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賭徒”:你所不知道的消費世界

盲盒“賭徒”:你所不知道的消費世界

北京一家泡泡瑪特門店,消費者正在挑選盲盒。年輕人是盲盒經濟的消費主力。 (南方週末記者 譚暢/圖)

“我發現它是一個系列,可能有點強迫症,就有想集齊一套的心理。然後就越買越多。”入盲盒坑三年,抖音博主王驚奇算了算,砸下的錢足夠買一輛中等價位的車。

讓大學生花火著迷的,正是拆開盲盒前的不確定性,以及拆開後收穫的小確幸。“現在這個世界上能花錢買到的快樂其實很少了。”

“大部分玩這個玩得比較深的都是有‘內傷’,即便沒有‘內傷’也是很孤獨。”讓胡先生過不去的坎是家庭不圓滿,所以他玩盲盒都是一次性買下一整套。

三十歲生日一過,周影突然有了中年人的覺悟。她拼命掙錢,不婚不育,立志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為自己買下一個家。

引誘她掏錢、拖慢她購房步伐的消費品越來越少,盲盒卻是個例外。

盲盒,看不見內容的盒子。商家將不同款式的塑料玩偶隨機裝入相同外觀的盒中,消費者付出確定的價格,收穫不確定的結果。

“如果不玩盲盒,每個月大概可以再省一兩千吧。”入坑一年,周影從盲盒裡拆出的玩偶已經佔據出租屋客廳的一整面牆。燈泡壞了,下水道堵了,晚上失眠,覺得人生一團糟的時候,這些不會說話的玩偶給予她慰藉。

周影原本以為,玩盲盒只是她的小眾愛好。但在2019年9月,盲盒熱突然席捲消費市場,進入公共視野,彷彿一場秋季流感。有質疑商家炒作,亦有調侃買家在交“智商稅”,而在一些玩家眼中,這只是“你不懂我”的消費代溝。

入坑

花59元買下人生第一個盲盒的時候,周影對手中的小玩意相當不感冒。那是一年前的2018年10月,這名湖南妹子來到上海的第16個月。

為了追隨上海男友,2017年,周影辭去老家的工作,以即將三十的“高齡”奔赴上海。孰料公司裁員,男友分手,周影開始在大城市孤身打拼,職業代購。

代購這一行,競爭激烈,賣出一件商品賺幾元、十幾元。那天,周影在商場裡做特賣,午休時看見賣場很多員工在買盲盒。她也跟風買了一盒,從中拆出一個噘著嘴的小女孩,湖綠色眼睛,金黃色捲髮——這是潮流玩具界當紅IP“Molly”。

沒有多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周影只是掂著手掌上的塑料小人,心裡不住地計算:買下這一個盲盒的代價是賣出多少件貨。

周影的淡定沒有維持多久。聖誕節來臨,Molly新系列“胡桃夾子”上市,包含教父、糖梅仙子、老鼠王等12個基礎款和1個隱藏款“小王子”。周影一眼相中隱藏款。

發售Molly盲盒的泡泡瑪特公司這樣設計遊戲規則:一套盲盒有12個小盒,一般情況下由12個基礎款各一個組成;而一整箱盲盒有12套、144小盒,裡面只有一小盒是隱藏款。

起心動念就是無明煩惱。盲盒玩家的心情也是如此。當週影沒有特定偏好的款式時,買盲盒也無喜無悲。而當她開始渴望擁有某一基礎款式時,稱心如意購入一個盲盒的概率變為1/12。倘若她對隱藏款生出執念,成功概率僅有1/144。

周影買下一套“胡桃夾子”,花費708元。她一口氣拆開12個盲盒,集齊12個基礎款,唯獨沒有“小王子”。周影的慾望沒有得到滿足。

這只是無數入坑故事中的尋常一個。抖音博主王驚奇還記得自己最初路過泡泡瑪特線下商店,被廣告畫裡的Molly吸引,隨手買下一盒,拆開,得到裝扮成小馬形象的Molly玩偶。

“後來我發現它是一個(十二生肖)系列,可能有點強迫症,就有想集齊一套的心理。然後就越買越多。”現在,王驚奇根本數不清自己擁有過多少個盲盒,家裡專門為展示玩偶而訂購的兩個書架都已擺滿,款式重複的送給朋友,還有很多無處安放,只得塞在大箱子裡。

入盲盒坑三年,王驚奇算了算,砸下的錢足夠買一輛中等價位的車。

盲盒“赌徒”:你所不知道的消费世界

周影將隱藏款集中擺在展示架上,她最鍾愛的“小王子”住在水晶球形狀的“單間”裡。 (受訪者供圖/圖)

