揹著地圖;一個是白箭衣,白扎巾,紅髯口,揹著人頭;在路上雙唱雙做,雙身段輝映極美。第三,刺秦時,把舞臺用得活了!荊軻追刺秦王,下場一次,秦舞陽和護衛們打一場,直到第三次,秦舞陽被殺,荊軻也受了傷,這樣,可以表現出殿上殿下同時的動態,並把刺秦時的“刺”字,渲染出十二分來。還有,這戲裡的趙高,用小花臉扮成的太監模樣,也是對的。荊軻每追秦王一場,趙高先上來,做出許多驚怕的身段,山雨欲來,正需此風。最後趙高站在椅子上,告訴秦王背手取劍,劍到時,四個護衛已上了場,擒住荊軻,托起來,同時撒了一把火彩,表現了生活化和藝術化的結合。

梆子《捉放曹》的演法,與京劇極不同的地方,以曹操最為明顯。京劇的曹操講穩,而梆子的曹操,在捉、放之中,則無時不動。我認為這也很對。因為曹操在“捉放”裡鑄下的大錯,只因多疑。疑心,是不宜於靜中表演的,尤其在以寫意為主導的戲曲表演藝術的原則下,若不用動的姿態,將無以表現人物的疑心。所以獅子黑的演法,是聞聲則動,見形即疑,活畫出一個驚弓之鳥的曹操。他在殺家時,把髯口蓬上去一縷,表示髮指須立。紹興老調的表演,也有這種形式,與梆子的表演有銅山洛鍾之感。京劇名演員郝壽臣演《捉放曹》也“多此一舉”,有人非議他,其實他是學梆子的。

獅子黑還有一出拿手戲《鍾馗嫁妹》,就是在五月端陽那天夜晚演的,我為了看這出《嫁妹》,不惜晝夜蟬聯。《嫁妹》是崑曲《天下樂》中的一折,京戲班中只流傳了這一折,一套〔粉蝶兒〕,是南北和套的。奇怪的是,獅子黑的演出,也是通場崑曲,一字一句都不減,而扮相殊為特色。京班或昆班的鐘馗是戴黑扎、穿青素、戴倒纓盔,後場改穿紅官衣,戴判官帽子。獅子黑則勾綠金臉,戴紅扎、扎杏黃色軟靠,靠上套一個黃馬褂子,沒看過此戲的,決不知他是鍾馗。那些鬼役,也不盡是猙獰的鬼臉,而是面色慘白的孤魂。此劇只可視為梆子班的奇蹟之一,難得有此。論整個戲的演出,不如京、昆的氣象堂皇。北昆有位故去的老伶侯益隆,生平以《嫁妹》為獨步,有些絕技,稱得是前無古人。蘭圃之瑞侯玉山,今已九十高齡,猶能演此。

這個班子裡有一個地位甚微而值得一談的演員,就是那專做雜角的三夜壺。看這個名字多麼齷齪,而其演技絕不濫汙。他在每個劇裡差不超額都會出現,本工是醜,實際已超出了醜的範圍。足資談助的,是他演戲深知劇情,表演忠實,絕不以地位的輕微而潦草塞責。例如,自來醜演《太君辭朝》,他便扮演楊洪,長亭餞行時,他肩著龍頭柺杖,隨著車走,步履蹣跚,形態龍鍾,襯映著那哭兒憶夫、涕淚滂沱的白髮老婦,彷彿在寒林老村之外,又籠罩了一層薄霜。他常演不重要的太監一路的角色,最好的是《斬黃袍》,他扶著酒醉的趙匡胤上場,臉上總是有戲,高懷德逼問趙匡胤,他絕不是呆在一旁,宛如泥塑,而是以驚怕、鄙視、恐懼等種種神氣,渲染高、趙之間的矛盾氣氛。他還演過一個很不重要的俘將譚雄,在《劉備哭靈》、《龍棚爭功》裡出現,劉備恨他是害弟的仇人,恨不得親手打他幾掌,劉備剛把手一指,他張開大嘴,要叼劉備的指頭,經關興、張苞在旁一喝,他又畏縮得如告朔餼羊,真象一隻貪嘴成性的貓兒,寵縱威懼的神氣刻畫得頗有層次。梆子戲之所以可愛,就在於每位演員都有著一股忠實於藝術創作的精神,所以我說它古樸、生動,有藝術感染的魅力。

這個班子裡唱生的,不只果子紅一個,還有一位蓋天紅,是男性,當時已有四十左右年紀了。從他所演的戲來看,是個王帽安工老生,經常出演的劇目如《打金枝》、《金水橋》、《大報仇》(即《龍棚爭功》)、《胡迪罵閻》、《未央宮》等,唱工極多。他有一條清冽高亢的歌喉,脆而不圓,清而不醇,則較十四紅、果子紅還過癮。他有一個習慣,出場時必向臺下微微地傾下腰來,意思是向觀眾鞠躬致敬,這時,知趣的觀眾必熱烈鼓掌。此風是否“古來舊有”,不得而知,即使積例使然,也算不得一個好規矩。

