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金庸小说之《碧血剑》

《碧血剑》是金庸先生的第二部长篇武侠小说。和《书剑恩仇录》相比,故事性强了很多,通俗地讲就是更加好看了。不过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最大意义,是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写作模式及手法,这才是真正的新派武侠小说开山之作。

(同时期梁羽生在写《塞外奇侠传》,《碧血剑》见报时,《七剑下天山》还未发表。梁的这两部大体同时期的小说,仍有太多旧小说的影子)

身负杀父深仇的袁承志,在父亲部属的教导下习兵法学武艺,之后在义士引领下,拜师华山掌门穆人清。在华山学艺时,又得到了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的教导,多得几门神艺。又机缘巧合,发现了金蛇郎君夏雪宜留下的秘笈宝藏,学成金蛇秘笈,得到藏宝图,带着一身本事下了山,开启了江湖历险之旅。

复仇,奇遇,历险,这个模式到现在的玄幻小说中仍然在用。掉崖进山洞得奇遇更成了老梗,以这一模式写出的小说,累计不知有几亿字,养活了不知多少人,向金大大致敬!

在写作手法上,《碧》吸纳了许多现代小说的创作方法,尤其是西方小说的一些技法,金书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

开篇从一个海外华裔写起,首回中均从张朝唐的视角来写,这就比《书》的开篇更有吸引力。通过张朝唐看到的、听到的,眼前出现的人物便不会觉得纷乱,两场打斗也比《书》写得更有趣,也更切合故事本身。

从第二回起,直到故事结束,基本上是由袁承志来引领读者的,能让读者产生代入感。这一点现在说来平平无奇,但在《碧》连载的那个年代,却是非常了不起的。从这部小说中,很多人学到了,一部通俗小说,一个好看的故事,应该怎样来行文布局。

在《碧血剑》中,“金式武功”有了明显的进化。

《书》中虽然也提到内功外功,但只流于表面,读者实是看不出来有多大分别。到了《碧》中,内功则开始变得重要起来,气机牵动,流转周身经脉之类的描述开始出现。(这也是后来在大陆风靡一时的“气功热”的引子。)

《碧血剑》中的武林高手,和常人之间的区别变得更加大了,高手之间的区分也更为明显,基本上已经进入了超能力者的范畴。在《书》中,这个区别是不大明显的。

《书》中的无尘道人被誉为海内第一剑,但纵观全书,也看不到这位高手到底有多高。陈家洛是按照青年才俊高手来写的,也只是看着比别的练家子高一些,但高不到哪去。

《碧》中的穆人清,则真正有了天下第一高手的样子,并且具有一派掌门的宗师风范。袁承志这个武学天才,悟性如何高,高了又有何用,也基本上有所交待。十年山中苦练,下山后几乎是第一高手(没和师父较量过),也让人看得比较信服。

另外在本作中,“左右互搏”初见端倪,袁承志几次对敌,都用上了这门功夫。只不过在这里还没有将这一功夫的作用放大,只是让主角显得比别人厉害。

袁承志拜穆人清为师,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定安排。穆人清年纪大,在武林中辈份很高,关门弟子年纪虽小,却在江湖上已经成了“前辈”。

赋予袁承志的人设,是谦和淳朴,所以为人处事就要比较低调。但他的辈份在那里摆着,这就给许多扮猪吃老虎的场景提供了有利条件。这种装B写法,到现在依然被大量的网络写手采用。

书中的高潮桥段,基本上是由奇遇、武功、扮猪吃虎组成的,尤以后两者为主。至于宝藏,根本就是次要的,至少在我当初读的时候,和这一次读,都没有太大的感觉,不会因此而兴奋。

在本书的后记中,金庸先生言道,第一主角是袁崇焕,第二主角是夏雪宜,袁承志顶多算是第三。

(原文:《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物。袁承志的性格并不鲜明。)

对此个人并不敢苟同。绝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袁承志的成长与江湖经历,结果这个人不是主角?真不能同意。

初读此书时,大概是读初二,看到后记中这么说很有些懵。故事很好看,有代入感,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足够了。至于性格不鲜明,实是无感。那时只注重故事是否有趣,至于主角性格鲜不鲜明,既无感觉,也说不来。

香港报纸刊载武侠小说,是因一场比武而来。梁、金当年写武侠,只是供给报社的一样工作(或者说挣外快的机会),因而写得热闹好看,有人买账就可以了。相信在写这部小说时,金庸先生绝不会想过,要凭此成为大师,继而名流青史。所以他要考虑的是读者爱不爱看,故事性自然是第一位的。

因这个出发点,主角的性格塑造自然就放在第二,甚至是更次的位置。

为了故事情节,牺牲人物的性格,甚至是合理性与逻辑性,这在通俗文学当中并不稀奇。创作目的不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同。

袁承志与夏青青初识后的一段情节,便开始模糊其个性。时而忠厚,时而机敏,对于一个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小子来说,有些地方很不合理。

归辛树夫妇登场,与袁承志一战,初时袁承志一味相让,有其初设性格的必要,也是为了展现武功的神奇。但在夏青青被孙仲君连下毒手时,忠厚的袁承志却动了杀机。

(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表现与夏青青之间的感情,有些用力过猛,此时就全然忘了师父在传剑时的教诲与誓言。(一生之中,纯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莫不是孙仲君杀了夏青青,归辛树就不无辜?

