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波德莱尔 《恶之花》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在城市中的男男女女,常常会慨叹,生错了时代,向往那些金戈铁马、仗剑江湖的传说,追寻成吉思汗、亚历山大的征服之路,抑或是普罗米修斯盗火、夸父追日的神话。与那些英雄的叙事比起来,现代生活显得平淡甚至异常的乏味。

正是在这样被认为是细碎而缺乏伟大的现代世界中,人们向往着诗和远方,怀念着古典的人类家园,在赛博朋克的外壳下,吟咏着田园诗。仿佛过去的时代,永远是好的,而当前经历的这一刻,就是一种暂时的过度,是伟大过去和宏大未来之间无足轻重的注脚。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可一位法国的诗人曾经大喊着:《伊利亚特》中的主人公与你们——从自己的子宫里产生出来的所有任务之中最英勇、最特别、最浪漫和最有诗意的人——相比,简直是侏儒!

这位让现代人正视自己所经历着的伟大的诗人,就是被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尊为“最初的洞察者,诗人中的王者,真正的神”的象征主义诗歌鼻祖、现代主义诗歌先驱——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马歇尔伯曼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这本书中说到“如果一定要我们提名谁是第一个现代主义者,那他一定会是波德莱尔”,这本书的第三章也是以《波德莱尔:大街上的现代主义》为题,去探索这位现代主义先驱的思想。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下面我们就从波德莱尔对艺术的思考,对英雄主义的构建,以及他的诗歌与巴黎,以及他与马克思的关联几个方面来了解一下“第一个现代主义者”能够带给现代的我们以什么现代的思想。

现代主义艺术,就是革命者放下了枪

可能说现代主义,还是会让大多数人一头雾水,一直以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现代主义或者现代性的定义。但简单来说,现代性是一种描述,是源自资本主义发展初期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人类生活的共同状况的描述,是我们现代人对于生活经验的感受。

而现代主义,就是一种针对这些现状的一种态度表达。这种表达经历了三个主要的阶段——

第一,西方资本主义发端时,现代主义的表达是发展,它的表达就是冲破一切的发展,延申各种可能性,获得人的境况层面的大幅提升;

第二,法国大革命之后,现代主义的表达是革命,在现代化发展到一个阶段,当时的社会状态已经严重的束缚了发展的可能,于是就产生了革命,一连串的革命、暴力、两次世界大战,一直延续到20世纪前半叶;

第三,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现代主义的表达是艺术,物质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阶段,革命的代价和战争的伤痛让人竭力避免大规模的冲突,现代主义褪去了经济、政治的外壳,委身于文化艺术领域。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这也就是我们生存的年代,在21世纪,提到现代主义,往往语境更多的是在文学、艺术的层面。但现代主义艺术并不是一只温柔的小猫,而是曾经狮子一般雄心勃勃的革命者们寻找到的更为温柔的表达方式。

很多现代人对艺术往往带有一种嗤之以鼻的偏见,要么就尊崇古典,认为现代艺术根本无法理解;要么就认为艺术完全无用,生活的本质是吃饱穿暖情感充盈,艺术不过是就饭的汤,下酒的菜。但现代主义艺术一脉相承的,是文艺复兴的审美追求、启蒙运动的人文精神、大革命的反叛行动,在这个被普遍认为乏味且微不足道的现代社会里,延续着人类英雄主义的理想和传统。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波德莱尔,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者,他的成就主要就集中在艺术领域,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甚至影响了整个现代艺术领域。他开创了象征主义诗歌,他所倡导的灵魂和感受力的释放,间接的引爆了其后的立体主义绘画、抽象派拼贴画、电影蒙太奇、意识流小说;也滋养了艾略特、庞德、阿波里耐等现代诗人;并分散在未来主义、在漩涡画派、构成主义、达达派之中。

波德莱尔在艺术领域的主要观点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

一、对古典与现代的辨证思考

二、开创颓废主义

三、英雄主义的延续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跟当今世界一样,19世纪的法国,也广泛存在着一种怀旧思潮,把所有的东西穿上一个古典的外衣,向过去讨教,寻找审美和创造力的源泉。而波德莱尔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我们要自己面向现代生活的原初力量。

与此同时,他却在另一个方面批评着活在当下的人——“随便找一个在咖啡馆里读报纸的有教养的法国人,问一问他怎么理解进步,他就会回答说,进步就是轮船、电和煤气灯,就是古罗马人不知道的那些奇迹,这些东西的发现完全能够证明我们优于古代人。在那个不幸的脑袋里积聚起来的蒙昧无知就是这样。“

波德莱尔反对把物质的进步与精神的进步混淆起来。而这种二元思维,也导致了他的第二个特点——颓废主义。有人说是波德莱尔第一次为文学艺术打开了“审丑”之门,放在当前的语境当中,可以说他简直就是“丧”文化的开山鼻祖。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充斥的满目疮痍的破败不堪,对现实过于颓废的描绘,甚至一度让他的诗被当局禁止发表。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对于此,波德莱尔并不是刻意的去丑化什么,而是有着他自己特别的理解。“对于真的排他性趣味压抑了对美的趣味。”“在人们应当只看到美的地方,我们的公众却只寻求真。”为什么他会将“真”和“美”对立起来,因为在他的眼中现代的实在性是全然令人厌恶的,不仅缺乏美而且缺乏美的潜在性。

