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切時政詆排專制之千古散文名篇《乙丙之際箸議第九》

識切時政詆排專制之千古散文名篇《乙丙之際箸議第九》

《乙丙之際箸議第九》

(龔自珍 公元1815年)

吾聞深於《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

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不告於君,不告於大夫,不宣於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於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將見)戮,則蚤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蚤夜號以求亂。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問矣。向之倫,聒有辭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憂不才而庸,如其憂才而悖;憂不才而眾憐,如其憂才而眾畏。履霜之屩,寒於堅冰;未雨之鳥,戚於飄搖;痺癆之疾,殆於癰疽;將萎之華,慘於槁木。三代神聖,不忍薄譎士勇夫,而厚豢駑羸,探世變也,聖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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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對於《春秋》有深入研究的人,他們這樣談論歷史,他們說,有文字以來,社會分為三等;而三等的不同,都是從人才方面區分的。治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亂世另為一等。

所謂衰世,表現是形式像治世,言詞像治世,歌吟談笑都像治世。

單調的黑白相雜代替絢麗的五色,好像治世原始的樸素無華;音樂的聲音混亂,五音的區分可以取消了,好像治世原初的無聲;道路長滿了雜草,田徑河堤都崩坍了,好似治世原始的自然平曠田野;人們全都心地糊塗,到處聽不到辨別是非的話,好像治世時的百姓不批評國事。

在朝廷內,左側見不到能幹的宰相,右邊見不到能幹的秘書;在城外,也見不到能幹的將軍;學校裡沒有能幹的讀書人,農村裡沒有能幹的老百姓,鋪子裡見不到能幹的工匠,街道上見不到能幹的商人;甚至里弄裡也沒有能幹的小偷,市場上也沒有能幹的市儈,叢林沼澤中也沒有能幹的強盜。——就是說,此時不但君子少見,而且小人也少見。

在那樣的世道里,如果有能幹的讀書人或老百姓出現,那就必然有百倍的庸夫俗子冒出來,監視他們,束縛他 們,甚至於殺害他們。殺害他們,不是用刀鋸,用水火,而是在文化上加以毒害,用名譽加以毒害,在日常談笑中(不知不覺地)加以毒害。而取得殺害的權力,既不用向君主請示、向長官請示,也不用在法場當眾佈告。即使向君主和長官請示,他們也不會授權和負責。實行殺害的辦法,用不著觸及腰頸,只殺他們的心。殺他們會憂患的心,會憤怒的心,會思考的心,會幹事的心,會發生廉恥的心,會消除雜念的心。殺害心靈的時候,又不是乾脆集中於一天,而是採取慢慢殺害的手段。或者花三年工夫殺害,或者花十年工夫殺害,或者花百年工夫殺害。

有才幹的人預感自己將被殺害,那就會從早到晚呼號,追求太平世道。追求太平,卻無法得到,他們中間強悍的叛逆者,便會從早到晚呼號,以求造反。那些強悍的叛逆者,橫眉怒目,只考慮這個世道對自己帶來好處就行,人才不人才的談不上了,以前那些人又有了說辭。可是到了這種程度,人們出來看這樣的世道,離開亂世也畢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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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生於公元1792年8月22日(清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五),卒於公元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9月26日,字璱人,號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晚年居住崑山羽琌山館,又號羽琌山民,晚清傑出的思想家、詩人、文學家和改良主義的先驅者。

龔自珍出生於浙江仁和(今杭州)東城馬坡巷一個世代官宦的家庭。祖父龔禔身,與同胞兄弟龔敬身同為乾隆三十四年(公元1769年)進士,官至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龔敬身曾任吏部員外郎,後任雲南楚雄知府,為官清廉,在當地頗有政聲。龔自珍的父親龔麗正,幼年過繼給龔敬身為子,是嘉慶元年(公元1796年)進士,官至江南蘇松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龔自珍家人非但為官顯赫,且都極有文學修養,包括他的母親段馴在內,都著有詩集、文集傳世。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龔自珍,很難不受到薰陶。龔自珍自幼受母親教育,好讀詩文。從8歲起學習研究《經史》、《大學》。12歲從外祖父段玉裁學《說文》。他搜輯科名掌故;以經說字、以字說經;考古今官制;為目錄學、金石學等。同時,在文學上,也顯示了創作的才華。13歲,作《知覺辨》;15歲,詩集編年;公元1810年(嘉慶十五年),倚聲填詞,應順天鄉試,由監生中式副榜第28名。

