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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我和我的經紀人》
- 職 業 故 事 -
在“流量至上”的時代，注意力永遠都是一個稀缺的資源。藝人如果不刷存在感的話，很快就會被觀眾忘記，而且還會被更年輕的後輩們所取代。如果藝人被市場淘汰了，那麼經紀人自己也會逐漸被市場所淘汰，所以媛媛才會這麼積極地去“拓展人脈”和“整合資源”。她全心全意地為她人做嫁衣，其實並沒有多麼高尚的“助人為樂”的精神，說來說去還是為了自己的經濟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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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媛媛，是在2015年11月，那時我在湖南長沙參加一個活動。到達長沙的第一天，天空陰雲密佈，看上去似乎是要下大雨。出了高鐵站，主辦方安排的專車司機就十分熱情地把我接送到了賓館。在前臺簽完到，我上樓放行李，結果箱子都還沒打開，我就聽到手機裡傳來的提示音。
我打開微信群一看，原來是主辦方的編導老師組織了一個“局”，喊大家下樓去吃小龍蝦。由於我以前在電視臺實習過，所以我知道在這一行，“社交”也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人們將那些以拓展人脈為目的吃飯叫做“局”，比如說一群人聚在一起吃火鍋就叫“火鍋局”，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壽司，就叫“壽司局”。吃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哪些人一起吃。更有趣的是，大多數的飯局上，同桌的人都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因為如果大家已經是朋友了，那就沒有“組局”的必要性了。
那個熱氣騰騰的“小龍蝦局”一共擺了兩桌，我們一桌坐了十個人。除了我自己，其餘九個我全都不認識。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各懷神通：有人是拿過大獎的紀錄片導演，有人是選美比賽的亞軍，有人是畢業於耶魯大學的高材生，還有人是電視購物節目的主持人。
大家尷尬地坐在一起，按照順時針方向每人進行簡短的“自我介紹”。在這種場合，“自我介紹”要標上引號，因為它更像是“才藝秀”。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地展示著自己的業績，用各種具有說服力的數字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是值得“被認識”的。 這樣一圈自我介紹完了以後，接下來就是打開微信，互相添加好友。
可不要小看這樣一個簡單的“掃一掃”的動作，娛樂行業裡的很多人一般有一個私人號和一個工作號。對方用哪個號加你？誰掃誰的二維碼？朋友圈是否可見？這裡面的講究多了去了。很多時候，即使你發送了好友添加申請，如果對方對你沒興趣的話，大多都會以“沒有網絡信號，回賓館以後再用WIFI添加”為藉口，來婉拒你的申請。
那天吃小龍蝦的時候，我們這桌人都比較含蓄。唯獨一個染著齊肩茶色短髮，穿著緊身牛仔褲和韓版衛衣的女生，極其主動和健談。她像一位賣面膜和假紅酒的微商一樣，不遺餘力地舔著臉去加其他人的微信，點頭哈腰地說著：“您好，我叫媛媛，是一名經紀人，加個微信好嗎？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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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媛媛最初的夢想是做一個明星，她小時候學過唱歌也學過跳舞，無奈自身的顏值不夠，在“看臉吃飯”的娛樂行業裡舉步維艱。於是她決定退一步求其次，既然做不了明星，那就成為明星身邊的人。總之，先進入這個圈子再說。於是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填報了藝術管理專業。大學畢業後她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經紀人資格證”，順利拿到了一家影視公司的offer。
