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為什麼對納蘭容若詩作評價不高?

錢鍾書為什麼對納蘭容若詩作評價不高?

納蘭容若像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十七則專說納蘭容若《飲水詩集》二卷,其中具見錢鍾書本人對納蘭容若詩作的評騭,頗耐人尋味。其原文如下:

納蘭容若《飲水詩集》二卷。二十年前讀此,頗賞其吐屬高華。今復披尋,乃知徒矜亮節,實尟切響,不耐吟諷。七絕較工,亦不過二、三首耳。七律板滯,最為鈍拙。“數出塞而無邊塞雄傑之詩”。屬詞使事,時有疵累……

分析這段話,可見錢鍾書對納蘭容若《飲水詩》的評價主要集中在以下四方面:

一是不耐吟諷。好詩使人反覆吟諷,充滿節奏和韻律,而且意蘊深長。反之,不耐飲諷之詩,則不能算是好詩了。

二是律詩板滯而鈍拙。相比之下,納蘭容若的《飲水詞》則可謂伸縮自如,婉轉深情,絕少板滯鈍拙之作。因此,早有論家認為,納蘭擅詞,何不藏拙,少作或者不作詩。

三是“數出塞而無邊塞雄傑之詩。”由於錢鍾書先生評騭的範圍未及納蘭容若的《飲水詞》,所以,我們無從知道他對納蘭容若邊塞詞的評價,僅就其對《飲水詩》的批評來看,他似乎覺得納蘭容若有限的邊塞詩都不夠“雄傑”豪邁,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次陪皇帝出塞、接觸塞外風光的機會。

四是在引用典故方面有很多瑕疵和不足。“如捲上《新晴》之‘誰家少婦最高梯’、捲上《題蘇文忠黃州寒食詩卷》之‘黃州見逐臣’,皆不成語。”

另外,錢鍾書還在《容安館札記》中大量舉例,說納蘭詩“模擬之跡宛然,有若皎然《詩式》所謂‘偷勢’、‘偷意’,以至於‘偷語’者”。言下之意,對納蘭容若詩作中這些偷法大不以為然。“世人以貴公子多才藝,稱譽溢量,不免勢利,餘故考論之如此”。錢鍾書認為,世人對納蘭容若的過度稱譽,實是一種勢利作為,以為納蘭詩中警句皆由其自造,全然不瞭解這些警句皆出自抄襲,所以我要考論出來加以說明,全然不顧納蘭自清以後粉絲之眾、動輒得咎的實況,錢鍾書之為“論膽”由此可見。

按,《容安館札記》作於1953年。錢鍾書讀納蘭容若《飲水詩集》的時間,按其所稱的“二十年前”推算,當是1933年前後。其時,錢鍾書23歲,即將從清華大學畢業。也是在這一年,他和楊絳結識並訂婚。才子佳人,風華正茂,處於青春年少又愛情甜蜜的最美人生階段,《飲水詩集》“吐屬高華”之處,恰好迎合了錢鍾書的心境,於是頗加措意並逐漸喜歡,正是情理之常。

除納蘭容若之外,錢鍾書似也喜歡清詩人黃仲則的作品,並刻意在寫詩時模仿黃仲則。據詩人車其磊的研究,陳衍選在《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裡的錢詩,就有很明顯地模仿黃仲則的痕跡,其遣詞多用黃仲則的愁苦語,而造意多枯澀寒微之物。如《中秋夕作》雲:不堪無月又無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歡圓斷夢,好將修道懺前塵。杯盤草草酬佳節,鵝鴨喧喧聒比鄰。詩與排愁終失計,車輪腸斷步千巡。又如《秋杪雜詩》十四絕句中“春陽歌曲秋聲賦,光景無多又一年”、“巫山豈似神山遠,青鳥殷勤枉探看”等句,皆黃仲則“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之詩風詩教。

無論是納蘭容若,還是黃仲則,兩人的詩作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才子之詩。錢鍾書青年時期頗以才子自矜,所以頗投起氣性,喜歡二人詩作並刻意模仿。但他顯然忽略了這兩個詩人另外一個共同點:即兩人皆不長壽,納蘭容若三十出頭即去世,黃仲則雖活得略長一些,但也只得壽三十四,頗令人痛惜。詩為心聲,詩更是宿命,那些才子綺麗幽懷的詩作,對一個人成長及其心性潛移默化的影響乃至生命的改造,都是非常大的。

當年“頗賞”的作品,何以在人到中年後便作出了判若兩人的評價?我認為這主要和錢鍾書後來受到的詩教以及學識、眼界、觀念的變化,尤其是對詩的評騭標準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有直接關係。

