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萱:國學大師陳寅恪最後的助教

黃萱,女,1910年~2001年,鼓浪嶼人,祖籍福建南安。“印尼糖王”黃奕住之女,著名醫學家周壽愷之妻,國學大師陳寅恪之助教。

一、黃萱與陳寅恪

陳寅恪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師中的大師”,是“三百年才出一個的奇才”。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陳寅恪先生堅持一生的治學準則,在摯友王國維的碑文中,陳寅恪這樣寫道:……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可見陳寅恪對這一準則的奉為圭臬,觀其一生,說他對這一準則的堅持達到寧死不改的程度實不為過。

在陳寅恪的學識面前,黃萱是渺小的,但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在陳寅恪先生生命中的最後十幾年,正是黃萱的出現,雙目幾近失明,一身疾病的他在學術上煥發出老而彌辣的第二春。

黃萱之於陳寅恪,實在是渾渾亂世中之紅顏知己(舒婷在其寫黃萱的《大美者無言》中對“紅顏知己”一詞被現代人濫用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可嘆啊,原本一個最美好的詞彙,現在被濫用成什麼樣子了)。

但其實,除了黃萱的丈夫周壽愷與陳寅恪同為中山大學的教授外,黃萱與陳寅恪的人生本沒有多少的交集。只是因為陳寅恪的學識,當時作為家庭婦女的黃萱慕名前往旁聽他的講課,或許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悄悄拉近著他們的人生軌跡,在這之後,因陳寅恪急需聘請一名助教,陳國楨教授的夫人想到了黃萱並向陳寅恪作了推薦。甫一接觸,陳寅恪馬上感知到了(此時的陳寅恪已雙目失明)黃萱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一段日後被傳為佳話的合作就此開寫。

黃萱:國學大師陳寅恪最後的助教

陳寅恪先生和黃萱在工作中

然而,他們之間合作的基礎並不牢固,1954年,周壽愷與黃萱搬離中山大學校園住到校外的宿舍,由於交通的不便,黃萱向陳寅恪提出了辭去助教的想法。我不知道陳寅恪聽到這話從黃萱口中說出時是怎樣一種表情,但從陳寅恪沉吟許久才緩緩說出“你的工作幹得不錯,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位合適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無法工作了”的話,不難想像這位已過花甲的老人當時是一種怎樣失落的心境。

黃萱的柔弱之處在於,聽到陳寅恪的話之後,她沒再堅持請辭的想法,而是留了下來;黃萱的偉大之處在於,從那以後,每天來回三四個小時的車程,無論颳風下雨,她堅持了十餘年,直到1964年被人為地阻斷。

陳寅恪先生曾如此評價黃萱:學術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聽之資料全是中國古文古書,極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錯誤。黃萱先生隨意念讀,協合韻律。

正是在黃萱的協助下,陳寅恪先生完成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學術鉅作。黃萱儘管默默,歷史的塵埃畢竟掩蓋不住其站在大師身後的光芒,後世學人在寫及陳寅恪先生時,都沒忘了提及黃萱對他晚年著述的益助。

二、黃萱的三則軼事

關於黃萱,有三則軼事特別值得一提。

第一則是關於黃萱的婚姻。當年黃萱到了婚嫁年齡,經親友介紹,周壽愷進入黃家的視野。周壽愷出身於書香門第,他的父親周殿薰是前清進士,授吏部主事,後辭官還鄉成為廈門圖書館首任館長,並組織了“鷺江詩社”,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的周壽愷1925年考入福州協和大學,1933年獲北京協和醫學院醫學博士,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國內知名的內科專家。一心想為女兒找個好夫婿的黃奕住對周壽愷十分滿意,黃萱自己也芳心暗許。於是兩家人很快就擇定了婚期。然而,大婚之日,周壽愷竟然沒有出現!以黃奕住當時如日中天的社會地位,可想而知這對他的臉面傷害有多大。

黃萱的傳奇之處就在於此。面對自己的名節被傷害的意外,性情溫和的她突然變得毅然決然起來,她給周壽愷發去一封短信,表示自己從此不再談婚論嫁。

周壽愷為什麼在結婚之前臨陣逃脫?詩人舒婷在《大美者無言》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據周菡(注:周菡是黃萱與周壽愷的女兒)推測:也許父親周壽愷覺得家境貧富太懸殊傷了自尊而臨陣脫逃?也許在醫學院那些才華出眾的女生中,已有他心儀的倩影?假使兩者都不是,我猜想,周壽愷在京城接受高等教育,現代文明的薰陶使他生出更浪漫更綺麗的愛情夢幻,是否是其中一個未揭曉的原因呢?