經紀人這一行對於從業者的“資源”和“人脈”有著極高的要求。剛入行的小白沒有根基，一般都只能接手一些剛出道的藝人或者不知名的素人。媛媛負責的第一位藝人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女演員。
當時該女演員在橫店拍一部古裝戲，按照公司的要求，媛媛必須全程陪同護送。一部戲拍了三個月，她在橫店也呆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裡，她要起得比藝人早，睡得比藝人晚，白天還要隨時待命，陪藝人聊天解悶。除此之外，她要提前安排好藝人每天的行程，事無鉅細地“管”著藝人的衣食住行。
如果是負責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那還不是很難，大概只要讓對方吃飽穿暖、衣食無憂就行。但如果對方是藝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就比如說“食”吧，女演員為了保持鏡頭前的優美形象，幾乎都會注意自己的吃飯問題。有的人即使一百斤都不到，還天天嚷嚷著要減肥。媛媛給那位女演員準備餐食時，不得不精打細算地控制好食材的卡路里，油炸的不能吃，肥膩的不能吃，碳水化合物和糖分高的通通不能吃。
可要是藝人自己嘴饞了，突然想吃美食了怎麼辦？那這時候經紀人就要起到“規勸”的義務了。
有一天晚上收工比較早，該女演員在賓館一個人看劇本，看著看著就肚子餓了，於是她便叫媛媛出去買麻辣香鍋。麻辣香鍋這種重油重辣的食物，吃了很容易發胖和長痘痘，所以媛媛把麻辣香鍋買回來以後，會把它先加工一遍。
所謂的食物加工，行話叫做“過水”，也就是接一碗礦泉水放在旁邊，在吃之前把食物都在水裡洗一遍。講究的人覺得“過一次水”還不夠，往往會過兩到三次的水。原本噴香麻辣的腐竹、肉片和菌菇等食材在水裡統統洗掉了油膩，也洗掉了味道。
這樣的香鍋，美味是談不上的，頂多算充飢果腹的代餐。但總歸是馬馬虎虎地嚐了幾口，那位女演員這就算是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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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個票，聊個天和“過個水”，看上去經紀人這個職業沒有多少“乾貨”和硬技能，似乎初中畢業的人就能勝任。但這顯然是不準確的，做一個合格的經紀人至少要接受過大學高等教育，具備一定程度的藝術鑑賞能力、財務管理能力和商務談判能力。
就拿藝術鑑賞能力來說吧，由於藝人的時間寶貴，所以接戲之前的劇本審核環節大多都由經紀人代勞。可以說，經紀人的審美水平直接決定藝人接哪一部劇，如果經紀人連什麼是好作品都無法鑑定，那她怎麼去和製片人協商，怎麼去挑劇本呢？科班出身的專業素養，讓媛媛在給藝人“看劇本”的時候得心應手，她挑選的幾個劇本，都獲得了不錯的市場反響。
因此做了一段時間的助理經紀人以後，她也順利進階了，被調任到了宣傳經濟的崗位。
所謂宣傳經濟，也就人們常說的“推手”或者炒作者。比如說，媛媛剛開始帶的那位女演員在橫店拍的古裝戲準備上映了，在宣發的階段，她作為經紀人就要負責給藝人“炒CP”。“炒CP”就是從同公司的男藝人中選出一位名氣稍微比那位女演員大一點的，然後再人為創造各種“偷拍”機會。一般的“偷拍”地點都是餐廳，經紀人事先定好位置，安排兩位藝人坐在一起，然後再聯繫狗仔隊來“偷拍”。兩位藝人面對面地交談甚歡，還時不時地按照經紀人的指示做出一些親密性的動作，比如說分享一杯卡布奇諾咖啡。
除了“炒作”，媛媛還要撰寫日常的新聞稿，必須具備很敏銳的“抓熱點”的能力。接著，她還要利用手頭的資源聯繫各大新媒體公眾號或者微博、知乎等平臺的“大V”，想辦法將這些資訊全部發出去。想出名的人那麼多，各大媒體的版面和時段卻是固定的。究竟誰家的藝人可以登上雜誌封面和報紙頭條，誰家的藝人可以站在攝像機畫面的C位，這時候就要看各位經紀人的資源和人脈了。
