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琴深读张定浩:天使瀑布跌入魔鬼大峡谷,谢宣城是那虹影

南桥琴深读张定浩:天使瀑布跌入魔鬼大峡谷,谢宣城是那虹影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名人书架》


大约2010年的时候,我忽然对江左风流宰辅谢安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当时可能是因为兰亭集序,总之开始追踪雅人深致的谢氏家族,很自然的就被代入六朝那一段时政多虞,远迩崩心的乱世。深入了解那段历史的过程,自然就分岔了解了科举制之前士族大家生发的跌宕历程。拿了李泽厚《美的历程》和吕思勉的《中国通史》,从美学史学的统摄下审慎地爬梳。并找了许多论文甚至译文作为对照,最后以至延展到谢安北府兵将领刘牢之的部下,是如何融入景德镇,成为陶瓷工匠的细枝末节,都碎瓷片一样被钩沉出来。

如果说这有什么好处,便是不会站在当下的视角看待历史的问题,而是更易于站在历史的纵深视野看待当下的问题。对于自秦汉统一国家诞生至今就一直悬而未决的社会问题,也就有种老木横秋式的泰然自处,同时也更加寂然地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而哪些是不必强为的,进而避免浪费自己有限的宝贵生命。

事情就是这样,从谢安的名字出发,安石碎金地一路寻找,到谢朓那里,就被惊住了。谢朓的诗句“白日短。玄夜深。星回天,月穷纪”“景阳阳,风习习。”“天地既成。泉流既清。愿驰龙漠。饮马悬旌” “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 “沧波不可望,望极与天平”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这些天地初开的词句萌芽,字字句句都如悬飘于泉瀑流波上的虹影,流光溢彩,却又似不假人工全然天成。

从谢灵运到谢朓这儿,山水诗可以说是在诗人的自觉下完成了。谢朓担当起诗人本源性的使命,在汉语言词语的洋面上,水落石出云开雾散一般自然地呈现出山水的原貌,山水得以存在于山水之中,而不再是抽象的山水。读谢朓最好的诗句,我更多会想到当下更熟悉的顾城。汉语从诗经开始一路溪流交汇大河奔流,从那么遥远的源头流到今天,而最根本的元素最灵韵的音符,在最有灵性的诗人那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把捉,他们就信手拈来。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字语言在一个人身上可以说与生俱来,优秀诗人只是较常人更加透明清晰地把心灵深处游动的,与外物对应的词句固定下来,带着自我的徽章,作为对汉语言文明的一份创造性接续添聚,助长源远的汉语流脉更长,浪朵更高洁。

这种从古今优秀诗人链条上显影的秘密,在心理学上也可以得到佐证。荣格就说过:人的心理是通过进化而预先确定了的,个人因而是同往昔联结在一起的,不仅与自己童年的往昔,更重要是同种族的往昔相联结。甚至在那以前,还与有机界进化的漫长过程联结在一起。……集体无意识是个储藏所,它所储藏着那些通常被称之为原始意象的潜在意象。……它们是一些先天倾向或潜在的可能性,即采取与自己的祖先同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做出反应。

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拥有这样穿越的功力。而谢朓含英咀华,吐石含金。李白为什么一生低首谢宣城?梁武帝为何说三日不读谢诗,感觉要不停刷牙漱口?我们历史的文学很大程度上是精英文学,谢朓自己的诗观是“圆美流转如弹丸”,这种诗学上的自觉,也亦非更早期些屈大夫那样一个人孤独求索的天问。事实上,谢朓身为竟陵八友之一、参与其中的永明体诗歌集团,他们更像用诗歌制衡中世纪恐怖政治的天使团,诗歌更充当了乱世的天堂之光,他们含情凝眺天地,唱诗班一样唱出祈愿,创造出美好的精神居所。谢朓是其中更加夺目的胜出者。

读谢朓这些清丽高华,如露如虹的诗句,在诗歌的渊源上,要上溯至汉乐府甚至诗经及古诗十九首的古风,他有一部分拟乐府创作,也有与古诗十九首共情同质的佳作,但他的山水诗却站在家族前人谢灵运的肩上走向一个峰巅,至今我们遥望之,更像是完美诗风的源头。他超越于那个时代,“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如果考察同期的中国山水画,谢朓简净明亮的山水诗,一句一幅画的无意识图像学,可以说正是这样好的诗歌启蒙了山水画,从而影响了更加多元的艺术呈示。

惊喜之余,当时的感觉,真的是,比如可以讲:谢宣城,我该拿什么保护你?你宣纸做的羽翼,脆弱易折,如何见容于至黑至暗的乱世?就感觉谢眺的天使瀑布跌落一千公尺,坠入了魔鬼大峡谷。

