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沒有手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屏南印象|兒時沒有手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一入夜,家家戶戶相繼關了窗,拴了門,四時皆如此。開在土牆上的窗,一棟厝只二三個,倒不是說厝裡生來就少窗。清河巷的每棟厝少則三五間房,多則八九間,除了糧倉外,每間房大抵都有一個窗。但這窗多直接開在房間的木牆上,鮮有能從窗子瞧見外頭的。因了這般,到了天烏時,各厝窗前簾子一拉,從巷子瞧去,屋裡原不太亮的燈光更是如羞澀的少女瞬間成了一個面容暗淡的老太太,整個清河巷只得躺在烏漆漆的夜裡了。

清河巷人把“黑”講做“烏”,這天一烏,喊孩子回厝的女人聲,與“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打更聲有異曲同工之妙。落在巷子裡,擲地有聲。“天烏啦,轉厝咯!”這個”啦”字,清河巷人不拖著念,他們只講究孩子是不是能聽到,以便知道天烏了,不在外逗留。至於這個“咯”,純粹是心情好的時候,孩子在天黑時不回厝還有商量餘地的語氣詞,若是遇上正怒火中燒,孩子又遲遲不歸,這時便只聽得喊聲如炮,穿過一面面土牆,在巷子炸開:還不轉厝去!

到了這時,即便是在巷外馬路逗留的孩子也不敢造次了,這即將燃起的硝煙味孩子們是怕的,雖然平日裡他們似乎沒什麼怕的,但天烏的清河巷和這“轉厝去”,還沒有多少孩子能與之抗衡。

隨著門閉上的那聲“咿呀”及上拴的那聲“砰”,幾分鐘前還熱鬧的清河巷,幾乎成了一座空城。就連那些放養的雞啊狗啊,也很識趣地從巷子裡消失了,清河巷的夜開始靜得令人髮指。


屏南印象|兒時沒有手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無數個夜裡,我從烏漆漆的巷子走過。先路過齊天大聖廟和水井,這口井可養過一整個清河巷的人。藉著路燈,仍可見井邊留有白日人們勞作的痕跡,即便曬上一整天,地還是溼的,這得歸功於擅長洗洗刷刷的清河巷人。

早些時候,水井小些,後來翻修過,有了主副井。主井為長方形,水清澈,井內有紅鯉。副井四四方方,常被人用來倒了髒水,有時還發些惡臭。村人都仰仗這口主井,於是,晚間好不容易蓄滿的井水,到了中午,幾乎都能看見底了。經日頭一曬,水草招搖起來,飄得滿井都是。到了中午或是下午二三點,是水井最清靜的時候,無人來打攪,因這井水又少又髒。而趕早和晚間天將黑未黑時,正是水井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大清早的。

每一個清河巷人開門迎接第一縷朝陽的時候,也正是挑擔去水井將一家人一天的飲用水打滿的時候。我的父親,便是這樣,每個清晨,無論颳風還是下雨,都挑著厝牆上掛著的硃紅色水桶,在清河巷的石頭上踩踏出一步又一步。我有時候跟在他後頭,手裡拎著平日學校大掃除時用的鮮紅色小桶。水在一搖一晃間,從桶裡蹦出來,悄悄落在石頭上,成了水花。於是,沿著這水花,便能找到清河巷了。

一大早,在水井邊佔“洗位”是一樁技術活。所謂“洗位”就是洗物拾的位置。因清早水滿,於是,日頭都還沒出來時,附近的一些人家,便將洗衣盆放在水井邊了,這便是佔位。最好的位置是緊挨著水井的,這樣打水漂洗衣服時,又快又方便。來遲了的,尚且還有一些並不優良的位置,雖離水井遠一些,但好歹沒白來,一桶接一桶地來回將水蓄滿洗衣盆,待到衣服洗好了,蹲著洗的累不說,打水也打出了腰痠背痛。於是,這些婦人們常帶了小孩兒一塊來水井邊,一個負責打水,一個負責洗衣,效率高了不少。洗菜的人儘管來遲了,但因盆小又洗得快,可就著這小身板,安插在那些佔了好位的婦人間。水井邊的洗衣莫過於一場盛大攀講,天南地北儘可胡扯一番。