炒價

在盲盒圈裡,王驚奇遠算不上燒錢最多的玩家。

各種真假難辨的故事在圈內流傳,最誇張的一則是:年收入將近兩百萬的成功人士,入坑8個月花去120萬,等到家裡都擺不下盲盒的那一天,考慮為它們換一棟大房子。

這種源於日本的潮流玩具,在中國已形成龐大的盲盒經濟。其中,泡泡瑪特屬國內火爆的當紅品牌,它於2010年在北京開了第一家門店。官網顯示,2018年,Molly系列年銷量突破400萬個,若以均價59元計算,2018年銷售額將接近2.5億元。這僅是諸多盲盒IP中的一個。

根據泡泡瑪特的消費者數據,盲盒玩家主要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其中有75%是女性,僅有25%是男性。

天貓2019年8月發佈的《95後玩家剁手力榜單》顯示,在天貓上為盲盒年花費超過2萬元的“硬核玩家”,一年有近20萬人。而在二手交易平臺閒魚上,盲盒已形成千萬級的市場,過去一年有30萬盲盒玩家進行過交易。9月16日,話題“炒盲盒最高溢價近40倍”被送上微博熱搜。

在北京念大學的花火就高價購買過心儀的盲盒。

兩年前,花火頂著“新手光環”(指新手運氣較佳)入坑,每次逛泡泡瑪特線下商店總要花掉三四百元。“前幾次總能抽到自己想要的,於是對自己的手氣莫名自信。”花火想,如果好運持續,抽到隱藏應該不難。可好運並非永遠眷顧她。

對於盲盒玩家而言,2018年12月1日是個歷史性的時刻。當天上午十點整,泡泡瑪特開售潘神洛麗聖誕系列盲盒,全球限量3000套。其中隱藏款“天使洛麗”,全球僅有250個。

花火仍記得發售日的盛況:線下實體店凌晨兩點就開始有人排隊,線上抽盲盒的小程序、App幾乎癱瘓。沒過幾個小時,官方渠道已經一盒難求,更別提其中的隱藏款。

但花火已經中了隱藏款的毒。長著羊腳、揹著翅膀、閃著珠光的小男孩“天使洛麗”,前所未有地戳中花火的心。她在閒魚上果斷出手,花1500元買下拆盒未拆袋(拆盒可確認款式,不拆袋可保證內部玩偶未經觸碰、無人為瑕疵)的二手玩偶。“我算是撿漏了,現在漲到2300元,還只是最低價。”花火說。

在泡泡瑪特CMO(首席營銷官)果小看來,“限量”是潮流玩具延續已久的一種傳統。“和普通商品不一樣,我們希望把潮流玩具做成藝術品,有收藏的價值。控制數量也是其中一個方面。”

冠以“限量”之名,二手溢價39倍的“天使洛麗”成為盲盒隱藏款中的巔峰。周影渴望的Molly“小王子”同樣是限量隱藏,現在溢價22倍,單價達到1350元。

這正是盲盒被輿論質疑的原因之一:高價炒作、違規風險、消費“癮”患、被套路、割韭菜……“本來為了自己的愛好去買了一個Molly,突然成了韭菜,那我替他們感覺到有點不開心。”泡泡瑪特聯合創始人司德曾在風口浪尖上回應,果小亦向南方週末記者否認盲盒熱背後有企業炒作行為。

2019年2月,周影花費一萬多元購到了幾款求而不得的隱藏款,包括“小王子”。她將陸續收集的隱藏款集中擺在一個亞克力展示架上,“小王子”更享受特別待遇——住在水晶球形狀的“單間”裡,安放在展示架正中最顯眼的位置上。

上癮

“再買盲盒我是狗,抽到隱藏狗就狗。”花火把這句話作為自己的網絡個性簽名。面對盲盒的誘惑,她已經放棄抵抗、繳械投降。

已有不少研究歸納出盲盒營銷法,認為這種遊戲化的營銷擊中了消費者的賭博心理,大大提高了復購率。這也被不少非潮流玩具的消費品商家借鑑使用。

讓花火著迷的,正是拆開盲盒前的不確定性,以及拆開後收穫的小確幸。“現在這個世界上花錢買到的快樂其實很少了。如果你用59元就能買到一瞬間的開心,說不定還能抽到隱藏款,那你為什麼不去買它呢?”

家裡每月給花火打兩千元零花錢,此外她還有獎學金。手頭寬裕的時候,她想抽盲盒;快沒錢吃飯的時候,她也想抽盲盒。

“一落魄就很想轉轉運。如果抽到一個好的,說明好運即將開始。如果抽到不好的,就說明黴運即將被帶走。”這樣一想,花火更覺得抽盲盒是樁理直氣壯的事。

盲盒抽得多了,有些玩家總結出經驗,箇中高手能通過搖盒、摸盒、捏盒預測玩偶的款式。

廣州大學生陳元氣就是一位技術派。她喜歡收集SonnyAngel,這是一個來自日本的人氣IP,不同盲盒裡總有一個顧頭不顧腚的小男孩,頭頂不同裝飾物。

每年3月,SonnyAngel都會依循慣例推出復活節系列。2019年的復活節系列是櫻花造型,隱藏款則是光腚小男孩頭頂一顆櫻桃。陳元氣琢磨,櫻桃連著細長的梗,上下搖晃時櫻桃梗碰上盲盒蓋,應該有彈性。於是她到實體店裡挨個搖盒,成功買下隱藏款。

