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奴性與反奴性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一直以來有種說法,就是在賈寶玉這個人物身上有很多超越了他那個時代的思想和性格,比如痛恨腐朽的科舉制、尊重女性、追求愛情和婚姻自由等,為他所處的封建大家族所不容、為那個倡導封建道德和封建禮教的社會主流所不容,由此導致了以他為核心的整個《石頭記》的悲劇故事,同時也是那個沒落時代、沒落家族的悲劇。

從基本面上說,我認同這些觀點。但結合多年來讀《石頭記》的體會,我覺得在這一切悲劇性因素中最具悲劇性的,還是賈寶玉自身的矛盾性,特別是他的奴性與反奴人格的矛盾,使他終其一身活在嚮往與絕望、掙脫與墮落的糾纏之中。賈寶玉有著他那個時代最先進的反奴人格,但奴性意識也深深地盤踞在他內心、浸淫在他骨髓,最終使他成為一個不徹底的叛逆、不堅定的愛人、不能行動的自由思想者。

賈寶玉:奴性與反奴性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不徹底的叛逆:獨立精神對忠孝道德稱臣

對於寶玉的離經叛道,書中多有表述。最早是借冷子興之口說出了寶玉那著名的“水泥”論,“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這個論調可謂石破天驚、大逆不道。那首“西江月”中“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就是對他敢於並能夠跳出正統封建主流思想,抒一己之獨見、言前人所未言的最好概括。書中說他一貫毀僧謗道,探春也笑他總是“杜撰”,不過是他藉機發表自己觀點、宣洩對那個壓抑人性的時代很多”正統觀點“的偏見的憤怒。他不喜四書戀《西廂》,不慕聖賢愛女兒,其價值觀和審美情趣都是反主流的。在一個皇帝、一個家長、一個體統(儒家)、一條出路(仕宦)的舊時代,寶玉敢於並能夠獨立思考、發出自己的聲音,可以說難能可貴。他這種人,就像賈雨所說“斷不能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即使跪下了,心也是站著的。

問題是,即便他的心是站著的,他也會跪下。寶玉的叛逆是不徹底的。

寶玉最反感仕途經濟,而作為仕途經濟的“聖教”儒學所提倡的“忠”“孝”,卻在寶玉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

《石頭記》終其全書沒有表現寶玉對皇權的不滿,這也許是作者在“文字獄”壓迫下的不得已。然而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寶玉的忠君思想可窺一斑。他說:“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莫若‘有鳳來儀’四字”。七十八回,寶玉奉賈政之命為林四娘滅黃巾、赤眉起義事蹟作《姽嫿詞》,雖是稱頌女子之才德,抹倒滿朝文武,卻也通篇為忠義精神唱頌歌,無疑也是站在皇權立場的。

賈寶玉:奴性與反奴性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寶玉是孝子。園子裡的花開了,先採了來供老祖宗和母親賞,大宴時主動執壺替賈母敬一圈家人。如果說這些表現尚屬其赤子情懷的自然流露,那麼他出門經過父親的書房,跟著的人告訴他老爺不在家,寶玉說:“雖鎖著,也要下(馬)來的。”他為琪官的事被父親痛打以至於昏死過去,他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但並不反抗父親對自己的教訓——就只能說明,寶玉早已將儒家對皇權的忠、對父權的孝及其一整套道德規範內化於心、外化於行,並且融進了深深的感情,他雖叛逆,卻逃不出儒家“忠孝仁義”的大框框。

不堅定的愛人:愛情自由為父母綱常折翅

寶玉追求個性自由、嚮往精神樂園,集中體現在他對黛玉的愛。黛玉自潔自重、不肯隨波逐流,黛玉天真自然,黛玉的才情和心思,黛玉的深情甚至黛玉的病,無一不感動著、吸引著寶玉,讓他為之傾倒顛狂。寶玉對黛玉一往情深,即便黛玉死後也念念不忘,最終拋下嬌妻美婢懸崖撒手,他的深情與專注即便在今天也是極為罕見的。這也是小說中最打動人心的地方。

然而寶玉註定是個不堅定的愛人,特別是當他選擇的愛人與“嚴命”“慈威”的意志有衝突的時候。

寶玉對黛玉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

這樣的排序,換作現代女孩只怕會被一票否決。然而在書中那個時代,寶玉沒說謊。他心裡的事,自然是要娶林妹妹。但他也不得不把對親情的順從擺在愛情的前面,這符合當時正統儒家禮教的規範。事實也是如此,他的愛情婚姻必須靠親情的首肯和成全,以他一己之力,是娶不了黛玉的。

