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保留著舊時代的樣子,與新時代的光鮮沒有半點關聯,你在全國的城中村都能找到這樣的店——廣州的石牌村,南京的峨嵋嶺,徐州的事業巷——只是沙灣村更普通,更原始,沒有高大而破舊的建築,以及劇烈的拆遷衝突。
沙灣村有些年頭了,幾十棟兩層或三層的宅子,橫的斜的,外牆看得到淚痕般的雨漬和鐵鏽。粗大的電線纏在一起,時而在樓與樓間跨越,時而在電線杆上交織成亂麻。
附近唯一對外的出口,是條僅容兩輛車並行的小路,越向外地勢越低,最後在與八一路延長線交匯的地方,形成一個三四米高的梯形臺子。站在上面,能看到中國地質大學前些年新修的側門。
下午四時,學生三三兩兩地從校門出來,穿過馬路,圍著公交站聚成一片。這裡沒有地鐵,公交是主要的出行方式。每當有車開來,人群隔著很遠便開始躁動,像是被抬離水面的魚群,劇烈地掙扎著,只等車門洞開的瞬間一股腦湧入。
人完全是被推上公交的,腳踩在地面、空中和其他人腳踝上沒有區別,這在地鐵通行後很少見了,有種上世紀九十年代擠藍白巴士的感覺。
逆著人流的方向,高大爺拖著摺疊車從公交上下來,晃晃悠悠地穿過馬路,看一眼人群,再一點點挪回位於沙灣村163號的便民萬能修理部,也是他的家。
高大爺八十多了,穿著身格子外套,休閒褲,布鞋,褲腿處露出淺灰色毛褲。他腿腳有些不利索,每走一步鞋底都會和地面用力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上午九、十點出發去漢正街打貨,回來時,大爺的摺疊車上多了一個鼓鼓的黑色布袋,裡面是零件和廢舊鐘錶之類的東西。
一個年輕女人從門口迎了上去,“師傅!我放你這裡,晚上過拿來好不好?”
她手中的塑料袋裡躺著雙黑色高跟鞋,跟底的灰塵又厚又硬,中間位置露出一點金屬。
“好!好!”大爺低著頭往裡走,每走一步說一個字,用力地像是從肺裡喘出來似的,帶著沉重而嘶啞的鼻音。
“那我放這了,大爺!”女人抬高音量,把塑料袋放在門口的桌子上,“晚上!過來拿!”
“高跟鞋跟,”大爺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回過頭,伸出左手一指,“五塊錢。”
高大爺早年得過大病,去過幾家醫院都查不出病因,打針吃藥不見好,最後才確診為肺囊腫。手術後康復了,但聽力受到永久性損傷,助聽器效果一般,說話超過三個字便會含糊不清,所以家人通常通過寫字和他交流。
老伴馮婆婆走到忙碌著的高大爺旁邊,遞了張寫字板過去,上面寫著:“你中午吃飯嗎?”
為了做生意,老伴兩人住在一樓,二樓是兩個兒子,兒媳,還有孫子。
高大爺不耐煩地揮手,從裡屋來回兩趟,拿出鐵腳,紙盒,鉛筆盒,又從外間搬出小板凳,戴上黑框眼鏡,開始忙活。
高跟鞋倒著套進鐵腳,從廢紙盒做的工具箱中翻出錐子和拔釘鉗,一點點把鞋跟擰下來。高大爺的手很穩,但做這一步時有些吃力,腦門和手背上鼓起青筋。這令他的眉骨和高鼻子顯得格外冷峻,再配上短而薄的顴骨、凹進去的臉頰,看著有種雕塑般的深沉感。
拔下鞋跟後,高大爺打開鉛筆盒,從一堆鞋跟中選出匹配的,用錘子把它敲進鞋跟,502粘合後,銼刀用力搓幾下,最後用電動打磨機磨平毛邊。整個流程用時六、七分鐘。
幾個三十歲左右的人站在不遠處,聊天時視線一直盯著高大爺。一對學生情侶從旁邊路過,他們先注意到了電動打磨機,隨後目光停留在門面,發出驚歎的低呼。
很少有人能第一次路過萬能修理部而不產生好奇的,尤其在這個年代。
兩扇塗了藍漆的鐵板構成大門,上面有防盜的尖刺。一裡一外兩張牌匾,分別寫著“武漢市洪山區義雲便利超市”和“武漢市洪山區迪迪五金商店”,但門口黑板上的“便民萬能修理部”才是最貼近現實的店名。
門口還有一個釘在水泥磚裡的遮陽傘,兩個陳舊的櫃子,上面擺著、貼著或掛著各種貨物——貨物這個詞在這裡比商品貼切,它有種復古的、擺地攤的感覺,而商品更像是專櫃中精緻的陳列。
