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獨醒者——探春

作者 卜喜逢

《紅樓夢》裡的獨醒者——探春

獨醒者是悲哀的,眾醉客總會將這個獨醒者視為異類。而脫離了絕大多數人的人,只能是孤獨的、執拗的行進著,為得卻不是自己。

在《紅樓夢》中,也有著獨醒者。或者很多讀者認為這個獨醒者應該是賈寶玉,然而筆者認為,賈寶玉卻並非是獨醒者,他最終走向的是自我的解脫,追求的是精神層面的內容。而屈原在寫出“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時,慨嘆的卻是大眾的命運。如此而言,《紅樓夢》中真正的獨醒者只有一位,那就是賈探春。

對於探春,曹雪芹是寄予了非常深厚的感情的,也通過各種方式,對這一人物形象進行了刻畫。

探春首次出場是在第三回中,小說中對於她的容貌神態進行了一次描畫:

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筆者讀到此處,頓覺一個英氣少女站在面前。曹雪芹是愛惜筆墨的,有時候可以鋪張展開,有時候卻又惜墨如金。在林黛玉初入賈府之時,對於惜春與迎春,曹雪芹僅僅是刻畫了形貌,就未再涉及其他,但是卻給予了探春一次表現的機會: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探春的這個問話就與迎春、惜春產生了強烈的對比。在迎春的沉默、惜春的形容尚小的對比之下,探春的自信與敏銳就躍然紙上了。

曹雪芹善於通過不同的方面來展現人物的性格,如人與物的比擬等等。在大觀園住宅的選擇上,總是會讓人與居所相互對映,人與裝飾相互對映。

在大觀園中,探春居於秋爽齋之中,這個名字就有著颯爽之姿。與惜春與迎春的居所不同,曹雪芹對秋爽齋的居住環境進行了深入的描寫: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我們來看其中的用詞:“大案”“數十方”“如樹林一般”“斗大”“滿滿”“一大幅”“大鼎”“大盤”……探春房中的氣象已顯,其闊大之氣已滿紙。

《紅樓夢》中的詩社是小說中的一大亮點,詩社中最有才氣的當屬黛玉與寶釵二人,但詩社的創始人卻是探春。從此一點上也可看出,黛玉與寶釵二人的才氣更屬於個人,也更關注於個人,而探春的著眼點卻更為廣闊,寶釵與黛玉的才氣更顯“內”一些,或更側重於“修身”,而探春的才氣是偏於“外”的,更顯“治世”,正如探春的志向: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

不僅有志,賈探春還是一個非常靈活的人物,善於處理各種複雜複雜的事態。如在小說第四十六回中探春開解賈母一段文字,尤其凸顯了她的這種能力: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探春的這一番話,入情入理,既有著對於人心的把握,又有著對於事理的把握。不僅如此,這段話還充分顯現了賈探春的擔當。

曹雪芹通過不斷的皴描,一個英姿颯爽的,既有才氣又有擔當的少女形象就呈現在讀者面前了。

在《紅樓夢》中,許多的次要人物都有著自己的本傳,如迎春的“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惜春的“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等等。關於探春的本傳則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在小說初始部分,就已經說明了榮寧二府已經是末世了。如作者通過冷子興的口,說出了“蕭疏”一詞,比不得先時的光景了。而之所以如此,冷子興加以了概括: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作為一個冷眼旁觀者,冷子興是很有眼光的。榮寧二府之弊病在二:其一不知省儉,導致寅吃卯糧;其二子孫不肖,用冷子興的話來說,就是“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為了增強這種末世的感覺,曹雪芹進行了一再的皴描,如通過烏進孝的口來說寧榮二府的收入日漸減少,又通過賈璉與鳳姐應付宮中太監的事情來說明開項的增加。如此種種,都給人一種壓迫感。黛玉曾發覺,但限於黛玉的身份與性情,並不會有什麼舉動。如寶玉,則得過且過,恰似局外人。只有探春,敏感地發現了這一些,而去求一個變化,“探”之命名未嘗沒有此意,或者曹雪芹也正想讓探春來承擔這樣一個角色,在這種“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社會必然中,去探求一個出路。

