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曾引元稹为例,说明中唐的士人为了提升自身地位,以娶

“名家女”及仕“清望官”作为重要的手段。“婚”的部分陈寅恪先生论述甚多,此处暂不提及。值得注意的是士人对出仕“清望官”的向往,和我们在唐初所看到的“官以人清”大不相同,此处我们可以称此风气为“人以官清”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这个风气的出现与制度的改变相呼应。从“长名榜”到“循资格”,唐政府为了解决在铨选上“杂色入流”,以及“员多阙少”两大问题,进行了一连串的改革。改革的原则为区分出身、按部就班。解决的方式就是先将每个开缺的官职列出,然后根据求官者的品位高下、年资多寡、考绩优劣、出身高低等因素,形成“官资”,在根据官资的清浊与否,来决定该授与什么样的官职,以及“待选”的选数,所谓“区分清浊”。在当时的概念里,能担任清官的,表示是出身清白的士人,因此担任清官者,地位也比“非清官”来的高,往往为士人所钦慕。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陈寅恪

与“清官”相对的,则是“浊官”。唐代浊官的概念源于魏晋,当时主要指一些专门的事务官,如医官、乐官、胥吏等等,往往由“寒士”、“寒人”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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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清官 狄仁杰

这些职官能迁转的范围很小,往往在某一个职位上服务很久,仍不得升迁。唐代“浊官”的性质大体仍和魏晋时期一样,由出身较低微的士人专任,且有世袭化的情形,本身就是个独立封闭的迁转序列。“循资格”之后,铨选上清浊分途的情形更加强化,出身较差的士人想任清官机会就越来越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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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起义

“清浊区分”使整个唐代的职官分成了“清”与“浊”。传统士族因为不论在科举或者荫补,乃至于声望都保有较高的优势,久之形成清官为士族独占的情形,引起了“孤寒”、“小吏”对“清流”的不满。这些“孤寒”、“小吏”既然无法透过科举、荫补的方式,迁转到人人钦羡的“清官”,只好另谋生路。唐末天下大乱,更有不少人投身黄巢等人,种下了“白马之祸”的原因。

“白马之祸”的发生,可以说是“浊官”的“胥吏”对“清官”一次沈重的打击。经过朱温等人对清官报复性的屠杀之后,中古带有门阀政治意味的“清官”制度,也随着唐王朝的瓦解,被胥吏政治取代,与门阀一同消解。

唐末的“文吏”与“清流”之争

唐代“清官”制度从“官以人清”变化成“人以官清”,由于低层士人能担任清官的机会越来越少,只得以出任“胥吏”、“直官”、“伎术官”之类的“浊官”。这些人既然无法进入令人称羡的“清官”序列,久之自然对朝廷感到不满。晚唐的大乱,为他们提供了出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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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

天祐二年(905年)五月,朱温于白马驿杀朝士,史称“白马之祸”,可以视为“浊流”对“清流”的一次猛烈的反击。《新五代史‧六臣传序》说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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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五代史》则记下李振劝朱温大杀朝士的一段话,有助于我们理解当时情形: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李振是屡试不第的士子,朱温出身对朝廷“清流”敌视的黄巢集团,这个集团聚集了许多应举失败的士人。“白马驿之变”正是他们对朝廷“清流”反感的表现。

关于晚唐“人以官清”之后,如何获得“清官”的位置,决定于科举。然而,晚唐的科举却越来越独厚权贵子弟,使得“清官”多为其所占。其他出身“孤寒”者,由于没有奥援,自然无法与权贵子弟们竞争,长期累积不满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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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科举

不同于日后的科举考试,唐代科举防弊并不严格,请托之风颇盛,能科举及第的,通常都必须在考前“通榜”,得到权贵的欣赏才有办法在考场出类拔萃。譬如《容斋随笔》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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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形下,权贵的“子弟”们本来就具有优势,唐代的科举一直由士族子弟占上风。如王冷然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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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无媒无党”,这些应举士子也只好“吞声饮气”了。

由于科举取士“门生”与“座师”的人际关系,容易成为日后在政坛彼此应援的人际资本。因此,该取什么样的人科举及第,“子弟”、“孤寒”该以谁为优先,成为中唐以后政争争论的焦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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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第

