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的融合|賽先生

我們應該接受寫入基因的不平等嗎?恰恰相反,不屈不撓地與人性中的“惡”展開鬥爭,反抗那些寫進了我們天性裡的社會風俗和行為習慣,正是我們人之所以為人、彰顯我們人性光輝的行為之一。它也是人類歷史上取得各項勝利和成就的重要原因。

不平等的融合|賽先生

人群與人群之間的相遇有很多種方式,例如侵略、遷徙進入別人的領地、共同遷徙進入一片新的地理區域,還有貿易和文化交流。或許有可能,人群之間的融合是以平等的方式進行的,例如兩個同樣有實力的人群和平地遷入同一片區域。

但是,現實中常常發生的卻是一個群體的男性和另一個群體的女性之間的不平等的融合。在非裔美國人和顏那亞人歷史上發生的事情都是這樣。因為男性和女性的歷史正好被記錄在基因組的不同位置上,我們可以通過基因組去解讀歷史上的人群融合事件,去發現許久以前人群間文化交流的模式。

從基因組裡可以很明顯地發現很多性別偏差的例子,其中有一些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讓我們以非洲以外人群的建立作為例子。對非洲以外任何人群的遺傳學分析都會發現,這些人群的祖先群體在大約5萬年前的某個時間經歷了一次人口瓶頸事件,也就是說,當時只有少數的個體成為當今人群的祖先。

2009年,我和我實驗室的一位博士後研究人員阿隆·凱南(Alon Keinan),對比了X染色體(我們兩條性染色體中較大的那一條)和常染色體上遺傳變異的模式。我們很驚訝地發現,非洲以外人群的X染色體上攜帶的遺傳變異數目比預計的要少得多。這裡的預計是根據常染色體上觀察到的遺傳變異數目做出的,並且假設在非洲以外人群的祖先群體的形成過程中,男性和女性是平等參與的。

我們在X染色體上實際觀察到的模式非常極端,以至於它無法被“更多的男性參與到祖先群體的形成過程”這一簡單的模型所解釋。我們發現,可以解釋實際數據的一種模型是:在非洲以外人群的祖先群體開始形成以後,不斷有其他人群的男性個體加入進來。因為男性只攜帶一條X染色體而其他的常染色體都是兩條,如果不斷有男性個體遷徙加入,常染色體上的遺傳變異數目就會增加得比X染色體多。所以,當我們觀察今天非洲以外人群的基因組的時候,就會發現與常染色體相比,X染色體上的遺傳多樣性更低。

在我們知道了中非俾格米採獵者人群與其周圍的班圖語系農業人群的交流模式以後,這種假說模型就顯得更加可信了。當班圖語系人群在幾千年前第一次遷徙走出非洲中西部的時候,他們對遇到的原住民人群雨林採獵者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當今所有的俾格米人群都使用班圖語系語言,而且全都攜帶班圖語系人群相關的血統。就算到了今天,最普遍的情況依然是班圖男性與俾格米女性的結合,而他們的孩子由俾格米族群撫養。一波又一波從班圖人群進入俾格米人群的基因流,正是此前我和凱南主張的、非洲以外人群的共同祖先所經歷過的情況。這種人類學模式的遺傳學後果,就是俾格米人群裡的X染色體與常染色體相比,擁有顯著減少的遺傳多樣性。由於非洲以外人群也有著同樣的遺傳模式,我們可以猜測很有可能他們也經歷過類似的情況。

關於人群融合過程中存在性別偏差的證據越來越多、越來越普遍。在美洲的混血群體中,歐洲男性常常起著支配性的影響。這一點在當今非裔美國人的身上非常明顯,但是最極端、最超乎尋常的例子卻是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人群裡。

安德烈斯·魯伊斯-利納雷斯(Andrés Ruiz-Linares)和他的同事們發現,哥倫比亞的安蒂奧基亞地區的人群有94%的Y染色體是來自歐洲祖先,而大約90%的線粒體DNA來自美洲原住民祖先。該地區在16世紀到19世紀之間一直保持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狀態。這說明在該人群形成的歷史過程中,美洲原住民的男性個體被系統地淘汰掉了。