寶玉不追求仕途經濟,對於將來何以安身立命甚少謀劃。他的理想是要女孩子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化成一股輕煙……”說白了,他從沒想著頂門立戶,他一直是指望“賴天恩祖德”,安享“錦衣紈袴”、“飫甘饜肥”的日子;

寶玉也不追求持家有方、以保永年。探春管家的時候,黛玉跟寶玉說:“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如今若不儉省,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他是賈家欽定的接班人,卻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能力上,都根本沒做接班的準備。

賈寶玉:奴性與反奴性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不僅如此,他在性格上的懦弱也一再暗示了他在愛情上的軟弱。

大觀園分房,一等房怡紅院分給寶玉自然無可非議。可是林薛二人的分房就很值得商榷了。

論理,黛玉是姑表親,寶釵是姨表親,在那個時代前者應該排在前面。而黛玉與寶玉從小一處長大,非比尋常,他對黛玉的親厚在賈家是有目共睹的,自然更應該被排在前面。可是結果卻是黛玉住了瀟湘館,寶釵住了蘅蕪院。

這兩處住房差別有多大呢?探春說過一句,大觀園裡,“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第十七回獨對這兩處的規模建制有說明。瀟湘館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蘅蕪院則是“上面五間清廈,連著捲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兩處高下立見。後來賈母帶劉姥姥逛園子時還注意到她外孫女黛玉的窗紗褪色,讓換新的。王夫人對寶釵和黛玉的分別明明白白,而寶玉對此似乎愛莫能助。反倒以黛玉住在瀟湘館“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來安慰林妹妹。不難想象,倘或王夫人對黛玉有進一步的不滿和為難,寶玉雖心有餘戚,也只能好言安慰一二罷了。

寶玉主張平等、尊重女性,特別是對作為奴隸的女性更為同情和關愛。然而金釧兒因與他調情被王夫人逼得跳井,他只好忍氣吞聲;黛玉的影子人物晴雯被王夫人攆了出去含冤而死,他恨不能“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但也不過是說說罷了。

寶玉的愛好比玻璃缸裡的魚,看著自由自在,卻遊不出賈家這隻缸。

不能行動的自由思想者:蔑視功名向主子恩賞低頭

寶玉厭惡功名和仕途經濟,鄙視權貴,把一切追求權勢的人稱為“䘵蠹”。在他看來,男人們遠比女兒家自私、虛偽、勢利與醜惡,而追逐權力則是男人們一切劣根性最集中的體現。然而他一面蔑視功名,一面不得不對權貴低頭。

他對皇權的代表、姐姐元春的態度,是親情中夾雜著誠惶誠恐的敬重和畏懼。他在元妃省親時努力表現,為省親別墅多處題聯命名,不違聖制。這其中不全是姐弟情深。他厭惡科舉,卻從不公然拒絕應試功名的道路安排,和賈雨村他們應酬,他也只好背後嘰咕一會子就完了。

說到底,寶玉是反奴人格與奴性並存的矛盾體。而這對矛盾的根子,在於賈家對於皇權的依附。

賈寶玉:奴性與反奴性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賈家能夠世襲榮華富貴,全賴皇權的恩寵。這恩寵保證賈家的升騰、同時要求賈家絕對的特殊的忠誠。這恩寵在一日,賈家便好一日,一旦中斷,賈家就會墜入等級壓迫的奴役鏈條裡任人踐踏。為保恩寵,賈家上下必須無條件依附與屈從皇權,奴性十足。然而天恩難測,賈家的平安和富貴隨時可能被顛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樣朝不保夕的憂慮賈家主子奴才都常掛在嘴邊。他們既是皇權體制的受益者,又是它的受害者,從根本上說還是受害者。正是這種與生俱來的命不由我的惶恐不安,孕育並滋長了追求平等、渴望自由的反奴性的人格,與骨子裡的奴性相互吞噬咬齧,而寶玉,便是這矛盾人格活的樣本。

套用魯迅先生的話,中國歷史上只有兩種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人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人。賈家僥倖是後一種,但其實,日子也不好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