還有一次,SonnyAngel推出馬戲團系列,陳元氣集齊了其他所有款式,獨缺一枚大象。她不想再買入重複的款式,於是到商店挑了一套當中掂起來最重的一盒。為了平衡同一系列不同款式玩偶的重量,商家的慣用套路是在盲盒中放入一枚“配重幣”。但陳元氣依然成功了。

花火卻覺得,技術派無法體會玩盲盒真正的樂趣與驚喜。她追逐運氣,崇尚玄學,面對商店裡一整套12個盲盒總會選擇購買第二排第三個——那是花火的幸運7號位。

在北京上學時,花火儘量不在學校周圍的商店買盲盒,而外出辦事碰巧路過的商店一定不能錯過:“可能就是要那種無心插柳的感覺。”每到一座新城市旅遊,盲盒不能不抽,“要看看這地方旺不旺我。”

最旺花火的地方還是蘇州老家,她在老家抽中過兩次隱藏款。和閒魚上買來的二手隱藏不同,這種自己抽中的“親生隱藏”,花火堅信,無論以後價錢抬得多高都不能賣:“我覺得我是用了自己的運氣把它抽到的,它在我身邊,說明運氣一直在陪著我。”

胡先生運營著一個盲盒玩家社群,他是玩家中為數不多的男性。

“大部分玩這個玩得比較深的都是有‘內傷’,即便沒有‘內傷’也是很孤獨。”雖然數不出有多少觀察樣本,但胡先生敢於下判斷。他接觸過幾個像他一樣“玩得狠”的盲盒玩家,總感覺境況有些類似,“會因為一些事情走不出去”。

讓胡先生過不去的坎是家庭不圓滿,所以他玩盲盒都是端盒,一次性買下一整套。他不能接受其他玩家零散地抽盲盒,製造同系列玩偶間的分離,“你不覺得人家生產出來的時候比如說有8個兄弟姐妹,你非要拆開,特別沒意思嗎?我還是喜歡全家福,都在最好。”

鏡像

和遊戲、動漫手辦不同,很多受歡迎的盲盒玩偶IP並沒有完整故事支撐。Molly、潘神洛麗、SonnyAngel都是“靠臉吃飯”,玩家單憑喜歡它們的形象就一擲千金,對它們的性格、經歷一無所知。

有一次,日本手辦公司海洋堂的社長問泡泡瑪特創始人王寧,為什麼像海賊王、火影忍者這樣“有故事的手辦”銷售在下降,像Molly一樣沒有故事的形象卻被瘋搶。王寧想,也許是IP形成的邏輯已經隨著時代改變。

“現在我們的時間被碎片化內容包裹,我們沒有時間去沉澱新的IP。”2019年4月,王寧在一次主題演講中說,以前的邏輯是用一部動畫、電影形成一個IP,現在動畫、電影內容再好,人們卻沒有時間看。

“(潮流玩具)實際上更多是降低大家的時間成本。你買完以後放在你工作的電腦旁邊,放在了你家的書桌旁邊,你每天盯著它的時間比你盯任何IP的時間都長,它就形成了你心中的一個超級IP。”

王寧想起自己和Molly的設計師之間的一次討論。王寧問設計師,能不能把Molly的嘴角上移一下,感覺在微笑,可能銷量更好。設計師拒絕了。王寧問,那能不能往下拉一拉,感覺很倔強。設計師說也不行。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可愛的小姑娘,臉是木的?他說,他希望你開心的時候看它(Molly),它就是開心的;你不開心的時候看它,它就是不開心的。”

全職太太小大王看Molly的時候,總想到自己兩歲的女兒。周影被焦慮包圍時就把玩Molly解壓,她在閒魚上發帖,開價2000元求二手的城市限定款魔都歌女——在穿著一襲海派旗袍的Molly身上,她隱約看見自己。

2019年7月31日是花火的21歲生日,那天,她端了一整盒畢奇馬戲團系列盲盒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在幸運7號位上,花火拆出了隱藏款“傷心小丑”。

沒過幾天,畢奇系列的香港設計師疑似發表有港獨傾向的言論,在盲盒玩家圈裡引發了一場小地震。雖然風波很快平息,花火心裡還是膈應。她把馬戲團系列的基礎款式都變賣或換成其他系列玩偶,唯獨還留著“傷心小丑”。

“它長著小丑的樣子,哭得很傷心,但又想把自己的心和玫瑰都獻給別人。這個寓意太好了。”花火覺得,“傷心小丑”懂她,她也懂“傷心小丑”。何以解憂,唯有一個小丑玩偶,她不捨得讓它走。

(文中周影、王驚奇、花火、陳元氣、小大王為化名或網絡暱稱)

南方週末記者 譚暢 南方週末實習生 宋思靜 張昆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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