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構想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

我們已經來到了教育大變革的前夜,已經站在了未來學習中心的門前。推開這扇門,就是一個新的教育世界。

《財經》記者 馬國川 | 文 蘇琦 | 編輯

整整100年前,1919年4月30日,約翰·杜威(John Dewey)從紐約抵達上海,開始為期兩年的訪華之旅。這位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影響了20世紀的世界教育,對中國教育也有深遠影響。

杜威對於當時教育現狀的批評至今仍然有極強的現實意義。

“杜威窺見了未來教育的模樣,並且對當時的教育提出了積極的建議,但是他的許多教育夢想至今仍未實現。”教育家朱永新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說,“不過,站在社會發展尤其是科學技術發展的今天來展望,杜威的教育夢想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了。”

朱永新是民進中央副主席,擔任全國政協常委、副秘書長,也是一位活躍的教育家。他發起的“新教育實驗”已經進行了19年,全國有4148所學校、470多萬學生參與其中,成為全國最具影響力的民間教育改革行動。

朱永新:構想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

朱永新詳細描述了未來學校的模樣。未來的學習中心將構建起全新的教育體制,克服目前教育的諸多弊端。圖/IC

“新教育實驗實踐既針對教育現狀,也需要看清未來的方向。”朱永新說,“經過多年的實踐和思考,我認為未來的學校將被學習中心取而代之,未來教學模式也會發生根本性變化。”

在即將出版的新著《未來學校》一書中,朱永新詳細描述了未來學校的模樣。在他看來,未來的學習中心將構建起全新的教育體制,克服目前教育的諸多弊端。

朱永新說:“方向比努力更重要。我希望大家一起探討未來教育的發展趨勢,迎接未來,擁抱未來,為未來的到來做好準備。”

“喬布斯之問”

《財經》:今年是著名教育家杜威訪華100週年,中國思想界、教育界對於這一歷史事件有許多論述。作為一個教育家,您認為杜威的教育思想對今天的中國有什麼現實意義?

朱永新:杜威是20世紀最偉大的教育家,他提出的“教育即生活、學校即社會”“從做中學”“兒童中心主義”“社會的改良全賴學校”等教育理論至今仍然沒有過時,對於目前的“應試教育”等教育痼疾是有力的批判工具。

我個人認為,1915年杜威完成的《明日之學校》更有前瞻性。在這本書裡,他描述了正在進行改革實驗的一些學校,對於當時的學校教育制度進行了反思並提出積極建議。

《財經》:現代學校制度是隨著工業革命建立起來的,為各國的經濟發展提供了大量人才。

朱永新:確實如此。17世紀中葉以後,隨著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要求勞動者接受更多的、系統的、實用的學校教育,於是滿足大生產需要的現代學校制度應運而生。到19世紀初,一套與工業社會相匹配的現代學校制度已經初步形成,其特點是具有統一的教材、教學大綱、上課時間、教學內容、課程設置。

所以,現代學校制度是工業革命的產物,也是人類偉大的創造。它用機器生產的方式大規模地培養年輕一代,極大程度地提高了教育的效率,為普及教育做出了驚人的貢獻。

《財經》:現代學校教育制度很像流水線作業,每年畢業季就“生產”出一大批學生,滿足社會需求。

朱永新:但是,這種工業化的人才培養模式、學校生活模式有很大問題。最根本的毛病,就是它強調效率優先,用工廠化的生產方式“生產”人才,用整齊劃一的教育安排教育生活、統一的時間入學、統一的時間上課,用統一的教學大綱、統一的教材、統一的教學進度、統一的考試評價,來培養雖然年齡相同但個性迥異、能力水平不一的人。

由於用同一個標準要求所有的學生,所以學生們學習很累很苦,每個人的個性得不到張揚,潛能得不到發揮。這不僅是中國所獨有的,也是美國、歐洲、整個世界教育的最大問題。而且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看到哪個國家根本上解決了這個缺陷。

《財經》:現在人們對於泯滅個性的教育普遍不滿,要求改革教育理念、教學內容、教學模式等,但是很少有人認識到,這是現代學校教育制度的內在缺陷。

朱永新:20世紀60年代世界教育發生了一個革命性的轉折,這就是美國出現的“非學校運動”(去學校化運動,Deschoofing Society)。因為當時蘇聯人造衛星上天,美國人開始反思科技為什麼落後於蘇聯?答案是教育落後,因此美國社會對於教育不滿的情緒空前高漲。與此同時,西方一部分國家的學生運動風潮,進一步打破了人們對學校的美好期待,於是“非學校運動”隨之興起。

當代世界聞名的社會批評家伊凡·伊里奇(Ivan nlich)是非學校運動的代表人物,他明確提出,現代學校阻礙了真正的教育,呼籲廢除學校對於教育的壟斷,將學校連同課程學習及其觀念一起廢除,使受教育者享有選擇教育的權利,應該“為每個人創造一種將生活的時間轉變成學習、分享和養育的機會”。

當然,“非學校運動”並沒有顛覆現代學校,但是從上世紀60年代末開始的非學校化運動就一直沒有停止。各種學校改造的努力也在世界範圍內風起雲湧。

《財經》: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儘管有各種各樣的批評意見和各種各樣的變革實踐,為什麼現代學校制度依然如故?

