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媽一生的故事

12歲前,我從沒喊她“媽”,一直叫她“阿姨”,背後裡,我和姐姐稱呼她“鬼子英”,為此,我沒少挨父親揍……

1

父親的老婆叫張桂英,比父親小了10歲,小眼睛,嘴角有顆痣,偏胖。

上了初中後,鬼子英給我添了個妹妹。有一天,她心情不好,我又不小心把妹妹弄哭了,事後,聽見她跟父親埋怨:“飛飛從來不喊我媽,是不是恨我呢?把他養大了有什麼用?白眼狼!”

父親勒令我改口,我不情願地喊了她一聲“媽”。她撇撇嘴:“不願意就算了。”

後來遇著我親媽,跟她提了這事。她拽我的手,明顯加重了力氣,嘆了口氣:“她讓你喊,就喊吧!不要和她鬧生分了,會吃虧的。”

我點點頭,一抬眼,看到她的眼圈很紅,很紅。

2

媽媽是雲南人,16歲就跟了父親。當時,姥姥家人強烈反對,她還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義無反顧地和父親走到了一起。

那時的父親,又黑又瘦,其貌不揚,但能說會道,會做生意。他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從老家來到雲南打工,做過很多行當,才逐漸穩定下來。

媽媽還在讀書,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父親租住在她家裡,日子久了,就愛上了父親。

外公知悉後,要拿棍子打斷媽媽的腿,她倔強地說,打死也要跟著父親。

外公終究下不了手,只是氣得跺腳:“你滾,以後不要回來了,我就當沒生你的。”

後來,在媽媽彌留之際,我問過她:“後不後悔?”

她的眼神遊離,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伸出那瘦弱的雙手,將我們姐弟的手重疊在一起,才清晰地吐出幾個字:“不後悔!”

3


媽媽含著眼淚跟父親回到了他千里之外的老家。父親家裡窮得叮噹響,白撿來一個媳婦,爺爺奶奶樂壞了,逢人就誇小兒子有本事。

一年後,姐姐出生了,奶奶有些不高興,連滿月酒也不擺,整天陰著臉,指桑罵槐。

媽媽拼命地做家務,處處小心行事,奶奶也沒有好臉色給她。兩年後,我的出生,媽媽才舒了口氣。

爺爺摸著我的小雞雞,手舞足蹈:“咱老李家有後嘍!”奶奶在媽媽床前也有了笑臉,“總算有個帶把的,不像老大家,光生賠錢貨。”

這些都是媽媽告訴我的,我8歲之前的記憶不多,卻是這輩子最珍貴的回憶。

也是那一年,父親的生意幹不下去了,日子一下子過得緊巴巴的,父親越來越愛喝酒,脾氣也越來越大。

媽媽在鎮上的食品廠找了個活,每天干著繁重的切配工作,那雙好看的手,常常佈滿創可貼,回到家裡還要伺候一家老小。父親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來,稍不如意就摔東西、打人。媽媽流著淚、忍著傷痛收拾完,再服侍他洗漱。好在姐姐已經懂事了,多少能為媽媽分擔一些家務,緊要時,也能護著媽媽。她恨父親,父親也不待見她。

4


父親被爺爺罵過幾次後,去了省城打工,剛開始還寄錢回家,漸漸地越來越少,電話也不往家裡打。省城離家不遠,父親過節也不回家,媽媽說去看他,他堅決不讓。那段時間,媽媽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還無緣無故地對我和姐姐發火。

有一天,父親主動跟媽媽打電話。接完電話,媽媽整個人呆住了,傻坐在床上,半天沒動靜,晚飯也沒吃。

之後,有時半夜起來尿尿,也能看到她椅在床頭,眼睛睜得老大,偶爾還能聽到低低的啜泣聲,也許是我在做夢,不能確定。

當年春節,父親和爺爺奶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大年初二就走了,媽媽苦苦哀求也沒用。

第二年,應該是在快開學的季節,具體日子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父親回來了,還給我們買了漂亮的書包,可是媽媽卻不開心,天天哭。

有一天,父親摸著我的頭,笑著問我:“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了,你願意跟著哪一個?”

我完全不懂“分開”是什麼意思,父親老是不在家,他們不是一直分開的嗎?我脫口而出:“當然是跟著媽媽呀!”

父親從我頭上抽回了手,臉色很不好看。

過了兩天,媽媽和我說,要帶著姐姐去雲南外公家,要住很長一段時間,叫我在家聽爺爺奶奶的話。我要跟著去,爺爺不讓,我大哭大鬧,奶奶哄了很久,說給我買玩具槍,我才作罷。

媽媽長時間不肯離開,眼淚噗噗地往下流,爺爺在一邊嘆氣,奶奶的眼圈也紅了。媽媽最後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一心想著我的玩具槍,卻不知道,生活從此變了天。

5


沒過多久,“鬼子英”就住進了我家。父親先是讓我喊她“阿姨”,後來又讓我改口叫“媽媽”,我不聽,媽媽只有一個,不能亂喊。

鬼子英說,沒有關係,慢慢來。她剛開始對我很好,不像媽媽那樣,這也不準,那也不行,我漸漸地接納了她,甚至,她摟著我睡,我也不排斥。

父親把我接到了省城,送進了民工子弟學校。同學的父母都是外地人,在工廠上班的、修車的、賣早點的;同學們打架、早戀、愛攀比,就是不愛學習;老師也是外聘的,睜隻眼、閉隻眼。我很不適應,坐在教室的最後排,天天上課打盹,父親也不過問我的成績。