黃萱:國學大師陳寅恪最後的助教

黃萱和周壽愷

筆者以為,周壽愷為何臨陣逃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人看到了黃萱身上中國傳統女性從一而終的賢良之美和情性之堅,其陰柔之中展現出的陽剛,著實讓人可嘆可敬。接到黃萱的信後,周壽愷深受震撼,在多次遲疑之後,終於在1935年與黃萱在上海完婚。多年以後,已是中山大學醫學院的周壽愷深情地對黃萱這樣表白道:“如果在眾多的教授夫人中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選擇你。”

第二則是關於黃萱與陳寅恪的一次對話。“文革”中,有一次黃萱去探望陳寅恪。自知來日無多的陳寅恪交代黃萱:“我治學之方法與經歷,汝熟之最稔,我死之後,望能為文,以告世人。”黃萱聽後,很實在地回答:“陳先生,真對不起,你的東西我實在沒學到手。”陳寅恪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沒學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二十年後的一天,黃萱不無感傷地回憶道:“我的回話陳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東西又怎忍欺騙先生?先生的學識恐怕沒有人能學,我更不敢說懂得其中的一成。”

黃萱之老實,實在是到了迂的程度,但誰能說這樣的迂是愚呢?不是,我以為是黃萱對陳寅恪學問虔誠的敬畏。

第三則是關於黃萱的助教身份。從1955年被中山大學正式聘任為助教,到1973年退休,直至2001年去世,她的職稱始終是助教,真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

這三則軼事,把黃萱的傳統品德和淡泊名利真是渲染得淋漓盡致。

三、富二代的黃萱和她的貴族精神

貴族精神是近年來被討論頗多的話題,“三代才能培養一個貴族”的說法也頗為流行。有必要指出的是,貴族精神不為貴族所獨有,貴族並不一定就具有貴族精神,只有基於這樣的認識,貴族精神對於今天的中國才有意義。

那麼,什麼是貴族精神?學者劉再覆在《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中歸納為:一是自尊,二是自明,三是自律,四是淡漠名利。

今天的中國為什麼熱衷於討論貴族精神呢?說白了,那是因為我們的國民氣質已墮落到非逐名追利不能立足於世的境地。學者甘陽曾這樣評論當下的中國人:上世紀90年代以來,幾乎所有的中國人談的只是掙錢,除了掙錢沒有別的話語。何其簡單又深刻的話語。

黃萱是貴族嗎?不是。她的父親黃奕住發家前只是閩南一個窮剃頭匠,因一次給鄉里的豪紳剃頭不慎傷其額角,為躲避豪紳的秋後算賬,不得已遠下南洋,最終靠毅力和智慧成為商界巨賈。用今天的話說,黃萱是典型的“富二代”。

然而,這個不是貴族的富二代,在她以後的人生道路上向世人展示的是“門風家學之優美”(國學大師陳寅恪對黃萱的評價)的貴族氣質。

黃萱:國學大師陳寅恪最後的助教

怡養天年的黃萱

幾千年來,“耕讀傳家”始終是中國的鄉村或者說是中國的底層老百姓代代相傳的人文傳統,這種傳統尤其體現在家庭教育上,是一種浸透在中國人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文化遺傳。

出身貧寒的黃奕住先生顯然深受這種文化遺傳的影響,所以雖已貴為商界巨賈,他在對女兒黃萱的教育上依然秉承了這種樸素的方式。

黃萱上完女子師範學校之後,他沒有讓她繼續上大學深造,而且以聘請家庭教師的方式對她繼續進行經史子集的傳統文化教育以及英文、音樂等現代教育——因為家庭條件的優越又身處鼓浪嶼這一西方文化全面滲透的萬國租界,黃奕住的眼界以及黃萱自己目之所及的眼見,自然超越“耕讀傳家”的侷限。

據說最多的時候,黃萱同時接受著四位家庭教師分別從國文、英語、音樂方面的教授。顯然,正是這樣的家教浸養,讓不是貴族的黃萱身上具備了“門風家學之優美”的貴族氣質,並造就了黃萱日後作為助教協助陳寅恪先生完成泱泱近百萬字的史學專著。

四、黃萱是歷史對一位文化老人的顧憐

陸健東先生在《陳寅恪的最後20年》這樣寫道:“如果陳寅恪晚年所找的助手不是黃萱而是其他人,則陳氏晚年著述便無法預料了。黃萱的身份,緩衝了陳寅恪與時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故黃萱的出現,實在是歷史對這位孤獨的文化老人的顧憐。”

2001年5月8日,黃萱逝世於廣州,享年91歲。在黃萱的追悼會上,她的女兒周菡這樣評述自己的母親:“她是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的助手。懷著做一個自食其力勞動者的強烈願望,她在中山大學歷史系經歷了一生最有價值的時期。當陳寅恪先生的偉大成就為世人關注時,她由衷的高興,卻絲毫不想以此圖名。‘助教黃萱’,是她對自己準確的定位。”

黃萱:國學大師陳寅恪最後的助教

漳州路10號,黃萱在鼓浪嶼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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