朱永新: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的社會發展和科學技術還無法支撐那樣宏偉的變革藍圖。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不斷髮展,學校變革的激情再一次被激發。特別是互聯網的發展,為現代教育制度的變革提供了充分條件,傳統學校教育模式的問題有望通過互聯網解決。

《財經》:互聯網能夠解決問題嗎?喬布斯曾經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計算機改變了幾乎所有領域,卻唯獨對學校教育的影響小得令人吃驚。您怎麼回答“喬布斯之問”呢?

朱永新:因為現行的教育制度頑固地抵制著變革,教育沒有發生結構性改變。即使新技術已經進入學校,教育仍然停留在裝配流水線的思維模式中,與工業社會的需求和發展過程保持一致。

朱永新:構想未來學校,重新定義教育

在我國,由於多種原因,形成了考試為中心的教育體系。“考什麼,學什麼”,“分數才是硬道理”成了許多學校、教育工作的常態,也造成諸多社會問題和家庭悲劇。圖/IC

“學習中心”將取代今天的學校

《財經》:如何理解您所說的“教育的結構性改變”?

朱永新:結構性改變就是打造全新的教育結構,重構教育制度,核心就是改變現行的學校教育制度,以學習中心取代今天的學校。

未來的學習中心可以是網絡型的學習中心,也可以是實體型的學習中心,比如類似於傳統中小學的學習機構、社區、科技館、博物館、圖書館、大學等,只要能夠提供豐富的學習資源和良好的學習環境,都可以成為未來的學習中心。學習中心是跨區域甚至是跨國界的、彼此連接的環島。它們是開放的體系,只要是學生需要的課程,就允許他去不同學習中心學習。各個學習中心的課程可以互相承認、互換學分。

《財經》:從學習空間來看,未來的學習中心打破了傳統的學校概念。

朱永新:是的,學習中心將不受時間、空間、機構的限制,時時處處提供各自教育資源,學生們隨時都可以在這裡進行全天候的學習。未來學習中心也將重新界定學生的學習共同體,班級、年級、教室等概念將會進一步重構。由於教師與學生雙向選擇,教師不需要繁瑣的檢查和考核評價,學生也有著很強的自組織能力,所以未來的學習中心沒有以“校長室”為中心的領導機構,更像“北上廣”的創業中心,是服務機構而非管理機構。

學習中心沒有統一的教材,而是允許學生和教師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不同程度、不同個性、不同挑戰級別的教材。未來的學習是一個線性的、流動性的過程,沒有學制,學習週期也會彈性化,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安排學習時間。完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準時準點來上課,按照年齡辦入學手續。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在學習中心相遇,在不同的課堂相遇,這將打破現在千篇一律、千人一腔的課堂教學模式,讓學習過程更有趣,不同的人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的功能得到更好的發揮。

《財經》:這樣的學習中心令人神往:校園變成了學習中心,而且不是學生的唯一去處,老師變成了導師和陪伴者,課程更多的是個性化的自選課程。等等。可是,學習中心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

朱永新:首先,學校不再是教育的唯一場所。過去學校幾乎“包辦”了教育的一切,提供了全部教育資源,學習活動主要發生在學校。未來社會這個格局將被徹底顛覆,學校不可能包攬教育的全部內容,教育資源的提供者將更加多元開放,學習活動發生的場所也不再侷限在學校。

其次,學習要回歸生活。在以往的教育學家看來,學校只是為學生的未來發展做準備的地方,教育過程只是為未來做“準備”。但是,杜威曾經嚴肅批評教育遠離社會生活的弊端,他認為學校不僅是為未來的生活做準備,更重要的是它“必須呈現現在的生活”。教育本身就是生活、行動的方式,在未來學習要回歸生活。

再次,以知識為中心,將改變成以學生為中心。現在的教育重點在知識,整個學習活動是圍繞知識展開的,是以教師的教學活動為中心的。未來整個教育重心要轉成以學生為中心,學習活動是圍繞學生展開的。以學生的學習為中心,就必須去標準化,必須個性化,必須定製化。

《財經》:那麼,在您的構想裡,誰都可以到學習中心來學習?

朱永新:是的,想學的就來學,真正實現2000年前孔子的夢想“有教無類”。由於未來學習中心打破了傳統的學習週期,打破了正規教育與社會教育的壁壘,極大程度地釋放了教育資源的空間,而且各種教育資源面向所有人開放。誰想學,誰就是學生,這是“有教無類”的最高境界。

學習中心將實行混齡學習模式。少年兒童可以和老年人一起學習,少年兒童可以在父母的陪伴下學習。不同社區、不同城市的學生都可以來學,未來的學習中心是跨區域甚至是跨國界的。當然,在教育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未來學習中心仍然需要有一套保障適齡學生擁有優先學習機會的體制與機制。

《財經》:人工智能越來越發達,在未來的學習中心還需要教師嗎?學生學什麼、怎麼學?

