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援助越多,窮人越依賴?

撰文丨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

你真的瞭解窮人嗎?

不到5歲便夭折的兒童每年有900萬。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產婦死亡概率為33%,這一比例在發達國家僅為0.018%。全球至少有25個國家,大多數為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其人口的平均壽命不超過55歲。僅在印度一國,就有超過5 000萬的學齡兒童連簡單的課文也看不懂。

看了上面這段文字,或許你只想把書扔到一邊,不去想世界貧窮這件大事,因為這個問題看上去太寬泛、太棘手。然而,我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在於,勸你不要那樣做。

賓夕法尼亞大學近期的一項實驗表明,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會令我們無比震驚。3研究人員發給每個學生5美元,讓他們填寫一份簡短的調查表,然後再給他們看一份傳單,請他們為 “拯救兒童”(全球慈善機構之一)捐款。傳單有兩種不同的類型,有些學生所看到的傳單是這樣的:

馬拉維的食品短缺影響著超過300萬兒童;在贊比亞,自2000年以來的嚴重乾旱已導致糧食產量下降42%。因此, 300萬贊比亞人將面臨飢餓,400萬安哥拉人(佔安哥拉人口總數的1/3)已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超過1 100萬埃塞俄比亞人急需食品援助。

2019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援助越多,穷人越依赖?

《貧窮的本質》,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 著,景芳 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9月。本文經授權摘編自該書第一章,有刪節。

另外一些學生所看到的傳單上畫著一個小女孩,還有這樣一些文字:

羅西婭是一個來自非洲馬裡的7歲女孩,她過著極度貧窮的生活,甚至面臨著捱餓的危險。然而,您的經濟援助將會改善她的生活。有了您以及其他好心人的支持,“拯救兒童”將與羅西婭的家人以及社區裡的其他人一起幫助她,讓她能吃飽飯,接受教育,具備基本的醫療及衛生常識。

看了第一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了1.16美元。和第一份傳單不同,第二份傳單展現了一個人而不是數百萬人的困境,看了這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了2.83美元。這樣看來,學生們願意為了羅西婭而承擔一點兒責任,但在面對廣泛的全球性問題時,他們就不免有些洩氣了。

接下來,研究人員又隨機選定了一些學生,先告訴他們這樣一個現象,即人們不願關注那種泛泛的信息,他們更有可能會捐錢給某一特定受害者,然後再給這些學生看那兩份傳單。結果顯示,看了第一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款1.26美元,與事先不知道該現象的學生所捐的錢差不多。然而,看了第二份傳單的學生在得知這種現象之後,平均每人僅捐了1.36美元,遠遠低於不知道該現象的學生所捐的錢。鼓勵學生們再想想反而使他們對羅西婭不那麼慷慨了,但也沒有對每個馬里人都更慷慨了。

學生們的反應是一個典型案例,說明了大多數人在面對貧窮等問題時的感覺。我們的本能反應是慷慨,特別是在面對一個身陷困境的7歲小女孩時。然而,正如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生們一樣,我們在重新考慮之後常常失去信心:我們捐的那點兒錢不過是滄海一粟,而且這些善款的安全性也得不到保障。這本書會讓您再好好想想,如何擺脫那種“貧窮的問題難以解決”的感覺,從一系列具體問題出發,重新審視這一挑戰。這些問題只要能得到恰當的定位併為人們真正理解,就能夠逐一得到解決。

遺憾的是,關於貧窮的辯論往往不是這樣展開的。很多侃侃而談的專家並沒有討論怎樣抗擊痢疾和登革熱最有效,而是專注於那些“大問題”:貧窮的最終原因是什麼?我們應該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由市場?窮人能夠受益於民主制嗎?外來援助可以發揮什麼樣的作用?等等。

2019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援助越多,穷人越依赖?

