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江西省武寧縣北屏山有句俗話：罵人不罵疼處。意思就是說罵人不能罵人家敏感、在意的地方，特別不能罵人家明顯的身體外形缺陷，如果指名道姓或指桑罵槐罵人家的身體外形缺陷，那等於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別說當事人，就是當事人的家人、親戚、朋友甚至旁人都會看不過去。在我們農村，不是有很深的過結，都不會罵人家的疼處。但是明顯善意的，至少不帶惡意的調侃不在此列，有些有外形缺陷的鄉親有時還會拿自己的缺陷自嘲！
今天說說跟此有關的一段趣事。
在我們農村，總有些人因為各種原因沒有頭髮，或者頭髮稀少，這種情況，鄉親們稱之為“癩頭”，又俗稱“癩頭殼”。
話說大概一百年前，應該在筆者曾祖父生活的那年月，我們山上有個癩頭的鄉親，非常幽默風趣，從不討厭人家當面背地裡叫他癩頭殼，他總是說我本來就是個癩頭殼，光頭瓢，還怕你們叫？難道你們不叫我癩頭殼我就長出頭髮了？他頭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扳著手指頭都能數得清的頭髮，除了大熱天戴著一頂自己編織的草帽遮陽，雨天戴著一頂自己製作的斗笠擋雨之外，平時都讓他的那個光頭瓢（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年月，沒有現在這樣各種各樣的生髮劑，禿頂就禿頂了，癩頭就癩頭了，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法！
有必要解釋一下前面說到的那個山上，因為我們村在海拔好幾百米的高山之上，所以山下的鄉親都叫我們村為“山上”，都不稱村名，叫山上人都叫“山上佬”，這山上佬也沒有一點蔑視的意思，反而是一種親切的稱呼，類似於外省人稱呼江西人為“江西老表”。相對應的，我們山上人稱大山下面的村莊為山下。
相對來說，山下的經濟比山上發達。一百年前的農村社會，也沒有具體的數據來比較，但很明顯的是山上人吃的稻穀、大米都要從山下買來然後挑上山去，因為山上沒有活水，沒有活水就沒有稻田，只有旱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山上的鄉親就要經常去山下買稻穀。
有一次，我們山上的那個光頭瓢跟著幾個鄉親一起扛著扁擔去山下買稻穀，每條扁擔的一端都綁著兩條大麻袋。幾個鄉親有說有笑沿著彎曲崎嶇的山路下山了。
在路上，一個比光頭瓢年輕幾歲的鄉親說：癩哥（因為他不在意，並且十分樂意人家這樣稱呼他，所以鄉親們都快忘記他的真名了，比他小的叫他癩哥，比他大的叫他癩子，再小的叫他癩頭叔癩頭伯），我上次在山腳底那個村莊看到一個人，頭髮比你多不了幾根，但是聽說他特別忌諱特別討厭人家叫他光頭瓢癩頭殼，如果誰這樣叫他，非得跟人家翻臉不可，一點不像你這樣大度。
癩哥說：還有這樣的人？如果我看到他，一定要罵他個狗血噴頭。癩頭就癩頭，還怕人家叫？
同行的幾個鄉親都勸他：別別別，在人家的地盤，還是別去惹事的好，強龍不鬥地頭蛇，何況我們幾個還不是強龍。
癩哥說：我有分寸，如果今天看到他我一定罵他！
說說笑笑間，一座大山就被幾雙腳丈量完了，一行人來到了山下第一個村莊。
當時正是雙搶的農忙季節，天氣很熱，所以大家都是天還沒大亮就趕涼出門了，走到山下村莊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太陽沒出來，山下的鄉親也早早就在田裡幹活了，有割禾的，有插秧的，有犁田的，大家忙得不亦樂乎。雙搶雙搶，搶種搶收，大家都在搶時間！
山上幾個買稻穀的鄉親經過一塊大田邊上，看到大田裡有好幾個人在插秧，其中還真有那個比山上癩哥多不了幾根頭髮的“山下癩哥”。
山上癩哥在田塍上大聲叫道：田裡那個沒頭髮的癩頭哥，你家晚上吃飯不用點燈吧？山上癩哥的同行者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山上癩哥說的“你家晚上吃飯不用點燈”的意思就是說他的頭上沒有頭髮，調侃他頭皮發亮可以當煤油燈使。這話的意思不論是山上人還是山下人都能聽明白。
正在插秧的山下癩哥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把手中插了一半的一把秧苗就往山上癩哥身上扔去。山上癩哥一閃，閃過了秧苗的襲擊，繼續朝山下癩哥做鬼臉：癩頭哥，你沒扔中我，你不僅癩頭，眼力也不太好！
見沒得手，山下癩哥又抓起一把泥巴朝田塍上的山上癩哥扔去，一邊扔一邊大罵：老子操你媽，老子今天揍死你。一邊扔泥巴一邊就往田塍邊上跑，也不管剛剛插下去的秧苗被踩得東倒西歪。
跟山下癩哥一起插秧的幾個人也憤憤不平：這個山上佬也太過分了，怎麼動不動就開口罵人，還罵得這麼難聽。真的一點禮數都不懂，太沒有教養了，有父母生沒父母教。
“有父母生沒父母教”，意思就是罵人家父母死得早，不是生氣到極點，這句話也不會輕易從人的口裡罵出來！
山上癩哥呢，不管別人怎麼罵他，也不管別人怎麼追逐著打他，更不管同行者擔心他，仍然破口大罵：癩頭殼，光頭瓢，一年下來你家都不用煤油燈吧？癩頭灰還可以當鹽來炒菜吃，味道好極了……山下癩哥一邊趕，山上癩哥一邊躲一邊笑一邊罵，什麼難聽的都罵出來了。
山上癩哥的幾個同行者更急了，其中兩個人一邊跟在田裡插秧的其他山下鄉親解釋說他這是開玩笑呢，但話一說出口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這個解釋理由太無力，有這樣開玩笑的嗎，有這樣跟自己不熟悉的人開這樣的玩笑的嗎？另外兩個人一邊跟在兩個癩哥後面跑，生怕他們打起來。看到山上兩個人跟在他們後面，田裡插秧的人也上來了，怕萬一打起來山下癩哥要吃虧，山上那傢伙身上可是扛著扁擔呢！
而山上癩哥呢，對這一切好像熟視無睹，仍然一邊跑一邊笑一邊罵。
大概周旋了五六分鐘，罵人的話也罵得差不多沒詞了，山上癩哥突然停下腳步，扁擔扔到一邊，一把摘下自己頭上的草帽扔在地上，把自己的光頭瓢往山下癩哥跟前湊：打吧打吧，要打就打比你還癩得苦的這個光頭瓢。你癩頭，我比你更癩，你們家一年省十斤煤油，我們家一年省十五斤。
看到山上癩哥湊過來的飄著幾根長頭髮的光頭瓢，山下癩哥一下子坐在地上大笑起來，摸著自己的光頭瓢笑得前仰後合。後面跟上來的山上癩哥的同行者和田裡插秧的山下鄉親也跟著大笑起來。
不打不相識。據說從那次以後，山下癩哥再也不討厭人家叫他癩哥了，也慢慢接受了癩哥、癩頭殼、光頭瓢的稱呼。再後來，還跟山上癩哥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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