當然,實在來得很遲的,不僅佔不上位,連水井的水也極少了。這時只得將衣服先放在水井附近,回家張羅了午飯。再來時,井邊的人稀稀疏疏,也有好位可以洗衣了。

遇見初一、十五或是分年、做福時,這井水還能用來添茶供養大聖,清河巷人幾乎都拜這裡的大聖,大聖廟熱鬧,水井也不冷清。但夜來時,白天的熱鬧在清河巷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屏南印象|兒時沒有手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當雙腳踏入白天挑擔濺水花的石塊上時,最後一點從路燈那偷來的光,頃刻消失了,整個清河巷墮入一場巨大的黑暗裡。耳邊可聽進村河流水的叮叮咚咚,有時候還會有耳鳴。河岸有三個拐口,通常我會選中間那個。第一個拐口,進入一條短巷,可途經兩戶無人居住的舊厝,有傳鬧鬼的,入夜就更陰森了。第三個拐口,路遠,且挨著山,即便我愛極了白天的山,但黑暗中,山風颳過時,窸窸窣窣,仍能使我脊背發涼。中間的拐口,盡頭便到厝了。兩旁多土牆,雖經一個牛棚,內有幾個閒置的棺材,但比起前兩個拐口,顯然讓人放心些。

從我中學有了晚自習後,因擔心我一個人走夜路,母親便雷打不動的都要來接我。她會趁天黑前到大馬路上來,那時不如現在,有熱鬧的廣場舞,至多小賣部裡播放些正片對付上一陣子,到了八九點,小賣部關門了,留母親一人,坐在齊天大聖廟與水井不遠處的一塊被清河巷人用屁股磨光的石頭上,等著我。

母親說,我一個人走,她不放心。事實上,母親也怕走這段夜路,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母親氣喘噓噓,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摸進厝裡。她捂住胸口,說剛碰見了東西,她確定那是東西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條狗……

我推著單車,同母親踏進第二個拐口時,母親將手電打了起來。我們並排走。單車的車輪在高低起伏的石塊上,滾動發出的聲響,在厝內的父親都能聽見。我既怕走前頭也怕走後頭,走後頭時,總疑心有人跟著我,可我不能回頭,我怕肩上的兩盞燈忽的滅了。村裡的老人都愛講幾句唬小孩的話,因了肩上的兩盞燈,髒東西不敢靠近。回一次頭,燈就滅上一盞,我不敢回頭。至於不敢走前頭是怕前頭遇見了東西我也應付不來。就這樣,我同母親一次又一次從天烏後的巷子走過。


屏南印象|兒時沒有手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有一回,我們碰上了一個烏粗粗的人影,他撞上了我的單車。那晚,我同母親沒打手電,藉著月亮的光,尚能看見一點。他穿著黑色風衣,像《上海灘》裡的許文強。我緊抓住單車的把手,見他扯過風衣,迅速從我和母親中間穿過。他沒有理會我脫口而出的“不好意思”,行動快得像是會輕功,我同母親都覺得詫異,這麼晚的清河巷,竟然有不動聲色的陌生人。

說到有月光的清河巷,似乎比平常要柔和得多。天烏了,尤其是夏夜,月亮高掛在巷裡那棵棕櫚樹上的時候,於是,清河巷的男女老少們都聚到厝門外了,好坐的石墩,早被安逸的屁股佔著了。稍微凸出些的被磨平的石塊,也都被一個個屁股蓋住了,等到白天,你就能發現,這些被屁股摩擦的石塊,可真夠光滑鋥亮的。

厝內和厝外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厝內常是住了三五戶人家的,天烏了,大些的小孩,寫作業,看書,還小的孩子,同父母一道,在房間裡看電視。電視多沒裝閉路,嫌貴,但也能收到好多臺,像電影頻道、中央一臺,還有山東臺等,就是雪花有點多,有時還會跳臺。有幾家率先買了VCD,得空上一中領尾的音像店買幾張片或是在古廈街的店裡,租《嫦娥奔月》《白髮魔女》《西遊記後傳》等片,能看上好久,租金還便宜。於是,夜裡看電視成了極好的消遣,許多家裡沒電視看的孩子,吃了飯就跟父母說要去某某家看電視。父母想著,那總比走出清河巷去馬路邊的小賣部看的強。因厝與厝,距離近,也沒了擔心。遇上停電,加之有月光的夜晚,人們便像開座談會似的聚到了厝外,孩子們也跑出來了,嘰嘰喳喳的,有些坐在大人的身邊,用樹枝划著石與石之間的縫隙,有些則在空地上你追我趕。難得碰上了流星,人群中誰叫了一聲,儘管流星早沒了,孩童還是炸開了鍋,趕緊雙手合十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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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尤其是小蠓,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時候,咬你一口,咬他一口,忙得不亦樂乎。但這場“暴飲暴食”,通常也得以犧牲不少蠓命為代價。

阿伯,你那煙還在抽啊,真是夠抽好久的了。啪!

是啊,過兩天再去種些!啪!

今年夏天比去年熱了!啪!

大舅,明天還去上工啊!啪!

不要跑來跑去的!啪!

過幾天孩子要開學了,他們在家,多出去出去。啪!

事實上,清河巷的夏夜從不熱,清清爽爽,即使天烏了,每張攀講的臉,在朦朦朧朧的月色下仍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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