公元1813年(嘉慶十八年)4月,龔自珍再應順天鄉試,又名落孫山,7月,妻子因誤診卒於徽州府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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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14年(嘉慶十九年),龔自珍從徽州護送妻子的棺柩回到杭州,存放在湖西的茅家埠。著四篇《明良論》,第一次表露了自己的政治見解,對君權專制進行抨擊,令外祖父段玉裁閱後又驚又喜,他欣然加墨批點,認為他的論述正中當今政治要害,是別具一格的見解。後回徽州後參與父親主持的《徽州府志》重修工作。

公元1815年(嘉慶二十年),龔自珍續娶安慶知府何裕均侄孫女何吉雲。祖父病逝後與家人回杭州守孝。兩年後返京,租住北京法源寺南。

公元1818年(嘉慶二十三年),龔自珍又應浙江鄉試,始中舉。

公元1819年(嘉慶二十四年),龔自珍應會試落選,在京師與魏源一起師事今文學家劉逢祿,研讀《公羊春秋》。

公元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龔自珍會試再度落第,以舉人挑選為內閣中書。

從公元1821年(道光元年)起,龔自珍又任國史館校對等官職,先後十幾年。其間,他閱讀了內閣豐富的檔案和典籍,勾索舊聞,探討歷代得失,以後又參加《大清一統志》的修撰,寫出了《西域置行省議》等有深刻見解的文章。

公元1829年(道光九年),龔自珍經過第六次會試,終於考中進士。他在殿試對策中仿效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撰《御試安邊撫遠疏》,議論新疆平定準格爾叛亂後的善後治理,從施政、用人、治水、治邊等方面提出改革主張。主持殿試的大學士曹振鏞是個有名的“多磕頭、少說話”的三朝不倒翁,他以“楷法不中程”,不列優等,將龔自珍置於三甲第十九名,不得入翰林,仍為內閣中書。

公元1839年(道光十九年)春,由於龔自珍屢屢揭露時弊,觸動時忌,因而不斷遭到權貴的排擠和打擊,他又忤其長官,決計辭官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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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39年6月4日(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三)龔自珍離京,9月又自杭州北上接還眷屬,兩次往返途中,百感交集的龔自珍寫下了許多激揚、深情的憂國憂民詩文,這便是著名的《己亥雜詩》315首。

公元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春,龔自珍執教於江蘇丹陽雲陽書院。三月,父親龔麗正去世,龔自珍又兼任了原由其父主持的杭州紫陽書院講席。夏末,他曾寫信給江蘇巡撫梁章鉅,準備辭去教職,赴上海參加反抗外國侵略的戰鬥。公元1841年9月26日,突患急病暴卒于丹陽。

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批判、呼喚、期望、集中反映了詩人高度關懷民族、國家命運的愛國激情。例如《己亥雜詩》中第一二三首,“不論鐵鹽不愁河,獨倚東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斗,屠妞那不生栽禾。”寫出了作者對清朝政府不重視籌劃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鹽鐵生產、稅收和水利等問題,一味依賴東南的漕運,對江南人民加重剝削,致使農業生產凋敝,人民困苦不堪,危害國家經濟的現實進行了大膽揭露和批評。再如《己亥雜詩》中第八七首,“故人懷海拜將軍,側立南天未蕆勳。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表達詩人對禁菸鬥爭的關注,對國家命運的關注。

龔自珍的許多詩既是抒情,又是議論,但不涉事實,議論亦不具體,而只是把現實的普遍現象,提到社會歷史的高度,提出問題,抒發感慨,表示態度和願望。他以政論作詩,但並不抽象議論,也不散文化。

在龔自珍的詩中,“月怒”、“花影怒”、“太行怒”、“太行飛”、“爪怒”、“靈氣怒”等等,習見的景物變得虎虎有生氣,動人耳目,喚起不尋常的想象。又如《西郊落花歌》描寫落花,使引起傷感的衰敗的景物,變為無比壯麗的景象,更高出尋常的想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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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寫得多的還是五七言“古體侓詩”,七言的“近體詩”,而以七言絕句為大宗。一般趨向是不受格律的束縛,自由運用,衝口而出。這也以七言絕句表現得最突出。