同班的小生是奴子生,也是以窮生戲擅長的。我曾看過他的《折桂斧》、《坐窯》、《趕齋》等劇,論藝術,遠不及三兒生,而所演的劇目,都編得很好。

那幾年中,山西梆子來京之風甚盛。此班去後,由張家口又來了一個班子,裡面有一位特殊人物,也是唱花臉的,藝名也叫獅子黑,本名叫張玉璽。據說,他和喬國瑞有大小獅子之稱,論資格還讓喬國瑞高些,他自稱是小獅子了,論藝術,則各有所專。喬國瑞之開張明爽,張所不及,而張玉璽之凝鍊謹嚴,則喬有遜色。這時期,由於我們幾個嗜好梆子者的提倡,北京劇壇,頗為轟動。程硯秋、馬連良、譚富英等都很接近他們。所以張玉璽之行,為梆子來京闢一奇蹟。

原來這個班子是李子健和張玉璽共同組織的。李子健是京劇“四小名旦”之一的李世芳的父親,唱梆子旦角,馳名垣上,因為李世芳已成了名,所以李子健與京劇演員多有聯繫。李子健夙日欽佩張玉璽的藝術,到京後便大事揄揚。我和李子健很熟,第一天便應邀看了打炮戲《匕首劍》,張玉璽之荊軻,還高於喬國瑞一籌。我曾做過比較,喬國瑞頗象京劇的錢金福,張玉璽則是善於揣摩表演的郝壽臣。我發現了他那精湛的表演藝術,對於他的好戲自然不肯交臂失之,便連續看了他的《黃沙嶺》、《美人圖》、《春秋筆》、《反徐州》、《鳳儀亭》等劇,最好的要算《贈綈袍》的“吃草”,那是在新新戲院舉行“戲劇展覽會”中演出的。“吃草”是《贈綈袍》的最後一折,從前梆子老伶馮黑燈敢稱拿手,遺憾的也是大獅子黑喬國瑞那種風格,沒有張玉璽演得穩重。馬連良很欽佩璽老的藝術,那一天特把自己的私房行頭嬌月色的官衣、尖紗、套翅借給他使用,果然煥美一新,生色不少。館驛中會見範睢一場,“增袍”的身段,既繁且細。“吃草”一場,利用臉譜的勾畫和動作的適度,遙遠望去,活現出口噎齒澀的神態,真是傑作。他勾白臉,戴黑扎,用紅色塗滿下頦,初不知其何所取意,及見“吃草”,始知借紅色以代表口腔,所以他一張口,便覺口部特別擴大,吃草的做派自然很清晰地映如觀眾眼簾。這是戲曲化裝技術中的特殊方法,對臉譜持非議者,焉知此中奧妙。

馬連良在看過“吃草”之後,又特煩張玉璽在新新戲院演了一次《春秋筆》。飾演主角張恩的演員太幼稚,不甚出色,而璽老的檀道濟,又因時間不夠,未能演到“困營”正場,未免使人遺憾。愜意的卻是李子健扮演的家嫂——張恩之妻,出乎理想之外,他那做戲的本領和一對天賦有戲的眼睛,簡直是京劇的芙蓉草(趙桐珊)。

在此期間,李子健也演了不少好戲。他的武功很好,多半是刀馬旦,最好的要算《鳳台關》。此劇與京劇的《戰壽春》、《南界關》(葉盛蘭能演)是同樣的故事。梆子班比較精悍,無京劇班之偉麗堂皇,而緊張激烈,則凌越於京班。尤其是慕容夫人保護慕容彥超,城破逃亡的表演,把鯨鯢陣上的患難夫妻演得很好。還有一出《百花亭》,不是京班的《醉酒》,而是昆班的《贈劍聯姻》(《鳳凰山》),“贈劍”的身段很精細,“點將”的氣氛很嚴肅。看此戲後,更激起我為程硯秋編寫《女兒心》的興致。不過,梆子本的後半部,有“巴辣鐵頭”亡魂索命的情節,緊張倒是緊張,終覺迷信的氣味太重了。李子健是位腹笥淵博的演員,有許多花旦戲,因為年齡大了,不常演出,反而演些不相干的丑角。我看過他在《美人圖》中演過一次醜姑姑,還特煩他演過一次《王婆子罵雞》。《罵雞》並不是個單出小戲,只是全部《目蓮救母》裡的一個小插曲,我在紹興看過一次紹興大班演的目蓮戲,安插在劉清提開葷之後,因小菜場裡的雞鴨商知道劉氏信佛,不肯賣給他雞肉,便由他的師廚偷了一隻雞來奉敬劉氏,這雞就是王婆的,當然有此一罵了。