朱永新:未來的智能機器人會幫助教師更好地從教,教育將進入“人機共教”的新時代,但教師職業不會消失,也不會被智能機器人取代。但是,未來的教師將成為自由職業者,教師隊伍將更加開放多元,能者為師,誰能教誰教,教師將是自主學習的指導者、陪伴者。

人們學習的內容也將發生重要的變化,從為了一紙文憑而學,轉變到為了自己的興趣和提升自己的能力而學,從根本上改變應試主義的教育體制和文憑至上的學歷社會。學習內容根據個人定製,每個人的課程表是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決定學習內容和進度。所以,學生是具有自我管理能力的學習者,具備學習的內在動力和“當學習的主人”的意識。未來的學習中心採取“以學定教”的個性化學習,將改變大班學習、統一難度、統一進度等諸多毛病。總之,在未來社會,“學力”比學歷更重要。學歷只證明著過去,“學力”才意味著未來。如果不能成為一個善於學習的人,就會被時代淘汰。

“教育大變革的前夜”

《財經》:從教育內容到教育方法,再到教師隊伍,您都進行了預測和重構。學習永遠離不開評價,學習中心怎麼評價學得好不好?

朱永新:在我國,由於多種原因,形成了考試為中心的教育體系。“考什麼,學什麼”,“分數才是硬道理”成了許多學校、教育工作的常態,也造成諸多社會問題和家庭悲劇。

未來的學習中心有可能解決這些教育痼疾。我們可以建立學分銀行制度,通過為各種學習成果賦予不同學分的方式建立流通工具,給每個學生建立學分賬戶,以此評價學習結果的好壞。這套制度以學分為計量單位,實現各級各類學習成果的存儲、認證、積累、轉換。目的是利用信息化手段,擴大優質教育資源共享的有效機制,搭建終身學習“立交橋”,促進教育公平。

《財經》:“學分銀行”的思路是受現在銀行制度的啟發嗎?

朱永新:是的。學分銀行模擬銀行的組織結構體系,從“中央銀行”到“地方銀行”,從“地方銀行”到“儲蓄所”,最終到“個人賬戶”。實施學分銀行制度可以有效調節政府、社會、學習者、用人單位和教育機構等相關者的關係,跨越各個教育階段之間、學歷教育和非學歷教育之間、公辦教育和民辦教育之間、國內教育和國外教育之間、知識學習和能力培養之間存在的鴻溝。

《財經》:學習中心的構想激動人心,假如它是可行的,意味著未來的學習會越來越自由,越來越個性,越來越多元。那麼在全新的教育體制時代,需要政府幹什麼?

朱永新:政府仍然是不可缺少的,它的主要作用,就是建立內容難度適宜、體現國家意志的國家教育標準,劃定底線,降低學習難度,從補短教育走向揚長教育。

其次,當裁判員,當採購員。政府認定合格的學習中心,採購培訓機構的公共服務。建立網絡教育資源平臺,採購全世界最優秀的課程資源。未來學習中心的資源配置,一定是在全球範圍內進行的,一定是在分工基礎上的跨國合作。

第三,提供基本的公務服務,包括對學分銀行進行全面的監管,保障評價的科學性、公正性和有效性,實行“管、辦、評”分離。教育行政部門將公立學習中心的舉辦權交出去,交給各級政府;同時把評價學習中心的權力交出去,交給第三方機構。這樣,真正實行管、辦、評分離,教育行政部門可以集中精力從事教育管理與服務。

《財經》:未來學習中心是一個“應當如此”的理想,還是一個“必定如此”的預判?

朱永新:對於未來學習中心的構想,是我的教育理想,但更多的是對未來教育的預測與展望,是對於教育“肯定如此”的合理預期。我對未來教育趨勢的預判未必準確,但我的預判,是從現實出發的,是從實踐出發的。

因為類似未來學習中心的模式,從上世紀開始已經在世界各國悄然出現。大量案例已經讓我們真真切切看到許多未來學習中心的要素,它們已經與我們理想中的未來學習中心非常接近。傳統學校正在進入“無何奈何花落去”的衰亡期,而未來學習中心已經是一個呼之欲出、並不遙遠的存在。以今天科學技術和社會發展的水平,我們也完全能夠構建一個全新的教育體系與教育結構。

《財經》:雖然人類社會已經進入到信息化、個性化的時代,但是學校依然固守傳統,迄今沒有發生教育的結構性變革,因為打破結構性障礙和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很難。

朱永新:教育變革確實將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歷程,但我仍然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因為全社會對教育變革的趨勢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共識,大量來自一線的探索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因此,百多年前杜威暢想的許多教育理想已經不再是夢想。我們已經來到了教育大變革的前夜,已經站在了未來學習中心的門前。推開這扇門,就是一個新的教育世界。

(本文首刊於2019年5月6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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