龔自珍詞大部分還是消閒之作,抒寫纏綿之情,成就遠遜於詩。晚年他發現自己詞的缺點,也寫了一些抒發感慨懷抱的詞,抒發孤獨而自豪的感情;與庸俗文士的矛盾和理想不能實現的感慨;與袁琴南兒時同上家學的情景;思想上劍態和簫心的矛盾,有志於作為,又思退隱,留戀山水。龔自珍的詞沒有擺脫傳統詞的影響,偏重於詞的言情本性。

龔自珍的詩中有瑰麗,也有樸實;有古奧,也有平易;有生僻,也有通俗。一股自然清麗,沉著老練,有杜韓的影響,有些篇章由於用典過繁或過生,或含蓄曲折太甚,不免帶來艱深晦澀的缺點。龔自珍先進的思想是他許多優秀詩篇的靈魂。思想的深刻性和藝術的獨創性,使龔詩別開生面,開創了詩的一個新的歷史時代,不同於唐宋詩,實開近代詩的新風貌。龔詩在當時欣賞的人不多,它的影響始大於晚清,主要由於它的突出的思想性和政治性,使抒情與思想政治內容結合,又不落於以文字、學問、議論為詩。

作為古文大家,龔自珍更為有名。其散文也與其詩歌的主要精神相一致,或“以經術作政論”,或直接批判揭露現實,或借題發揮,或通過論文、論事、記物、記名勝形勢對封建統治的腐朽、黑暗作批判諷刺,思想內容豐富而深刻。而表現方法也十分多樣,或直率,或奇詭,散行中有駢偶,簡括中有鋪陳,語言瑰麗古奧。

龔自珍散文的表現方法一般很簡單,而簡括中又有鋪敘誇張,有的直率,有的奇詭。他的散文語言活潑多樣。有的散行中有駢偶,有的瑰麗,有的古奧,甚至偏僻、生硬、晦澀。龔自珍散文區別於唐宋和桐城派的古文,是上承先秦兩漢古文的一個獨特的發展,開創了古文或散文的新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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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作品介紹

《乙丙之際箸議》是龔自珍青年時代所寫的一組傑出的政論文,《乙丙之際箸議第九》是其中的一篇。“乙丙之際”是指清嘉慶二十年乙亥(公元1815年)和二十一年丙子兩年間,“箸議”就是論述的意思。

龔自珍生活在封建社會即將解體的前夕,看出了清王朝的腐朽和危機,極力主張把學術研究與現實政治聯繫起來,進行社會批判,宣傳社會改革。因此,他的政論文往往以經通史,援史論今,具有批判精神。梁啟超說龔自珍“往往引《公羊》議識切時政,詆排專制”,主要就是指他的政論文而說的。

《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以人才的升降作為衡量社會盛衰的主要標準,根據公羊學派(即文學派,以《公羊傳》為中心學說)的三世說進行發揮,概嘆當時那個哀世,表面上似乎還和治世一樣,但骨子裡卻已經腐朽不堪,一切全是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沒有人才,而一旦有“才士與才民出”,又要受到殘害,對於當時社會扼殺一切聰明才智的罪惡作了無情的揭露。作者清楚地看統治者的這種罪行必然要引起反抗,冷峻地提出了亂亦不遠的警告,並且用一連串形象的比喻,對那個貌似穩定而行將解體的社會實質作了生動的描繪。這些都是他認識比較敏銳、觀察比較深刻的地方。但作者還是以他自己的階級觀點來看待、分析社會問題的,他的基本立場也沒有脫離統治階級,他所以要求改革,反對扼殺人才,根本目的還是為了調和社會矛盾,避免人民“求亂”。至於他把人才問題作為社會盛衰的一個根本問題,則還是唯心史觀的表現。而且企圖以援引《公羊》義來改革時政,對當時也起不了很大的作用。

《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通篇從人才問題上著眼,思想內容與《病梅館記》有一脈相通之處,在藝術上也帶有雜文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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