我和張玉璽很熟知,常與他討論梆子戲種種問題,他為人十分誠樸。不幸,他在離京回張垣後,遽然逝世了。山西梆子損失了這樣一個瑰寶,使我忘餐唏噓著累月。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在張玉璽逝世,李子健輟演,北京觀眾感到無梆子戲可聽的時候,又來了一個班子,裡面有一位小生人才,名叫蔣士英,藝名叫發財生。他雖然沒有三兒生那樣才卓千古,卻演出了一部三兒生未曾演過而又是我向往已久的戲——《忠義俠》(即“周仁獻嫂”的故事)。這便是我為儲金鵬、李玉茹編寫《鴛鴦淚》的動機,因為在這個戲裡,蔣士英的周仁有許多絕巧的演技,足資學習與流傳。和他配演周妻的是吉鳳貞,是位坤旦,演技也很不錯。我帶著儲金鵬等看過三次,決定編寫此劇,排演成功以後,果然博得各界好評。過了兩年,蔣士英也死在張垣,這出《忠義俠》,亦不再見梆子班有人演出了。

得到蔣士英逝世的消息,是在又一個梆子班來京時。那時期,中華戲曲學校夜場公演於廣德樓,梆子班公演於白天。他們看到了《鴛鴦淚》的劇照而提到此劇的失傳和蔣士英之逝世。我悲悼梆子人才之日漸凋零,僥倖的是在這個班子裡,得見我第一次看山西梆子時的那位說書紅——高文翰。這時,他已有六十左右年紀,嗓子瘖啞得厲害,唱不出聲,而口白仍然清晰,做戲更是出神入化。在一個宴會上,我認識了他,談得相契。這期間,看他的戲更多,如《出慶陽》(即京劇之《慶陽圖》,漢劇之《雙盡忠》,紹劇之《三奏本》),他演李廣,勾紅臉。《八義圖》,他演趙盾,“擊獒”一場,身段極多,唐韻笙的《鬧朝撲犬》即是據此而發展。《走邊》,他演伍子胥,即《殺府逃國》的“逃國”,身段繁重,內外行一致讚賞。《表功》,他演秦瓊,白口多,身段細,精悍整飭。《馬鞍山》,他演鍾子期,是“聽琴”而非“摔琴”,登山涉水與聽琴時均有身段,彈琴時述琴的來源,有大段唸白。《輸華山》,他演趙匡胤,“賭棋”時利用桌椅之高低而做身段,表現趙匡胤一副無賴光棍的嘴臉,神情逼真,演技純樸。《烏玉帶》,他演前部“摔子”的張保,可與馬連良之《九更天》,麒麟童之《一捧雪》,並稱三絕。《土祖廟》,他演李智,可惜演鄭興郎的不是三兒生了。這些戲,都是我記得很清楚的,其餘做配角和那些無甚技巧的戲便模糊了。我和高文翰的交誼,不在張玉璽之下,我曾和璽老合照過一張《匕首劍》劇照,又和高文翰合照了《八義圖》、《高平關》、《琥珀珠》三幅劇照,我有意向他學了一出《九件衣》,他卻要教我《鎖五龍》。他們在京只有一年多,又回到了晉省,從此再沒有來京演出。

一九四七年秋,我在上海聽說北京又來了一個山西梆子戲班,有位唱花臉的,叫郭壽山,嗓音工架都好,因我一時難離上海,夢寐思之。年尾得暇返京,變趕緊去看郭壽山,果然不錯,第一天看到他的《火焰駒》,便把我的興趣激發起來。這個班子是李子健組織的,得他介紹,我與郭少山結識為友,他的藝名是金鈴黑。在十幾年中來京演出的梆子花臉之中,還沒有他這樣一條圓潤甜亮的歌喉。我煩他演過《五嶽圖》、《沙陀國》。後來他回到張家口,以花臉自將一軍。

解放後,晉劇和各路梆子都得到黨的扶植,許多名演員聯袂來京,如晉劇的丁果仙、牛桂英,蒲州梆子的閻逢春、張慶奎、楊虎山、王秀蘭,北路梆子的賈桂林(藝名小電燈)、董福(藝名獅子黑),演出的代表作《打金枝》、《雙羅衫》、《歸宗圖》、《出棠邑》、《春秋筆》、《麟骨床》、《少華山》、《訪白袍》、《劈殿》、《斬單通》等,更呈現了豐富多彩、足資楷模的表演藝術。限於篇幅,不能詳述,容當為文,以記其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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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火丁 | 上炕一張碟(19)——《梁祝 被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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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追忆晋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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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張火丁的合作是無可替代的

聊聊給張火丁編腔的那些事兒

末世的兩支哀歌

少年人的豪氣是放著光的

這個殺手心太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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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相”最精彩不過“奴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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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容易被傷害,也最容易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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