得了魏国公府的宝藏后,装了十辆大车,招摇其事的去京城。这一桥段,在逻辑上完全讲不通,更和袁的人设相违背。所为的,只是之后与绿林好汉及京城的故事情节展开。

从洪胜海口中得知孙仲君与其家中的血仇(杀了洪七十老母,以及妻子及三个孩子),谦和忠厚的袁承志却很是淡然,轻描淡写地就带过去了,丝毫没当回事。

金庸先生对袁崇焕的观感自然是很好的,不然也不会非要说这位才是书中第一主角,多年后修订此书,又专门写了一篇《评传》了。

但在一部长篇小说中,只通过一些人零星的描述,以及一些信件上的文字,实在是难以立起一个主角的。哪怕就是立了起来,也非小说之功,而是这个人在许多人心目中,原本已经有了一个比较鲜明的形象。

金蛇郎君夏雪宜这个人物的塑造,基本上还算鲜明。从书中能看到的,一是与何红药的纠葛,二是与温家及温仪的纠葛,再就是死后安排下的种种毒招。

不过夏雪宜这个人,仍算不上第一流的人物,至多算是中上。

与何红药,既然只是利用的关系,作为枭雄人物,也不必太多说。不过既然已经钟情于温仪,仇也不准备继续报下去了,却又非要去寻那宝藏,实在太过不智,尤显气度不足。以夏的本事,养个家总没问题吧,何必非要去寻宝藏呢?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久,难道就不知道财太多,反而会招贼么,这根本就不是打算安稳娶个女人过日子的。仅此一节,使其黯淡许多。

这与袁承志的性格塑造,同样是被故事为先的创作理念所左右。

本作中的女主,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因而袁承志的感情戏,也难以让人有太多好感。

夏青青大概是金书女主当中,最不召人待见的之一。女人有小性子很正常,可无缘无故、无时无刻地爆发,并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也不看事情的重要与否,说发就发,相信这样的女人没几个男人会喜欢。

阿九公主固然可人,自身却是个悲剧,最后也没有结果,很有些让人扼腕。新修版中与袁承志两情相悦,倒还有了些补偿。只是夏青青却更让人讨厌了。

《碧》的江湖世界,道德理念仍是相当模糊的,主角、配角均是如此。在这个时候,江湖秩序仍然没有建立起来,整个世界仍然是绿林黑社会的作风。

温家一帮子,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直是无恶不作。这样的门派家族,居然活得非常自在,完全没有正派人士来寻他们麻烦,主持正义什么的根本没有,只有个看似恶人的夏雪宜来寻仇,而崆峒等应当处于正派阵营的,反而来给温家助拳。

或许是贪婪,或许是温家太厉害旁人惹不起。但从许多人的言行思想当中可以看到,并没有多少人把温家当成大奸大恶之辈。或许每个门派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金庸先生在后记中言道,修订这部小说,花了许多精力与心思,大改大写,增加了五分之一的内容。然而在故事大框架已经定下的前提下,再怎么改,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挽回的,这大概是让老先生很郁闷而不如意的地方了。

《碧血剑》一书,讲的是明末之事,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主角登场是崇祯六年,故事主体则发生在崇祯十八年。在新修版中,主体故事发生的时间被模糊了,但大抵仍是那段时间里的事情。书中涉及许多历史事件及人物,旧版中疏漏极多,新修版中有了许多修正,但仍有不符之处。

太监曹化淳大概是一个比较突出的点。故事开始时,众人祭奠袁崇焕曹太监的人就有登场,之后北京城陷落,开门迎敌的便是这太监。据相关史料及一些研究成果,李自成攻陷北京时,曹化淳根本不在北京,早就退休回家了。在崇祯拿下阉党之后,曹化淳主持平反,算是做过不少好事。后来被拿来背这个锅,实在是被黑得不轻。

明代末年,读书人的风气已经相当败坏,可以说从东林党开始,文人当中便不正之风大行。关于这些历史人物,现在都有了新解读,只是尘埃似乎还未落定,也就不多说了。

不过李自成部队的纪律问题,金庸先生并未回避,新修版中更加了许多内容,对这些草莽有了更细的描写。基本上没有太多好的内容。

穆人清是为李自成做事的,然而书中却没有正面描写其在军中的情形。看来金庸先生也不愿意这位世外高人沾染那些匪气吧。或许说,高人在土匪当中,实在不好自处,干脆就全省了。

书中葡萄牙人运来红夷炮一节,实难相信史上会发生。明不是清,洋人在我国土上没有那份威风,明人给夷人办事,绝不会认为有多风光,那个头领的嘴脸是不大可能看到的。

在崇祯末年,不光明朝就早能够大量仿制红夷炮,就连满清都掌握了这门技术,根本不必万里之外再去买那么几门炮,有那工夫自己铸都铸出来了。

当然,此桥段的意义,或许正如精武门陈真。杜撰,却有人爱看。

补记:(摘)

《碧血剑》,连载于1956年1月1日至1956年12月31日“香港商报”,连载了1年。旧版的书有三种版本,分别由永明出版社、三民图书公司、新光书局出版,其中新光书局的还冒用梁羽生为作者,盖因那时梁羽生的名头盖过了金庸。

旧版《碧血剑》正好连载了一年,这并不是金庸预计好的,因为从1957年1月1日开始要连载《射雕英雄传》了,于是《碧血剑》只能匆匆收笔了。

正因为惟独《碧血剑》并不是金庸自己创作正常结束的,所以旧版与修订版的区别可以说是最大的,旧版的篇幅很短,而修订的时候足足加了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内容,在修订版的后记中金庸自己也是这样写的,尤其是作品的后半部分,基本是重新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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