因為幾乎所有的男性血統都是來自歐洲人,而幾乎所有的女性血統都是來自美洲原住民,也許有些人會直觀地認為,從全基因組平均的角度講,現在的安蒂奧基亞人群應該有一半的血統來自歐洲人,另外一半來自美洲原住民。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事實是,安蒂奧基亞人群大約有80%的血統來自歐洲人。

這種情況之所以能夠發生,是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有一波又一波的歐洲男性個體湧進安蒂奧基亞地區。一開始到達的歐洲男性個體與當地的美洲原住民女性個體發生通婚,之後到來的歐洲男性個體又跟當地的女性通婚。隨著不斷有新的歐洲男性個體進入該地區,當地人群基因組上各個位置的歐洲血統比例逐漸增加。唯一的例外就是線粒體DNA,因為它完全是由母系遺傳的,不斷到來的歐洲男性並沒有帶來任何新的線粒體DNA。

人群融合過程中發生的嚴重的性別不平等現象,也發生在4000年到2000年前印度人群形成的過程中。印度有著非常嚴格的同族結婚的傳統,社會地位較高的族群一般擁有更多的歐亞西部人相關的血統。這種血統有著非常明顯的性別偏差:線粒體DNA絕大多數都是當地起源,而很大一部分Y染色體則是來自歐亞西部人。這種模式說明,在歷史上攜帶有歐亞西部人血統的男性個體很有可能處在等級制度的較高位置,他們有時候會跟等級較低的女性個體通婚。正是這兩個社會地位不平等的人群的融合形成了當今的印度人群。

DNA在有些時候也會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發現。接下來我將分享另一個人群融合過程中兩性偏差的情況。當今幾乎所有的太平洋島嶼人群都攜帶有一部分來自東亞大陸的血統。帶來這種血統的人群最早從臺灣島出發,他們發明了遠程航行的技術,並且利用這種技術向外傳播他們的人口、語言和基因。但是另一方面,幾乎所有的太平洋島嶼人群也都攜帶有跟新幾內亞島的原住民採獵者相關的巴布亞人血統。出人意料的是,與我們經常見到的擴張人群的男性跟當地女性通婚的情況相反,基於線粒體DNA和Y染色體的研究結果表明,當今太平洋島嶼人群的東亞血統主要來自東亞女性祖先,而不是男性。

關於這種特殊的模式,有人提出一個解釋:在早期的太平洋島嶼社會里,家產是通過女性支系往下傳遞的,而男性常常會背井離鄉去到新的島嶼上。但這不一定是唯一可能的解釋。我的實驗室發現,首批到達太平洋島嶼的人群幾乎沒有攜帶巴布亞人相關的血統。後來從西往東遷徙而來的人群是東亞大陸人與巴布亞人的混血後代,是他們把巴布亞人相關的血統帶到了遙遠的太平洋島嶼上。如果這些後來到達人群裡的男性跟當地男性相比,具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就有可能造成後到達的攜帶巴布亞血統的男性更加普遍地跟當地擁有東亞血統的女性通婚的情況。

太平洋島嶼人群的例子說明,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關於性別不平等的遺傳學分析一定會支持我們從人類學角度得到的推斷和預設。既然遺傳學革命已經到來,並帶來了推翻經典假說和長期以來的主導理論的駭人威力,我們應該放棄希望遺傳學研究為已有假說提供證據的心態,在研究人類歷史問題的時候不要帶有太強的預設。為了真正理解“我們是誰”,我們應該抱著一種謙虛和開放的心態去研究人類歷史,應該隨時做好準備,在冰冷的事實面前改變自己原有的想法。

社會不平等不僅存在於男女之間,也存在於權力不同的同性個體之間——這件事情自古就存在的遺傳學證據讓人警醒,尤其是想到我們當今的社會里依然不可否認地存在著不平等的時候。可能有人會回應說,社會不平等本來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應該接受它。但是我覺得恰恰相反。不屈不撓地與人性中的“惡”展開鬥爭,反抗那些寫進了我們天性裡的社會風俗和行為習慣,正是我們人之所以為人、彰顯我們人性光輝的行為之一。它也是人類歷史上取得各項勝利和成就的重要原因。關於社會不平等自古就存在的證據,應該激勵我們用更成熟和更精微的方式去對待今天的社會不平等,也警醒著我們從自身出發讓社會變得更美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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