1953年,錢鍾書43歲,已完成並出版了《談藝錄》、《圍城》等重要著作,《容安館札記》也即將完成。尤其是《談藝錄》,作為“古典詩學集大成”之作,其評騭歷代詩人之廣泛、關注作品之全面、論述之精到深入,可謂“當世無匹”,這為他後來寫作《宋詩選注》並完成詩史脈絡的建構奠定了非常良好的基礎。因此,這一時期的錢鍾書,詩學眼界、見識比及大學生時代已有了質的變化。正是這二十來年的系統閱讀和比較研究,讓中年錢鍾書脫卻了少年時期的青澀、稚嫩和浮華,而開始進入理性、深刻、沉雄、豐贍的中年詩境。

其次,也要注意到一個重要人物對錢鍾書給予的詩教影響。這個人即是晚清同光體創始人之一的陳衍。陳衍主張“詩應以學問為根抵,輔之性情,以學人之學的豐厚材料、博學多聞彌補詩人之詩的膚淺率易,以詩人之詩的活躍性情靈動觀察調劑學人之詩的呆板枯燥。”晚年陳衍,頗以能認識晚輩才子錢鍾書為幸,對錢寄予厚望,大加提攜褒獎。錢鍾書對陳衍之詩才也頗為服膺,假期中常趨前請益,上門候教。以陳衍的眼光,他當然很容易就看出了錢鍾書詩作中的問題:錢詩所走黃仲則(或許還包括納蘭容若)“才子詩”一路,“輕浮淺薄,綺靡香豔,皆絮絮暱暱兒女之私”,學這類詩,必不能持久,也非正途。

另外一點,陳衍顯然也注意到了,青少年時期的錢鍾書體弱多病,如堅持黃仲則之類的才子詩風,必非長壽之兆。為將錢鍾書引入陳衍所認為的正途,更為了讓錢鍾書遠離“才子薄命”的宿命,他苦口婆心地勸錢鍾書轉換詩風,儘快走出“綺豔”之詩的誤區,進入宋詩“學人詩人合一”的理趣之境。在其《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中,陳衍給錢鍾書提出了多讀少作的“藥方”:“湯卿謀不可為,黃仲則尤不可為,故願其多讀少作也。”

錢鍾書對陳衍的勸誡是什麼態度?從他後來詩風之變不難看出,他當然是深自慚悔。故從留學英法開始,其詩風為之大變,新作大都告別青少年時期愁苦綺麗之風,呈現出陳衍希望的詩人兼學人之詩的嶄新氣象。在《石遺先生輓詩》註解中,錢鍾書的自剖心跡也證明他對陳衍的勸誡當是謹記於心的:先生《續詩話》評餘二十歲時詩,以湯卿謀、黃仲則為戒。

錢鍾書晚年“頗悔少作”,整理出版《槐聚詩存》時,不再收錄自印本《中書君詩》中的少年綺麗之作,一部分原因也是對當年詩風的一種否定吧!

20年改弦易轍,對錢鍾書的影響當然是巨大的。43歲時回觀自己的23歲,“少不更事”時建立起來的好詩歌標準以及崇尚的詩風由此自然瓦解。無論是黃仲則,還是納蘭容若,按今天的標準,他們都只到青壯之歲而沒有活到中年,更沒有詩風為之大變的經歷,他們當然無法體會錢鍾書這樣的心境,但錢鍾書頗能體會兩種詩境給自己帶來的變化,更能體會陳衍當年勸誡自己蘊含的深意。以一個長壽者的生命終局來觀察兩個短壽者的人生悲歌,無論是黃仲則,還是納蘭容若,他們的詩風確乎如陳衍所言,只可看,不可作,更不應該成為好詩的標準,讓後來者學習模仿。

統而言之,錢鍾書對納蘭容若詩作評價不高的主要原因,正在於其才子詩的綺麗浮華和不堪吟諷。這樣的評騭雖然是“一家之言”,但也可以作為理解納蘭生平及其詩作的一個有價值的參考。至於對納蘭容若《飲水詞》的態度,錢鍾書則保持了“聰明”的緘默:在《容安館札記》第七十七則後半段,錢鍾書對《飲水詞》中“‘紅樓’凡五見”有詳細考證,但他對《飲水詞》並沒有作出坦率的評價。這或許並不代表他對納蘭容若的《飲水詞》也有一樣不高的評價,而是保持著自己對詞學一貫的神龍“首尾罕見”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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