在萬能修理店,你看不到主人推銷貨物的意圖:抗戰碟片、襪不溼、熱水袋和兩性用品的包裝蒙著灰塵;吊帶金屬夾子上滿是鐵鏽;玻璃板下的軍事報紙,用大字體印著“南海局勢再升級”——印象裡是很早以前的新聞。
它看上去更像是高大爺在展示自己的生活態度。
“武漢市第一家最低價軍事報出售,關心國家大事,國防強大是華夏兒女最大的福利”,又用紅字強調,“半價出售”。這是高大爺最在乎、最驕傲的事,相似的佈告他寫了四份。
但昨天晚上,一塊五一份的四開報紙被人拿了四份,沒有“自覺投幣”,高大爺很生氣,用三種顏色的筆寫了份聲明,譴責偷報紙的人,又在一塊木板的背面寫,“這便宜報紙也偷,你說可不可恥?”放在櫃子旁靠著,給路過的人看。
愛國是高大爺的大事。貼在門口、每年一換的手寫對聯,今年寫著“聽改革開放高歌繼猛進,看兩百年夢鑄就大中華”,橫批,“中國萬歲”。
發財則是高大爺的小事。藍色鐵門上貼著“開門大發”,而鐵門對面的白牆貼著“對我生財”。這算是風水學了。
“你看著像有客人嗎,不賺錢。”馮婆婆坐在裡間的躺椅上說。這是一個由椅子、紙板和竹蓆共同組成的躺椅,旁邊是臺縫紉機,正對面是一臺插著天線的電視。
七十九歲的馮婆婆一頭黑髮,看著只有五十多,臉上一直掛著笑,熱情,好客,讓人完全想象不出她生氣會是什麼樣子。她會讚美“老頭子退休前是工程師,很聰明,什麼都會修,不會的一晚上不睡覺也要想出來”,也會抱怨“老頭子怎麼勸都不聽,兒子媳婦都不支持他修,修這個幹嘛,又沒人要,他耳朵不好,你說,就當聽不到”。
但末了還是高興,“之前地大一個小姑娘來和老頭子寫字寫了好幾天,來這拍片子呢。”
在馮婆婆心裡,半工半讀、技校出身的老頭子是值得尊敬的,附近老人拉鍊、鞋、電飯煲等東西壞了過來修,他不收錢。當然也會有修不好的時候,外間擺放的黃紙和燈籠旁邊,有十幾個電飯煲的屍體,還有一架飛機玩具。
生意慘淡,婆婆覺得正常,“為什麼不去磨山呢,來這做什麼?”她覺得年輕人不會對沙灣村感興趣,它是她的生活,但不是年輕人的。
從沙灣村再往東,八一路延長線走到盡頭,向北拐入魯磨路,是磨山和武漢植物園,過了湖是落雁島,景色宜人,附近的村子裡隱居著藝術家和樂手。
而沙灣村呢,東邊靠湖的部分有人蓋了茶館,有人建起書院,有人意圖做民宿,貼著馬路有花卉市場,但到萬能修理部這裡,只有再往裡的紅磚婆婆燒烤,同樣透著老氣的東湖醫院,還有下午便坐在外面打牌、彷彿身在成都的中年人。
但這些都和萬能修理部無關了。
它保留著舊時代的樣子,與新時代的光鮮沒有半點關聯,你在全國的城中村都能找到這樣的店——廣州的石牌村,南京的峨嵋嶺,徐州的事業巷——只是沙灣村更普通,更原始,沒有高大而破舊的建築,以及劇烈的拆遷衝突。
曾有在沙灣村蓋私房的人想轉手,卻找不到下家,因為“不知何時就要拆遷”。每隔幾年就被翻出來問的沙灣村拆遷問題,之後都沒有下文。
所以已經開了十四年的便民萬能修理部,仍在提供著如今不太需要的舊服務,但它和舊時代,就像如今人對待損壞物品的態度一般,終將被拋棄。
萬能修理部裡屋積壓的貨物不知何時才能賣掉。櫃子裡的白酒、撲克、包包、CD、指甲刀、日光燈管、避孕套等大多落著黃褐色的灰塵。掛著各式鐘錶,圓的,方的,帶響的,沒響的,在手機變成人體器官的當下,也僅剩裝飾意義。
大爺修好了高跟鞋,面色微紅,高興地笑著,“麻煩,六塊錢。”
夜幕下的便民萬能修理部
text | 王博璨
photo | SANTA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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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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