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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婶哑了,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

在成为哑巴之前,她的疯癫已在我幼时脑海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一年四季都穿一件早就过时的紧身敞口红布衫,据村里人说是从她娘家那边带回来的,从未见她脱下过,即使换洗也会放在晚上,第二天清早便像往常般穿上。冬季寒冷时直接在布衫外裹一件男士棉衣,应该是家里人穿旧的,纽扣都掉光了,只能咧着领口,肆虐的西北风吹过,旺婶使劲缩着脖子,匆匆前行,那张本无生气的脸在寒冬中总是被冻的面无血色。

也不知为何,旺婶总喜欢在村口的大路上闲逛,手始终抚摸着小肚腩,嘴角淌着涎水,目光呆滞地望向通往县城的大道,神色复杂。每逢遇到路人,先是一惊,用那双特有的三角眼警觉地盯着对方,见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时又会满脸痴笑,目光充满希冀,嘴里还嘀咕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面对痴痴傻傻的旺婶,村里人总是无奈又同情,叹息一声继续赶路。

旺婶虽然疯傻,人却极为善良。也许是村里没有倾诉的人吧,我曾不止一次见她坐在大门口,对着周围的流浪狗或者流浪猫一本正经的倾诉着什么,大方地把碗里的饭舀出几勺,看着它们吃完后接着念叨,偶尔还会摸摸它们的头,脸上带着满足与幸福的神色。

小小说|旺婶

四年级那年夏天,我和村里几个孩子去村外小河游泳,当时想在伙伴面前逞能,所以游的飞快,还因为超前沾沾自喜,后来一阵激流突然涌来,打的我眼冒金星,大口大口的河水开始浸入口鼻,想大声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在水里使劲扑腾着,直至体力不支,意识不清。

后来,听同行的小伙伴说,游着游着发现我不在了,眼尖的伙伴发现前方有个脑袋正上下起伏着,双手不停的晃动、挣扎着,恐惧的气氛瞬间蔓延。几个胆小的开始哭叫,不知怎的,旺婶就在附近,闻声赶来,二话不说跳入水中救起了我。还听小伙伴说,旺婶当时神情紧张,一边带着哭腔大声呼喊,一边挤压我的胸口,直至我苏醒过来,她才染上了喜悦,高兴地拍手叫好。

似乎习惯了始终掉着涎水、衣着邋遢的旺婶,从来没有预料到她还有这番本事。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村民们开始重新审视旺婶,当然也包括我。

之前的我,只要目光触到旺婶就会远远的躲开,那操着一口方言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总是含糊不清,难以理解,还有她那莫名其妙的目光老是盯着我浑身不舒服。可是,最不起眼的她居然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虽然充满感激,可一想到她盯着我的眼神,心里还是别扭。

小小说|旺婶

当天晚上,爹就就拎着一篮子鸡蛋和一小袋土豆去拉着我答谢旺婶,虽然内心很排斥,但因为惧怕父亲还是去了。旺婶见我和爹来了,她看上去惊喜而拘束,怯怯地伸手,想捏捏了我的脸,出于本能反应我后退了几步。她一下子像蔫了的黄瓜,看了一眼我,慢慢跺回自己的房间了。

在他们招呼爹坐下时,我目光触及到刘二憨,那张满脸横肉的大脸看上去狰狞可怖,我不禁向后退去两步,藏到爹的身后。回家路上,爹虽然未提我面对旺婶的态度,但我心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重不堪。我和爹一路无言,心事重重地走回家。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找奶奶了解旺婶的故事,奶奶起初不答应,后来拗不过我,告诉了我:

旺婶并不是本地人,名字也是来了村里才起的。她的家乡远在云南,是被人贩子骗到山村里的。当时刘二憨因为长相丑陋、行为粗鄙,根本娶不到媳妇,急坏了刘老汉和刘老婆子,听说人贩子那有水灵灵的大姑娘,只要掏票子就能领回家,所以就买回了旺婶。刚买回来的旺婶灵动秀气,一身红色旗袍覆上那曼妙的身材,俊俏得紧,哪能看得下凶神恶煞的二憨,于是绝食示威、割腕求死、上吊自杀……造化弄人,旺婶每次了结生命时都不能如愿,在生命的边缘一次次被重新拉回人世,康复后又要承受丈夫刘二憨的毒打,如此循环往复让旺婶饱受身心折磨,可是从没有放弃回家的决心。

被一次次暴打后的旺婶放弃了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换了一种温和的方式。一次,“婆婆”端来午饭时,旺婶一反常态,主动捧起碗迅速吸溜了“婆婆”端来的油泼面后开始哭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只因父母多病弟弟读书才被迫外出打工,结果遇到了心术不正的人贩子,希望“婆婆”放她回家让她照顾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买她的钱也会如数还回。刘老婆子哪是什么善茬,既然家里负担这么重哪里会有钱?再说放走旺婶去哪里找媳妇传宗接代?所以面对声泪俱下的旺婶,残忍的刘老婆子非但没说安慰的话反而转身而去,随着铁锁“咔嚓”声落下时撂下一句“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就这样,孤立无援的旺婶一次次深受打击,由刚来时容光焕发变得面容枯槁,毫无生气。后来被迫生了个女儿,刘家人认为这回可以彻底拴住旺婶的心,无奈天意弄人,孩子只活了五个月就夭折了。旺婶在极度悲伤中精神彻底崩溃了,变得疯疯傻傻。但是关于回家的念想却根深蒂固的留在了心间。她时常一个人跺到通往县城的大马路上,神情恍惚。即使遇到熟悉的村民也会心生警惕,因为孩子过世后刘二憨更加变本加厉地对她拳打脚踢,被打怕的旺婶生怕村民也会这般待她。看到那些慈眉善目的村民她也会顺势祈求,希望他们能助她脱离苦海。可是谁又能真正伸出援助之手呢?

奶奶讲完完后抹去眼角的泪痕,意味深长地叹了句“苦命的女人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小小说|旺婶

自从知道了旺婶的故事后,我再也不嫌弃她那被时光磨的破旧不堪的红布衫,不嫌弃她嘴角老是淌着的涎水,更不嫌弃她那奇怪的语言和目光。或许她把我当成她逝去的孩子了吧,细细回想,那分明是一个母亲思念和关切孩子的目光……

后来,再遇到旺婶时,我总会主动停下来向她善意微笑,或者坐下来静静听她那些“奇怪”的方言。用心听时,总会捕捉到诸如“爹娘弟弟”之类的词。每次听到这些词时,我的心似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一样,无比难受。

再后来,我由于中考成绩优秀考入了县高中,关于旺婶的记忆也就渐渐淡化了,很少想起。

直到这次回农村看望生病的爷爷我才在村口遇到了旺婶,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马路边上张望着,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更密了。呆滞的目光触到我时明显一亮,身子微微颤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口。突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我也就任由她那样握着,心中的酸楚无限蔓延……

饭后,我提到旺婶,奶奶不经意道,旺婶哑了。

我一怔,什么也没说。

旺婶哑了?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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