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班迪爾鄉的塔吉克傳統民居藍蓋力裡，只一個手鼓伴奏，63歲的麥熱木汗·阿迪力老人唱起了愛情的歌謠《蘋果花》。歌聲蒼茫遼闊，自由若盤旋的蒼鷹。那一刻，我只想抬頭，透過藍蓋力的天窗仰望藍天。
這是我在塔什庫爾幹密集尋訪民間歌手和藝人時聽到的第一首歌，就狠狠地衝擊了我被歷史所束縛的固定視角。
談中國塔吉克，必談《冰山上的來客》及其主題曲——從塔吉克族傳統民歌《古麗碧塔》改編而來的《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它們是現代塔吉克族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最初、最經典的形象定格。
攝影：吳穹
如果不是來到塔什庫爾幹尋訪民間音樂，我不會知道在被符號化了的《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之外，帕米爾高原上的塔吉克族有如此豐富而多元的音樂文化。對如今沒有文字的塔吉克族而言，音樂是這個只有五萬餘人口的民族的真正脈搏，是塔吉克文化最獨特也最重要的基因，更是他們的血液和精神之終極依歸。無論在《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之前，還是之後，塔吉克人的音樂故事都從未停歇。
班迪爾的白鷹依然只有一個手鼓伴奏，熱依木巴依·木布拉克夏唱起了《白鷹》。他一開腔，便是一句句高音處的呼號，嗓音帶著沙礫感，旋律急促，兩句之後，三個幫手伴唱副歌，呼和之間，氣息反覆，像急行軍，又若剖心告白。
在班迪爾鄉熱依木巴依家，四個男人呼喊之間，震動肺腑的歌聲響起，帶來的是逼人靈魂出竅的神聖氣場。“這就是我們塔吉克民歌最典型的形態，一個人唱不好，大家一起唱才好。”熱依木巴依的漢語不是很流利，卻願意努力表達。這位54歲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級塔吉克民歌傳承人，6歲開始跟著長輩在節日婚慶的場合唱歌跳舞，耳濡目染。
攝影：吳穹
查閱塔吉克音樂文獻可知，《白鷹》是塔吉克族最重要的歷史敘事歌曲之一。鷹是塔吉克族的圖騰，鷹笛、鷹舞已成為塔吉克文化符號，而民歌中通過鷹來歌唱英雄的曲目，屬《白鷹》最為著名。《白鷹》的故事發生在19世紀下半葉的塔什庫爾幹：兩名歌手為人所誣陷，被當時的地方官艾力普伯克（伯克為當時新疆天山南路地區的地方官吏）判處死刑，兩人巧妙地用歌聲讚頌伯克，並申訴自己的冤情，得到了伯克的赦免。
《白鷹》的作者是一位名叫達裡的塔吉克族牧民、阿扎拉的同鄉。達裡出生於1840年，青壯年時期正值阿古柏入侵塔什庫爾乾的時代，他曾在伯克手下當兵，是重要歷史事件的親歷者。1972年去世的阿扎拉與老鄉達裡之間的歷史已經無法釐清，但《白鷹》成了他們共同的家鄉班迪爾的時代之歌。
這裡還有個無人不識的伊薩克，其中《奧法希優富山》便是他填詞作曲。我問過很多塔吉克人，伊薩克的歌曲究竟好在哪裡，為什麼男女老少都愛聽愛唱？他們給我的答案大體相近——“從生活上，從愛情上，都是好的，寫的、唱的都是我們塔吉克族的事情。”據說，伊薩克什麼樂器都會，鷹笛、熱瓦普、賽依吐爾、塔吉塔爾……他到的地方，總會有持續一兩晚的歌舞之夜。
攝影：吳穹
一個人去世30多年後，他的族人仍然在聆聽他，反覆地言說他，他一定是這個民族最貼心的音樂表達者。或許，為音樂而生的伊薩克就是塔吉克族最動人的那支麥克風。
幾經周折，我找到一段據傳錄製於1976年的伊薩克錄音檔案，應該是從磁帶上轉錄下來的。仍然是領唱和合唱的方式，聽得見塔吉克熱瓦普的低音節奏。磁粉掉落之處，音符模糊消失，只聽得清一個男聲平靜地吟唱著《奧法希優富山》。沒有今天年輕歌手華麗的抒情與高音炫技，那是農牧時代的淺吟低唱。
在電子媒體還沒有普及的時代，音樂總是帶著一種神聖的靜謐感，縱然歡樂，也是內斂的；縱然是表演，也帶著人性本能的羞澀。等電子媒體和電聲樂器到來，新的審美觀念開始流傳，一切都不一樣了。
攝影：包迪
變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環境——“仙境般美麗的家園”老班迪爾鄉已不復存在。現在熱依木巴依所在的班迪爾鄉，並非誕生達裡、阿扎拉和伊薩克的老班迪爾鄉。2003年，因老班迪爾鄉所在的區域要修建下坂地水庫，大部分農牧民陸續搬遷至現在距離縣城約5000米的新班迪爾鄉。老班迪爾鄉有兩條河——塔什庫爾幹河與瓦恰河。在山區和高原，有水就有生機與活力，加之海拔較低，水草豐美，不乏良田。老鄉說：“老班迪爾連西瓜都可以種。”在熱依木巴依家，我看到一盤記錄了當年他們在老班迪爾鄉過節的錄像，環境的豐饒和南疆綠洲農業地區的村莊相差無幾。
地理環境對社會風俗和文化傳統有巨大的影響力。老班迪爾鄉相對豐饒的生活環境孕育了人才和傳統存續的基因，千年塔吉克文明積澱出的文化傳承，在被水庫淹沒和整體遷徙後，只剩下一曲曲離散與思念之歌。
文字根據線上傳播方式對原作有部分刪改。
撰文：寧二。內容來自：《地道風物·帕米爾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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