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V.Banerjee) ,2019奶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福特基金會國際經濟學教授。曾就讀於印度加爾格達大學、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大學及美國哈佛大學;曾任發展經濟學分析研究局局長、美國藝術科學研究院及計量經濟學會研究員、古根海姆基金會及艾爾弗雷德·斯隆基金會研究員。獲2009年度印孚瑟斯(Infosys)獎等多個獎項,曾任世界銀行和印度政府等多家組織機構榮譽顧問。

傑弗裡·薩克斯是聯合國顧問、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地球研究所主任,同時也是一位貧窮問題專家。他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是:貧窮國家之所以貧窮,原因在於這些國家往往都氣候炎熱、土地貧瘠、瘧疾肆虐、四周被陸地所包圍。因此,如果沒有大量的原始投資助其解決這些地方性問題,這些國家很難提高自己的生產力。然而,這些國家卻因為貧窮,無法支付投資回報——這就是經濟學家們所謂的“貧窮陷阱”。除非這些問題的解決能夠落到實處,否則無論是自由市場,還是民主制,都幫不上什麼大忙。外來援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能啟動一種良性循環,即輔助窮國在關鍵領域投資,從而提高其生產力;由此而產生的更高收入會帶來更多投資,收益將呈螺旋狀上升。薩克斯在其2005年《貧窮的終結》(The End of Poverty)一書中稱,如果富國在2005—2025年間每年拿出1 950億美元的資金來援助窮國,那麼貧窮問題到2025年末便可完全得到解決。

然而,還有一些侃侃而談的人認為,薩克斯的回答是錯誤的。曼哈頓的威廉·伊斯特利挑戰了紐約大學的薩克斯,隨著其著作《在增長的迷霧中求索》(The Elusive Quest for Growth)及《白人的負擔》(The White Man’s Burden)的面世,他已經成為反援助人士中最具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之一。丹比薩·莫約是一位曾在高盛投資公司及世界銀行任職的經濟學家,她在出版的《援助的死亡》(Dead Aid)一書中,對伊斯特利的觀點表示贊同。他們都認為,援助的弊大於利:援助使人們停止尋找自己解決問題的方法,腐蝕地方機構並削弱其作用,導致一些援助機構形同虛設。對於貧窮國家來說,最好遵循一個簡單的原則:只要有自由市場和恰當的獎勵機制,人們就能自己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避免接受外國人或自己政府的施捨。從這個意義上講,在看待世界運轉的方式上,對援助持悲觀態度的人實際上表現得頗為樂觀。伊斯特利認為,“貧窮陷阱”並不存在。

到底應該相信誰?

我們到底應該相信誰?是相信那些認為援助能解決問題的人,還是相信那些認為援助只能使問題惡化的人?這一問題無法從理論上得到解決,我們需要的是證據。然而,遺憾的是,那種常常用來解答大問題的數據並不能得到人們的信任。引人注目的奇聞逸事比比皆是,有些事件甚至可以用來支持任何立場。例如,盧旺達在遭受種族滅絕之後的幾年裡得到了大筆捐款,整個國家逐漸走向繁榮。由於國民經濟得到了發展,盧旺達總統保羅·卡加梅開始制定政策,儘量不再接受援助。那麼,我們應將這個例子看作是援助好處的證明(薩克斯的觀點),還是自力更生的典型代表(莫約的觀點),還是二者兼備?

由於諸如盧旺達這樣的個例沒有最終定論,大多數研究哲學問題的人更喜歡在多個國家之間做比較。例如,針對世界上幾百個國家的數據表明,接受更多援助的國家並不比其他國家發展得快。這常常被認為是援助無用的依據,但實際上,這也可能意味著相反的觀點。或許,援助使某些國家避免了一場災難,沒有援助的話情況會更糟。對此,我們並不瞭解,只是在泛泛地猜測而已。

然而,假如沒有支持或反對援助的依據,我們又該怎樣做呢?——放棄窮人?這種失敗主義的態度不是我們所應持有的。實際上,答案是可以找到的。這本書整體上就採用了一種答案延伸的形式——不過不是薩克斯和伊斯特利喜歡的那種泛泛的答案,它要告訴你的不是援助的好與壞,而是援助在一些特定的事例中是否帶來了好處。我們雖然不能斷定民主制的效力,卻可以就是否應改變其組織方式談談感想,使其更有效地運行於印尼的農村等地。

無論如何,對於某些大問題(如外國援助是否有效)的回答是否像我們有時聽到的那樣重要,我們尚不明確。無論是倫敦、巴黎或華盛頓特區那些熱心於幫助窮人的人,還是不那麼熱心於此的人,他們都認為援助的作用十分突出。實際上,援助只佔每年給窮人所劃撥的款項的一小部分,大多數針對全球窮人的計劃都由各國自身的財政部門制定。例如,印度基本上不接受援助。2004—2005年間,印度為窮人的基礎教育計劃投入5 000億盧比(310億美元)。即使是在非洲這樣急需援助的地方,這一數字也只佔政府2003年度全部預算的5.7%(如果我們排除尼日利亞和南非這兩個幾乎不接受援助的大國,那麼這一比例為12%)。

2019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援助越多,穷人越依赖?