我想媽媽了,有陣子老纏著父親問,他開始還敷衍一下,後來直接吼:“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嚎啕大哭,鬼子英也對我失去了耐心。父親做點小生意,白天不在家,鬼子英愛逛街,一逛一整天,我常常飢一頓、飽一餐。

6

我們只有春節才會回老家,小學快畢業那年的春節前夕,我跟爺爺一起在鎮上買年貨,人群裡,我看到了一個朝思暮想的身影。我撇開爺爺,瘋了一般鑽進去,拉住她的衣袖。

“啊!”她嚇得叫起來,“你要幹什麼?”竟是一口地道的老家話。旁邊一個小姑娘,高我一個頭,就要過來推我。

“媽媽!姐姐!”我早已是淚流滿面。媽媽的模樣還是那麼俊俏,只是人很瘦,長髮有點亂,兩鬢隱現白絲。姐姐變化很大,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姐姐的手僵在半空,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媽媽也是一愣,仔細地打量我,然後,一把摟住我,“飛飛!”她瘦弱的身軀將我箍得很緊,鼻子一抽一抽的。我的後頸一熱,摸了摸,溼了一片。

爺爺走了過來,站在一邊,默不作聲。我看見他仰著頭,不停地眨著眼,極力避免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們走到僻靜處,互訴著思念之苦。原來,媽媽根本就沒有回雲南,她在鎮上租了房,給人打短工維持生活,還要供姐姐上學,收入不穩定,日子過得很辛苦。

我已早明白了大人之間的恩怨,只是問她,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她說:“我是被你外公攆出來的,回去最多被他罵一頓,但你姐是在這邊長大的,那邊的生活習慣她難適應,等她唸完高中再說,反正你外公外婆還年輕,也有舅舅照顧。我回去了,就怕這輩子都看不到我的兒了。”

7

後來,我又去偷偷地看望她們,有次我問媽媽,為什麼不找個人?

她說:“確實有人介紹,人家來了,被你姐擋在門外,不讓進來,我就絕了這份心,跟你爸之間的事,對她傷害挺大的,她變得很偏執,從不跟男性講話,我挺擔心她的。”

豈止是姐姐,哪個孩子能接受父母離婚呢?一個家庭的破裂,對孩子的影響是終身的。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鬼子英說我不是讀書的料,還不如棄學回家幫父親做生意。我向爺爺求助,父親花錢把我弄進了本地學校。初中的班主任是個有耐心的女老師,我的成績漸漸地跟了上去。

當我拿著成績單給父親看時,鬼子英在一邊冷嘲熱諷:“有什麼用?讀出來了,還不是跟人打工,白浪費錢。”

媽媽卻是另外一種態度,她看了我的成績單,嘴角上揚,魚尾紋一下子堆積起來,嘴裡反覆唸叨著:“我兒有出息嘍!”

我很少看到她這個樣子,心疼不已,又舊話重提,找個伴就不會這麼苦了。

她說:“除非你考上重點大學,我才會答應你。”

我做到了,她卻食了言。

8

聽姐姐說,媽媽經常胃疼,捨不得看病,吃幾粒止痛片了事。姐姐很懂事,一直嚷嚷著不讀了,媽媽不準。高二的時候,姐姐拿著幾張滿是紅×的試卷回去,堅定地跟媽媽說:“我實在讀不下去了,老師說我這成績,考大學完全沒有希望。”

媽媽很傷心,也不再勉強她。姐姐輟學,去了廣東。

我知道姐姐的成績,絕不像她說的那樣,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2016年,高考前夕,我接到了姐姐的電話:“考完了,馬上回老家,媽媽很想你。”語氣很平靜。

我有些奇怪,媽媽想我,怎麼不自己給我打電話呢?儘管有些疑惑,但大戰在即,我也沒有多想。

考完試,自我感覺不錯,估分上一類問題不大,我只想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媽媽。等我急匆匆地趕回家時,卻在醫院的病房裡見到了她。

姐姐告訴了我實情,早在兩月前,媽媽就暈倒在幹活的車間裡,等她趕回來時,媽媽已經在重症監護室了。主治醫生告訴她,媽媽是胃癌晚期,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了,化療沒有意義了。

我在病房看到媽媽時,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疼起來,身體蜷縮成蝦米狀,買來她喜歡吃的糕點,也反胃,咽不下去。

好點的時候,她會給我們講講兒時的趣事,她的,我們的;或者反覆叮囑我和姐姐要注意哪些事項,生活的、做人的。我們含著淚,頻頻點頭。

外公、外婆、舅舅從雲南趕來了,外婆摟著女兒一直哭,外公哽咽著罵她傻,說早就原諒她了。

父親和鬼子英也來了,父親提了一袋子水果進來,沒人搭理他。媽媽看到他,平靜如水,出人意料地叫他坐,他說站一會就走。

鬼子英沒進來,在門口叫父親走。我第一次看見他衝著她吼:“滾!”

那一刻,我才覺得他像個男人。

9


媽媽還是走了,那一天,沒有太陽,天氣陰冷得很。

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第二天才到。

姐姐回了南方,臨走前跟我說:“你的學費我包了,上大學敢濫情,定不饒你。媽媽的骨灰,我帶走了,春節去雲南安葬,以後,我也打算在那裡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我該何去何從,哪裡又是我的家?

老么:從事餐飲的個體戶,不愛炒菜,偏愛文字。

享受創作的過程,經歷了很多事情,只想把它分享給你們

驚池文化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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