於是乎，媛媛非常熱衷於參加各種各樣的飯局，在吃飯的時候不停地“先乾為敬”，還活絡熱情地“拜這個哥”和“拜那個姐”，恨不得一天吃上十頓飯。當然，各種“組局”和吃飯的錢，公司是不給報銷的，這些都需要媛媛自己想辦法支付。
在交流的時候，我也問過媛媛關於經紀人收入的問題。她告訴我，這個行業的收入差距是相當大的。經紀人的收入直接和自己所帶藝人的身價相關，如果旗下藝人的出場費和通告費很高，那麼經紀人的提成也會水漲船高，反之亦然。除了工資和獎金，經紀人還有很多的隱性福利。比如說明星參加活動和商演的時候，主辦方都會送禮品或者“試用品”，這些東西小到化妝品、手機、服飾、包包，大到汽車、出國遊和金銀珠寶，等等。
明星如果自己不需要或者用不完，一般都會把它們“隨喜”送給身邊和自己關係好的工作人員，這也算是“借花獻佛”吧。所以，為了自己多賺一點錢，也為了多“蹭”一點福利，媛媛不遺餘力地聯繫各種節目組，千方百計地給自己旗下的藝人爭取出鏡和上臺的機會。
從某種程度來說，藝人和經紀人的關係是唇齒相依的利益共同體。在“流量至上”的時代，注意力永遠都是一個稀缺的資源。藝人如果不刷存在感的話，很快就會被觀眾忘記，而且還會被更年輕的後輩們所取代。如果藝人被市場淘汰了，那麼經紀人自己也會逐漸被市場所淘汰，所以媛媛才會這麼積極地去“拓展人脈”和“整合資源”。她全心全意地為她人做嫁衣，其實並沒有多麼高尚的“助人為樂”的精神，說來說去還是為了自己的經濟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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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沙參加活動的時候，媛媛的兩個手機響個不停。她出來的這幾天，既要遠程安排旗下藝人的工作，又要千方百計地維護所謂的“社交網絡”。她給朋友圈的每一條動態都點贊，以每分鐘一次的頻率刷微博。她時刻關注著娛樂圈的風吹草動，一旦有任何“熱搜話題”，她都要想辦法第一時間蹭熱點。
活動第二天，我們一行人去橘子洲景區參觀。媛媛跟在那位資歷很深的編導老師身後，又是誇他穿的西服“真精神”，又是給他端茶拎包的，真的是殷勤的很。一群人邊走邊談，一路走到了橘子洲頭那巍峨雄偉的主席雕像面前。陰沉沉的天空終於下起了小雨，編導老師在細雨朦朧中看著壯闊奔騰的江水有感而發，隨口吟誦出了那句著名的“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結果媛媛聽到了就十分誇張地鼓掌叫好，興高采烈地說著：“好聽，真好聽！”
回程的路上，媛媛不吝其詞地讚美編導老師負責的那個綜藝節目，她說那個綜藝節目“是她的人生最愛”，她一期不落地追，是“從小看到大”。她還旁敲側擊地詢問編導老師關於這個節目的錄製情況，請求讓她旗下的一名剛出道的藝人在節目上“露個臉”。那位編導老師也是資歷頗深的前輩了，他見多識廣，每天都要應付很多個像媛媛這樣的人。所以他沒有當場答應這個請求，只是委婉地表示：你這個要求，我們回頭再“研究研究”。
眾所周知，長沙，是我國第一座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選為“媒體藝術之都”的城市，文化產業極其發達。我們隨後幾天參觀了電視臺、劇場、影視基地、傳媒公司等眾多場所，還遇到了很多以前久仰大名但從沒見過的人。比如說，第三天中午我們在演播大樓的門口等大巴車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喊了一聲“那個誰”。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著名的女歌手站在那裡吸菸。
媛媛眼疾手快，立馬走過去套近乎。她說：“我讀高中的時候就特別崇拜您，您的每一首作品對我來說都是精神上的啟蒙，我從小聽到大。”女歌手禮貌地說：“謝謝。”然後媛媛又說：“請問能加下您的微信嗎？希望以後有機會和您多多交流。”女歌手回答：“不好意思，我沒有微信。”然後就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媛媛走回來以後，一秒鐘變臉。剛才的笑靨如花立馬消失不見，她噘著個嘴，對我們說：“哈哈，沒事兒，沒辦法，我都習慣了，工作需要哈。”