《紅樓夢》裡的獨醒者——探春

我們且來看探春的改革措施。

第一,罷黜重疊項目。如學裡的費用、脂粉錢與月例銀子的重疊。

第二,開源。將大觀園中能夠生財的事項分配於眾人。

《紅樓夢》中的這次改革,實質上對於榮寧二府並無大的觸動,所表現出的也僅僅是探春的“敏”而已。畢竟探春的管家只是一個過渡,不可能長久地行使管家權力,雖有小善,卻難以挽大廈之將傾。從小裡說,這是為了體現《凡例》中的“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一語,也算是對冷子興演說的回應,賈府之中並非是沒有人看到危局。如罷黜重疊項目,既可以理解成省儉,又可以針對著運籌謀劃。而開源一項同樣如此。

但是其中所呈現出來的內容卻是需要分清的。

首先我們要提到的是,賈探春的公心。《紅樓夢》中的才人是有很多的,入世的人群也有很多種。但其中真正能著眼於全局,為家族而努力的,只有賈探春。探春的才能是與王熙鳳截然不同的,首先就體現公心與私心之上。

其次,在改革的手段上,尤顯探春的魄力。這種改革並非是針對於下人,而是從公子、小姐身上入手黜除冗餘的支出。這項改革雖然所涉銀兩不多,但正是這樣一個小事卻更是引人琢磨的。首先從公子小姐身上下手,這就使得這項政策具有了典範性,公子小姐尚且如此,那其餘的呢?這一方面增強了自身的威信,另一方面又確立了自己政令的公正性。可謂一舉而雙得。

《紅樓夢》到底為什麼而寫?這個問題困惑了很多的讀者,於是就引出了創作主旨的討論。然而閱讀畢竟是再創作,還原作者思考說到底是難以實現的,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溝通也僅能靠閱讀作品來完成。於是因著讀者的不同,關於主旨的說法也就有了許多種,如補天說、鬥爭說,等等。

在小說的《凡例》中有這樣一段話:

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

在這段話中有著濃濃的懺悔之情。關於曹雪芹的悔,通過史料我們是無從得知的。畢竟我們既搞不清楚曹雪芹的父親是誰,也搞不清楚他的生年,兩方面影響之下,我們就無從得知在曹家敗落的過程中,曹雪芹到底應該揹負何種責任,也就無法得知他悔的來源了。然而這種悔又是確實存在的,對於家族的敗落之憾,在小說中也有著很多的表現。如通過脂批我們知道曹雪芹寫到了“西堂故事”,寫到了家族養戲子,這種種都可作為此說的佐證。曹雪芹家族可謂是一個豪族,祖孫三代四人都曾擔任江寧織造之任,而因騷擾驛站案被抄家,當然這個案由自然是一個藉口,實際原因則眾說紛紜,而虧空一事無疑是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的。曹雪芹生於繁華,而終於沒落,對於家族的思考,自然會凝聚到《紅樓夢》當中。關於家族沒落的思考,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尤其在秦可卿託夢一部分中所提到的各項舉措,更是對家族敗落的反思。這種反思就可視作“補天”之思。

《紅樓夢》裡的獨醒者——探春

曹雪芹在許多人的身上寄託了這種“補天”之思,尤其在探春的身上凸顯出來。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可謂大才。然而,這是否為曹雪芹所找到的“補天”的方式呢?筆者認為,曹雪芹在賈探春身上所探索的實踐仍然是被自我所否定了的。敏如探春,亦無能挽救沒落中的家族。

在抄檢大觀園的這段文字裡,探春的憤慨之情溢於言表: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探春的眼淚,即是對家族衰敗而又無能為力的感慨,更是對這些沉睡中的人們的憤慨,那打在王善保家的臉上的一巴掌,正是這種情緒的表達。個人的能力在舉家皆醉的環境下顯得多麼的渺小,政治家氣概的探春也僅能如此了。或者曹雪芹也不想讓這樣一個傑出的人物來面對“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場面,將探春遠嫁了。也正如脂硯齋所說的:“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悲哉傷哉!”這種家族之悲表現在小說中是多麼的沉痛。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只能是“千里東風一夢遙”了。面對著衰敗的家族,清醒著卻又無力改變,探春的悲劇正是如此。個人在社會面前的影響是非常侷限的,這或者也是曹雪芹對探春此類人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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