而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波德莱尔找到了一个让他自己觉得舒适的艺术表达方式——在丑陋的现实世界中发现美,他也坚信虽然现实破败不堪,但在容纳了现实世界一切的空间中,存在着我们对于美的追求与理想,我们也完全可以用自身的想象力最终让美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种观念,也让波德莱尔发现了生活在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在对抗现实社会时表现出来的那种不亚于史诗中传颂的——英雄主义。

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英雄主义

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他”。波德莱尔认为这种英雄主义,并没有消散在琐碎的现代世界,而是在冲突遍布于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的情况下,以冲突的形式出现。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他举例子说:英勇的政治家、政府官员用震撼心灵激动人心的演讲回击反对派,证明其政策和自己的正确;英勇的工商人士,与破产的幽灵进行战斗,竭力不仅恢复自己的信誉而且恢复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整个人格。概而言之,当时巴黎人的生活“富有有诗意的和了不起的主题。这种了不起的东西就像一种空气一样包围浸润着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进而,波德莱尔认为现代艺术家应当在大都市的人群中,“在大众的内心中、在运动的起伏中、在短暂和无限之中,建立起自己的房屋”。“他(艺术家)的激情和他的专业应当与大众结为一体”。

20世纪现代主义最基本的问题——艺术趋向于失去与日常生活的联系。这个问题波德莱尔在19世纪现代主义艺术的发端就警告过我们,他认为一种不能与大众的生活相结合的艺术,就根本不能说是现代艺术。诗人越像普通人,就越接近与深刻的诗人。

巴黎,巴黎,现代主义的巅峰象征

在波德莱尔的一首散文诗——《穷人的眼睛》(《巴黎的怨恨》第26首)中,描述了一对恋人的经历,他们坐在“一条新的林荫大道拐角处的一个新开的咖啡馆前面的”台阶上,快乐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时,他们眼中出现了一家衣着破烂的穷人——胡子灰白的父亲、年轻的儿子和一个婴儿——停了下来注视着咖啡馆里面那个灿烂的新世界。恋人中的男人“被这个眼睛的家族所触动”,“亲爱的,当我把眼睛转回来看你的眼睛,想在那儿读懂我的思想时”,女人却说,“这些人和他们那瞪得大大的圆盘似的眼睛真使人无法忍受!你能不能让经理把他们赶走?”

男人自述到这就是今天他恨她的原因,他还说,这件事不仅使他愤怒而且使他悲伤:他现在看到“相互理解竟然如此困难,思想竟然如此无法沟通,即便是在相爱的人之间”——这首散文诗就这样结束了。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可能很多现在的人读了这首诗会有个疑问,这种平淡无奇的描述,怎么就体现了现代性了?年轻的恋人、林荫大道、路边咖啡店、衣不蔽体的穷人,这些在我们眼中习以为常的元素,在19世纪的巴黎,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这个背景也是我们最熟悉且习以为常甚至会时常忽视的一种现代化产物的代表——现代化的都市发展进程。

如果说当前时代的人没有接触过资本主义萌芽,没有经历过大革命的洗礼,甚至没有跟当代艺术有什么接触的话,怎么样证明我们置身于现代主义之中呢?那就是抬头看看四处林立的摩天大楼,楼宇中间穿梭的立交桥,立交桥下的停车楼和绿地以及雕塑,这些就是现代主义最好的代言,也是我们注定无法逃脱的现代性的大幕。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回溯这一切的,一定会回到现代主义巅峰象征,回到19世纪的巴黎。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巴黎的最高行政长官奥斯曼,在拿破仑三世帝国的授权下,正在这个古老的中世纪城市的心脏地区炸开一个巨大的林荫大道网络。拿破仑和奥斯曼把新的道路设想为一个都市循环系统中的交通干线。这种现在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想法,在当时确是革命性的。

一条林荫大道,贯穿城市中心,推动了交通,同时两边建立的商业比如咖啡馆等带来的收益又可以炸开贫民窟,赔偿拆迁费用,并且如此巨大的工程又能带来成千上万个就业机会。在林荫大道的基础上,城市中心市场、桥梁、下水道、供水设施、大剧院等一系列的设施拔地而起。一个城市现代化的模板,在古老的欧洲大陆树立了起来。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这种雄伟的规划,不仅仅在政治、经济上带来了城市的突变,更是从文化层面给巴黎人带来了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宽敞的林荫大道以及周围的咖啡厅,创造了一个空间,在其中人们能够在公共场合中不被人打扰,不用将自己关在房间就能亲密的在一起。他们能够在林荫大道上不停的行走着的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爱——的确,在一代人之内巴黎人就会因为这种情爱的展示而世界文明——并且从所有这些行人那里获得不同形式的快乐。