元和以后,由于科举出身者在“清官”竞争中容易取得优势,应举的公卿子弟越来越多,请托之风也越来越盛,到了长庆元年(821),更发生钱徽复试事件,从此开启了取“子弟”或“孤寒”的论争。该年,礼部侍郎钱徽掌贡举,“为朝臣请托,人以为滥。”、“贡举猥滥,势门子弟,交相酬酢,寒门俊造,十弃六七。”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攻击。

《资治通鉴》记载该事如下: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看起来,复试事件是因为段文昌、李绅所请托的人选未能为知贡举的钱徽所取,引起段文昌等人攻击“以关节得之”。而继钱徽复试的王起等人,不敢自己取士:“及起考贡士,奏当司所选进士,据所考杂文,先送中书,令宰臣阅视可否,然后下当司放牓,从之。”但这就失去要他“知贡举”的意义了,

“议者以为起虽避是非,失贡职也。”不久,王起也离职他去了。

这次的复试事件凸显了请托之风的盛行,权贵们请托科举的行为,也引起了其他官员的不满。钱徽之后,几个知贡举的官员都能公平取人,造成“子弟”及第人数的减少。如崔偃“凡两岁掌贡士,平心阅试,赏拔艺能,所擢者无非名士。”郑澣也“选拔造秀,时号得人。”据吴宗国的研究,大和年间,共九年的进士只有十三人是“子弟”,“子弟”在科举的优势不再。到了开成年间,更进一步出现抑制子弟的情形。像开成元年到三年间(836-838)知贡举的高锴,《旧唐书》就说他“抑豪华,擢孤进。”到了武宗会昌年间,“放孤寒”更成为当时的一股潮流。

会昌三年到四年(843-844),高龄84的王起再知贡举,这次取士以“大放孤寒”闻名。吴宗国统计会昌三年及第进士的身份,无一人有显赫门地。其门生称颂王起“孤进自今开道路,至公依旧振寰瀛。”、“常将公道选诸生,不是鸳鸯不得名。”

《旧唐书.王起传》也说:

“起前后四典贡部,所选皆当代辞艺之士,有名于时,人皆赏其精鉴徇公也。”大致说来,武宗时代“孤寒”藉由科举入仕的情形颇为普遍。会昌时代当权的李德裕,也以“颇升寒素”为“孤寒”所重。等到宣宗年间李德裕被贬崖州之后,还有广文诸生惋惜,作诗云:“三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宣宗即位以后,“子弟”在科举中的势力又再次抬头。宣宗为欲重振贞观旧貌之雄主,用人多重名臣之后。如贞观名臣魏征之后魏謩,便因耿直敢言,有乃祖之风而为宣宗所重。而元和年间的旧臣之后,大多受到重用,“追感元和旧事,但闻是宪宗朝卿相子孙,必加擢用。”又如大中年间的掌权的宰相令狐綯,引起皇帝重视与他是宪宗时宰相令狐楚的儿子有关。《资治通鉴》记载其事: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皇帝既然这么重视旧臣子弟,在科举取士上就不像武宗那样“不放子弟”。宣宗以后的科举多为“子弟”所把持。唐人也有类似的记载,孙綮《北里志.序》就说: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科举为权贵子弟所把持的情形,在宣宗之后更为严重,出身寒微的士人越来越不容易进士及第,逐渐引起了这些低层士人的不满,抱怨科举不公的诗文也越来越多。正常的升迁管道已经无法满足“孤寒”迁入“清官”,藉此转为“士人”的愿望,那么这些低层的士人只好另谋他图,唐末的大乱,正给了他们一个出头的机会。

中古“清官”的转变:从“人以官清”到“永为浊流”



参考文献:

  • 《唐宋下层士人研究》
  • 《南北朝隋唐官吏分途研究》
  • 《新五代史》
  • 《旧五代史》
  • 《中国近世社会文化史论》
  • 《陈寅恪集‧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 《唐代科举制度研究》
  • 《唐代大士族的进士第》
  • 《中国中古社会史论》
  • 《容斋随笔》
  • 《全唐文
  • 《旧唐书》
  • 《资治通鉴》
  • 《全唐诗
  • 《唐语林校证》
  • 《东观奏记》
  • 《唐史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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