活動最後一天的下午，主辦方安排大家去KTV唱歌，據說是為了讓我們“展示才藝”和“增進感情”。我們住宿的那個賓館設施齊全，不僅有健身房、游泳池、餐廳、咖啡杯、服裝店，還有洗腳房、棋牌室和遊戲廳等娛樂設施。那天吃完中飯以後，我們一群人便走進了KTV。在一個巨大的包廂裡，坐著大概二十個人。剛開始大家都顯露出了十足的謙讓，表示自己“唱的不太好”，主要是來“湊湊熱鬧”和“聽聽其他人的演唱”。
這時候，媛媛就充分發揮了她作為一個經紀人的組織能力和社交能力了。她按照十二星座的劃分，將在場的人分為了6個小組。然後每個小組之間展開PK性質的競演。最後再一人一票地投票，倒數第一名的小組要接受懲罰，那就是請我們所有人吃夜宵。
有了這個掏錢請吃夜宵的“經濟壓力”，大家紛紛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功夫，變得非常積極。一時間，人人都成了麥霸。民歌、美聲、說唱還有戲曲的旋律此起彼伏，整個包間變成了演唱會的現場，氣氛達到了高潮，大家都唱的很盡興。
但最能體現媛媛的“經紀人能力”的行為還在後面。在其他人唱歌的時候，媛媛藉口自己感冒了，嗓子不舒服，坐在一邊給我們拍照。KTV活動結束以後，來到了預定的投票環節。媛媛就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她表示自己今天沒有唱歌，深感抱歉。為了彌補這個“失禮”，所以她決定自掏腰包，請我們去吃夜宵。
在夜宵店裡，媛媛還將剛才她拍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私信發給了我們，而不是統一發在群裡。這兩件小事體現了媛媛作為一個經紀人的高情商，大家對她也都留下了非常正面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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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長沙以後，媛媛就跳槽去了另外一家公司，手裡帶的藝人也連續換了好幾撥。2018年的時候，她慧眼識英雄，毛遂自薦地給一個P姓的男藝人做經紀人。P男藝人雖然年紀不大，但人氣很高，所以公司指派給他一個“經紀人組”，媛媛作為組裡的一員，主要負責藝人的廣告代言、商演洽談和資源對接。
前段時間，P姓男藝人去中國臺灣參加一個活動，順便把媛媛也帶上了。那是媛媛第一次去寶島，她高興得不得了，她打卡了臺北市的著名地標101大樓，還去了“臺北故宮博物院”看文物展覽。但玩歸玩，作為經紀人的工作她可一刻也沒有忘記。華燈初上，那位男藝人在士林夜市吃街頭小吃的時候，媛媛非常自然地“抓拍”了幾張照片，然後發到網上，引起了廣大網友們的點贊和轉發。
為了保護藝人的隱私，媛媛在接受我採訪的時候對很多問題都語焉不詳，刻意迴避。
她表示經紀人就好像一個產品經理，只不過她“銷售”的是藝人的才華與人設。除了這一點，她的工作本質上和其他職業也差不多。在談及未來職業規劃的時候，她表示目前自己還處於一個“學習”的階段，她希望在積累足夠多的人脈和資源以後可以自己開公司、做老闆。在採訪的最後，我問媛媛，如果時光倒流的話，她會不會依然填報藝術管理專業然後走上這條職業道路？出於經紀人的本能反應，她防衛性很強地回答：“沒有如果，哪裡來的如果，時光不可能倒流啊。”然後她沉默了很久，想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應該不會了吧。”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她想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想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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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亮，青年作者。
（本篇題圖 來自《我和我的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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