而我就像是掀开一个美幻的罐子后,胆怯于其中的虫豸,旋又赶紧盖紧了那个盖子。李白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时隔几年,就读到张定浩《既见君子》里的谢宣城。张定浩的好在哪里呢?他在文章开篇由《红楼梦》“芦雪庵联诗”的岁月安闲引入,兴说道:读谢朓的诗,也有这样悠悠岁月的感受。他是浊世贵公子,外边的君臣屠戮铁骑呼啸,到了他这里都有如潮打空城,可以不管不问,“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谢眺的悲欢愁绝,同样只关乎相知和别离,却又不是痛断肝肠的,而是能够呈现出无比平静的姿态,仿佛置身周而复始的荒野,一切终有重新来过的那天。“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

诗人到底是什么人种呢?首先,诗要求诗人是纯粹透明的,无一丝杂质的。而这是多不容易做到,因为尘世就是红尘滚滚,浊浪时时排空而至。所以诗人的一生都忙于一件最根本的事情,不断地淘洗自己澄清自己结晶自己,诗歌就是诗人的结晶体。从谢朓留下的诗句来看,似乎谢朓的清洁与生俱来,不带铅华的真淳,宛如深涧芝兰。细思起来,谢朓的好,是源头处的天真,相较于当下,毕竟谢朓离秦汉是那样近,在更加接近源头的时间里,每当暮色降临,也尤似回到当初。

我曾经有一个天真的断代想法,就是觉得,秦朝建立统一国家之前的华夏中国,遥远的上古时期,其实是人类漫长的童年时期,在早期的伊甸园里,人们不被约束地自由生长。至今人们还念念不忘最初的禅让。关于后世对禅让的质疑,吕思勉先生说:我们读史,但知道这时代有一种既非父子、亦非兄弟,而限于同族的相袭法就是了。今天想来,并非桃花源那般完好,只是那时的人与天地对望,彼此都比较陌生,天地神奥,人还懵懂。就如我们今天谈论一个人少时的顽劣,因为年少,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后来产生的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等霸主是强势的小孩,期间出现的诸子百家是其中最聪明并善于思考的小孩。那个叫嬴政的霸气小孩最终脱颖而出,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所有人的生活,于是他筑长城圈出一个大国的地沿,修高速公路一样的直道,要全力实现他的大国梦想,他雄心万丈,梦想爆棚,忘记了高高的金字塔基座的问题,于是积木不可避免地垮塌了。导火线是陈胜吴广押送徭夫失期,叫刘邦的亭长也失期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战斗。项羽应当是秦末汉初最能代表古代势力的人物标本,有古风,还野蛮着。是人类社会本身具备的发展规律选择了刘邦,刘邦其实接续了秦帝国的体制,把华夏民族带上了大国统一的路径。这里先不谈无政府主义的事,巴金老先生说过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我甚觉亲切,好像有一类人,就是把桃花源作为梦想,我就潜藏这一类中间。

汉未到三国的事,到魏武帝时再说。我上溯这么远,其实是想说说司马睿从亡国的西晋南渡建立东晋,晋亡之后,风雨飘摇的南朝到谢朓走向社会时,世界已变得完全没有了样子。谢朓所在的萧齐王朝仅存的24年间,历七帝,四帝死于非命,皇室贵胄之间同室操戈,武将篡夺杀戮,改朝换代于旦夕之间如同儿戏。谢朓这样一位诗人就在这样的恐怖气氛中战战兢兢,并最终被诬死于非命。好在,我们今天读谢朓像读任何一位古代诗人一样,只读他们越出时代的诗句,而他们本身的一切是隐形的,而不像当下的诗人,比如顾城,海子,更多的读者被他们的人生所笼罩,而不能更深入地读他们留下的更有价值的诗歌。

谢朓死时仅36岁。先是他的岳父王敬则被逼欲反叛齐明帝,派人密报与谢朓希图谢朓助力,谢朓自我道德的洁癖症发作,竟自扣了来使,报告朝廷,反叛自然被剿灭,他的夫人自此揣一把刀找他复仇。之后是萧遥光欲取代失德史称东昏候的萧宝卷,派人与谢朓密谋,谢朓又一次把这个密谋透露给萧宝卷近侍。结果这近侍已被萧遥光收买,萧遥光集团先法制人反诬谢朓谋反,谢朓下狱至死。