这些我们现代人熟悉的生活状况,林荫大道、城市广场、街角咖啡店、秀恩爱的情侣,本质上在中世纪人心中是无法想象的,这些也是在19世纪城市的现代化发展之后才成为人类生活的主题并被习以为常地认为理所当然。也正是这些生活状况的介入,给那些刚刚接触到现代化人心中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同时也让他们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能量。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但是在这光鲜迷离的现代化城市背后,古老的一切,包括阶级依然存在着,甚至都不用加以修饰,依然以原有的形态存在着。富裕的男女在时尚的咖啡厅前谈情说爱,贫穷的人们只有在路边向咖啡厅里张望。波德莱尔诗中的年轻情侣的态度,也代表着当时社会中秩序派(女人)希望清除穷人,自由派(男人)同情穷人的一种政治状况。

这就是在我们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一首小诗,其背后的现代主义背景。回到城市的主题上,这个我们生活、熟悉、喜欢或者厌恶的地方,在那个现代主义初生的年代,还有另一种意义。那时候的马路属于人民,城市属于人民,在那些未经现代化洗礼的城市中,人民有机会在马路上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力量,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是向当权者施压。

所以那些现代化城市的设计者,都希望去消解那些力量,减少人们能够在街上聚在一起夺回什么的机会,于是城市中出现了公路、高楼、立交桥,这些冰冷坚固的建筑物,将人们隔离开,用车流拆散人流,让一切能够暴动的力量消散无形。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在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中曾有一段出色的论证:

第一,现代主义所创造的都市空间虽然在物质方面整洁有序,但在社会和精神方面确是没有生命的;

第二,使得当代都市生活保持活力的东西仅仅是19世纪残留下来的拥塞、喧闹和一般的不和谐;

第三,旧的都市中“运动的混乱”事实上是一种极其丰富和复杂的人类秩序,它之所以被现代主义忽视,仅仅是因为它关于秩序的范式是机械性的、规约性的和肤浅的。

如果说现代主义能给我们带来什么的话,最宝贵的应该就是我们对眼前一切习以为常的东西能够抛开惯性,重新思考,获得一种自我全新的认知,比如关于城市,关于我们生活的一切。

而在这个层面,波德莱尔走的更远,也许从表面上看,他是艺术的,但本质上他也是战斗的,在某些地方,他最终跟马克思走到了一起——

丢掉神圣的光环,一切坚固的都终将消散

马克思曾经用他檄文式的语言把知识分子的外衣扒光,把他们扔到无产阶级的阵营,明确的宣称在资本主义之中,一切都是交易,交易的背后都是利益,利益的潜台词就是剥削。

波德莱尔在《光环的丧失》(《巴黎的忧郁》第46首)中就描述了这样一个对话,一个诗人和穷人偶然相遇在一个不道德的场所,穷人惊讶于艺术家会到这种地方来,艺术家解释说自己在林荫大道慌乱的车马中丢掉了自己的光环,也许光环已经被别人捡走,没了光环的负担,他就很想去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在这首散文诗中,跟马克思一样,波德莱尔巧妙地剥掉了知识分子的光环,甚至暗示着这个光环可以明码标价,被人捡走,冠在另一个人身上。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丢了光环的诗人,跟穷人就再无二致。更进而波德莱尔也指出,现代性让英雄走向了反英雄,庄重的真理被一种滑稽的表演所呈现。就如综艺节目或戏剧中,卓别林那夸张的表演呈现的现代景象,这些跟我们当前世界的“审丑”以及诸多的娱乐行为都极为相似,这些从19世纪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波德莱尔从艺术出发,最终依然回到了生活,在他的现代化图景当中,一切依然在涌动变化斗争着,一切新的东西在努力的吞噬着旧的东西,一切刚刚固定下来的,很快就消散掉。如果说马克思是希望从中找到一条社会集体的出路的话,那么波德莱尔则是进行了一次个人的探险。

他记录着现代性的变化,呈现出现代主义的各种趋势,汇集着人们在这些变化中的生活经历,讲述着人类那些共通的经验,并希望以此来让自己和周围的人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以及该如何继续生活。

结语

引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本书在介绍波德莱尔这一章的最后作为本篇的结尾——

现代主义含有他自己的内在矛盾和辩证法;有些形式的现代主义思想和见解可能凝结为教条主义的正统学说,从而变成陈旧的东西;其他一些模式的现代主义则可能在数代人之内一直默默无闻,从来就没有被取代过;现代性所造成的最深刻的社会和心理创伤可能被一次又一次的封闭起来,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治疗。

追求一个矛盾公开然而生气勃勃的城市的当代愿望是一种想要在此揭开一些旧有的然而又是独特的现代创伤的愿望。它是这样一种愿望,即坦率地对待我们的生活所具有的分裂和无法调和的性质,从我们内在的斗争中吸取能量,无论这些内在的斗争最终会把我们引向何处。

假如我们学会了利用一种现代主义来给我们的空间和我们自己套上光环,那么我们就能够从另一种现代主义——既是最古老的现代主义之一但也是最新的现代主义之一,如我们现代能够看到的——那里学会丢掉我们的光环,重新发现我们自己。

波德莱尔,第一位现代主义者和他的巴黎之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