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經濟系阿卜杜勒·拉蒂夫·賈米爾扶貧與發展經濟學教授;曾就讀於法國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和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獲大量榮譽:約翰·貝茨·克拉克獎2010年度“美國40歲以下最佳經濟學家獎”,2009年度麥克阿瑟“天才”獎學金,《經濟學人》雜誌“八大傑出經濟學家”之一,《外交政策》雜誌“百位最具影響力思想家”之一,《財富》雜誌2010年“40位40歲以下”最具影響力的企業領導人之一。

更重要的是,援助的是是非非引發了無數沒完沒了的爭論,這模糊了真正的重點——錢的去處。這就意味著政府要選擇正確的資助項目——該項目對窮人有好處嗎?是該給老人發養老金,還是為病人建診所?然後,弄清楚最好的操作方式是怎樣的。比如,診所的運作及人員配備可以採取很多不同的方式。

為援助問題而爭論的人基本上都同意一個前提,即我們應在力所能及時向窮人伸出援助之手。這也在情理之中。哲學家彼得·辛格曾寫過關於拯救陌生人的道德準則,他評論說,大多數人都願意犧牲一件價值1 000美元的衣服,換取一個落水兒童的性命。辛格還認為,這名落水兒童就是那些每年活不到5歲的900萬兒童之一。經濟學家、哲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的觀點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他認為,貧窮會導致令人難以容忍的人才浪費。用他的話來講,貧窮並不僅僅意味著缺錢,它會使人喪失挖掘自身潛力的能力。一個來自非洲的貧窮小女孩即使很聰明,可能最多也只能上幾年學。她很可能由於營養不良而無法成長為世界頂級運動員,而且即使她有什麼做生意的好想法,也沒有啟動資金。

的確,對於發達國家的人來說,這種對生命的荒廢可能沒有什麼直接影響,但對於這個非洲小女孩來說卻影響很大:她可能淪落為攜帶艾滋病毒的妓女,將病毒傳染給一個來到非洲旅遊的美國人,而這個美國人又會將病毒帶回自己的國家。或者,她可能會患上一種耐抗生素的肺結核,這種病毒最終可能會傳播到歐洲。如果她當初接受了足夠的教育,她可能已經研製出了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良藥,或者就像中國小姑娘戴滿菊一樣,她上學的機會來源於銀行職員的一個疏忽,這可能使她最終成為僱用上千人的商業巨頭。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和舍麗·吳頓在其著作《半邊天》(Half the Sky)中講述了這個小姑娘的故事。即使她沒有這樣的際遇,我們又有何理由不給她一次機會呢?

2019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援助越多,穷人越依赖?

北京時間10月14日,瑞典皇家科學院宣佈將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和邁克爾·克雷默三人,以表彰他們“在減輕全球貧困方面所提出的實驗性方案”。

我們知道幫助窮人的有效方式嗎?當我們回到這個問題時,分歧便會顯現。辛格關於幫助別人的觀點中隱含了一個前提,即你知道如何去做。在你不會游泳的前提下,甘願犧牲一件衣服的道德準則便顯得蒼白無力。正因如此,在《你能拯救的生命》(The Life You Can Save)一書中,辛格不辭辛苦地為讀者列舉了很多實例,告訴他們可以在哪些地方伸出援手。在辛格的網站上,這部分內容是定期更新的,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和舍麗·吳頓也是這樣做的。道理很簡單,只談世界上存在什麼問題,而不去談可行的解決方案,這樣只能導致社會癱瘓,而非進步。

因此,真正有用的方式是從實際問題的角度去思考,這樣就可以有針對性地找出解決具體問題的方法,而不是空談外來援助。例如,世界衛生組織稱,瘧疾在2008年造成約100萬人喪生,其中大多數是來自非洲的兒童。對此,我們認為,讓人們睡在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中,這樣就可以挽救很多條性命。研究表明,在瘧疾傳播嚴重的地區,讓人們睡在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中,可以將瘧疾的感染病例減少一半。那麼,怎樣做才能保證兒童都睡在這樣的蚊帳中呢?