对谢朓的两次拒绝参与谋反并告密,历来被诟病。我想说的是,萧遥光集团中有谢朓的好友江祐,江祐、江汜两人是萧宝卷,萧遥光二人的表叔,萧宝卷儿时与萧遥光一起住,情同手足,呼萧遥光为“安兄”。无论是皇权权杖持有人还是意欲篡夺者,其实人家是一家人。谢朓的保皇党意识或自我道德的洁癖症候群发作真的莫须有,或许真正的恐惧是不愿惹上杀身之祸,因为皇权王法的德谟克利特之剑柄在皇帝手上,谢朓中的这个毒,永远肃不清。谢朓被萧遥光集团诬告死后,他们真正的谋叛被萧宝卷剿杀,之后萧宝卷在失德引发的动乱中被近臣诛杀,死时19岁。极权帝制也是极权者自己的掘墓铲车挖掘机。需要下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才干净。

一个地狱替换人间的历史时段,被中国最好的山水诗人谢朓赶上了。谢朓的诗歌更像是山水厚德对乱世之中人性被完全扭曲后的救赎。顾城说: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在命运的流年轮廓下,人生是由无限多的瞬间组成的。张定浩才会说:历史里的人事,往往与诗歌不同,在诗歌中,最终留下的总是一些瞬间,而人世间值得珍视的,也不过就是一些瞬间。但这些瞬间中留下的诗歌却以巨大的美走向了永恒。

接着把我的南氏断代说完。自秦朝建立统一帝国开始,人类进入了青年时期。整个中古时期,那个青年时而恬静时而暴虐,但在不断成长。历史的压路机越过南北朝时,谢朓正身陷间歇性歇斯底里症发作的那个暴虐时段。经过隋朝到唐时,历史进入了盛年,李白横空霹雳而出,杜甫盛大出场。宋代是盛唐后青春期的延宕,苏轼是不二代言人选。最终,那个老年王朝走向了历史深处,末世也有末世的辉煌纪录《红楼梦》。如果非要从这个漫长的皇权历史中找到璀璨的东西,诗歌为我们的灵魂制作了一件件华服,你穿上,就显出尊贵。在治学大家那里,诗歌成为最可靠的历史现场佐证,比如在陈寅恪大师那里,诗史互证比有可能被史官矫饰的史书正典更多了层严谨。

对中国艺术着迷的费诺罗萨对中国艺术美的历程有过这样的断代划分:第一波表现力,大约在公元前1600年后的商代,微微显示岀来;第二波表现力出现于公元前1046年后的周代;更三波表现力在公元前2世纪的汉代,最有创造力地表现出来。之后经过停顿,又缓慢而坚定地攀升至顶点,是在8世纪的唐代;之后又一次在11、12世纪的宋代达到了几乎同样的高度;最后缓慢而固执地衰落,跌至当今衰退的低水平。费诺罗萨,一个美国人隔着北冰洋的遥望叹惋,我们姑且听之。

事实上,无论是东汉之后三国鼎立到西晋建立的历史过渡时期,还是东晋之后宋齐梁陈短命王朝的祸乱时期,从建安文学,正始之音到元嘉体,永明体的文学脉动,就像裂隙透出光芒,文学的流脉一路向前推进,诗歌渐次从古体脱出,向近体潜进,如同一个不断成长的生命,不停结出被历史选中的果实。

费罗诺萨去世于1908年,30年来,其所指的衰退不知可有好转。张定浩说,当代文艺衰落与否的问题,提出来毫无意义。他说:如果说“余霞散成绮”堪比人世间可以目睹的绚烂繁华,那么,“澄江静如练”其实只是一种存在于心底的相信,相信存在一个更为阔大圆满的宇宙,在那里,一切都不会被毁灭,一切只是从水面静静消失。

每一次黄昏来临,谢朓或许独步于漫天绮霞,俯瞰如练的澄江。

如果从谢安和谢朓中间挑一个,我挑谢安。谢安的人生有青春的倜傥繁华,有搅动风云于气定神闲的中年城府,即便不可避免陨落的命运,但留下了一个古代仕者的圆硕光华,毕竟细数历史也没有几个。如果考察士族阶层的前因后果,谢安的成就,是在皇权与士族势力妥协的区间内,元气淋漓的钢丝平衡游走。而谢朓更像没有成年的小孩,从天使瀑布跌进了魔鬼大峡谷。

(本篇为头号地标五一劳动节前的最后推送,头号地标在节后恢复正常更新,祝读者朋友们五一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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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琴

《中国民航》杂志专栏作者,头号地标《阅读中国》作者,联合领衔河南阅读人。


文 | 南桥琴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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