只要拿出約10美元,一個家庭就能得到一個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還會有人教他們怎樣使用這種蚊帳。政府或非政府組織是否應向家長們免費提供這種蚊帳?或者按優惠價賣給他們?還是讓他們自己去市場上按全價購買?這些問題是可以回答的,但答案卻不甚明瞭。很多“專家”在這些問題上的立場十分強硬,卻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證據。

瘧疾是一種傳染病,如果瑪麗睡在蚊帳中,約翰就不太可能被傳染——如果至少有一半人口睡在蚊帳中,另一半人口即使沒睡在蚊帳中,他們被傳染的概率也會大大降低。問題是,睡在蚊帳中的孩子的人數還不到總人口數的1/4。對於馬裡及肯尼亞的很多家庭來說,10美元的花費有些高。考慮到使用者及社區中其他人的利益,以優惠價銷售蚊帳或免費贈送蚊帳似乎是個好辦法。的確,免費發放蚊帳正是傑弗裡·薩克斯所提倡的。伊斯特利和莫約則對此持反對態度。他們認為,如果人們不花錢就得到了蚊帳,那麼他們就不會對其加以珍惜,因而也就不會去用。即使他們用了,也可能會因此對施捨習以為常,在以後需要自己花錢購買蚊帳時便會退縮,或是在需要其他物品時也不願自己花錢,而是等著別人免費贈送。這種情況會摧毀運轉良好的市場。據莫約講,一位蚊帳供應商就曾因一項免費發放蚊帳計劃而破產。在該項計劃停止之後,再也沒有人願意以任何價格提供蚊帳了。

要想解釋這一爭論,我們需要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如果人們必須以全價(或者至少是全價的一大半)購買蚊帳,他們是否會放棄購買?第二,如果蚊帳是免費贈送的,或是以優惠價賣給人們的,他們是會使用這些蚊帳,還是將其浪費掉?第三,如果人們以優惠價購買了蚊帳,那麼一旦以後價格不再優惠,他們是否還願意去購買呢?

要想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要觀察並比較幾組人在面對不同程度優惠價時的行為。這裡,我們著重於“比較”,自己花錢購買蚊帳的人與免費得到蚊帳的人相比,他們的表現常常是不一樣的。

那些自己花錢購買蚊帳的人可能都比較富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知道自己為什麼需要這種蚊帳;而那些免費得到蚊帳的人可能是因為貧窮,才會被某家非政府組織選中。不過,情況也可能恰恰相反:免費得到蚊帳的人社會關係優越,而窮人由於封閉只好以全價購買。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無法從他們使用蚊帳的方式上得出任何結論。

因此,這些問題最簡潔的回答方式就是模仿醫學中為評估新藥的效力而採用的隨機對照實驗(RCTs)。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帕斯卡利娜·迪帕在肯尼亞開展了這樣一項實驗,隨後,其他研究人員分別在烏干達和馬達加斯加進行了類似的實驗。在迪帕的實驗中,隨機選定的幾個人在購買蚊帳時享受了不同程度的價格優惠。通過對幾個小組在接受不同價格時的行為進行比較,迪帕便能回答我們前面列出的三個問題,至少在這項實驗的背景下是這樣的。

從泛泛而論轉向具體剖析,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一旦我們瞭解窮人是否願意花錢購買蚊帳,以及他們是否會使用免費得到的蚊帳,那麼我們所瞭解的就不僅是發放蚊帳的最好方式了;我們還會了解,窮人是怎樣做出選擇的。例如,蚊帳得到廣泛應用的最大阻礙可能是人們不瞭解這種蚊帳的好處,可能是窮人買不起蚊帳,也可能是他們的頭腦完全被當前的問題所佔據,根本沒空去擔心以後的事。

通過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能瞭解窮人的特殊性表現在哪些方面:他們除了手裡沒有多少錢之外,在生活上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嗎?或是他們極度貧困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在本質上有哪些不同?如果他們的生活有什麼特殊之處,他們是否會因此而掉入“貧窮陷阱”?

作者丨阿比吉特·班納吉、埃斯特·迪弗洛

摘編丨李永博

校對丨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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