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老爹





今天是大年夜,而且是我们全家首次在坝黄街上自家的新房里过:前几年都是在坪茶中学过的。本是件欢悦之事,可是,当妻子摆上祭品、烧了钱纸,儿女们点响鞭炮,母亲念着:“老头子,要是你莫死,不也和我们团圆啦”的时候,一股悲哀涌上了我的心头,泪水流到了眶边,老爹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往事便历历再现。
我儿时不知道老爹的真实姓名,只听见村里人叫他“庚午”、“庚午满”、“庚午哥”......懂事后,才知道他叫“曾庆武”。听老妈说:老爹共有8姊妹,5个哥,2个姐,他是最小的,生于乙丑年(1925年),并非庚午年。我不知道父老乡亲们何以叫他做“庚午”?

常言道“公婆爱长孙,爹妈爱满崽。”可能是这个道理,或许是因为老爹自幼聪明伶俐的缘故吧,深得祖父母的欢心,(据说祖父当时是团首,很有名气,但从未作过恶。)也颇遭弟兄们的嫉妒。因贫困,他只念过4个月私塾,从8岁起就放牛,12岁分家,自然挨着祖父母。不料,第二年祖父母在1个月内相继去世,真是晴天霹雳。13岁的老爹怎能承受这精神上的刺激、心灵上的创伤呢?又怎能活下去呢?小姑见他可怜,才叫老爹去帮她家放牛(那时她家境况好,土改时被划为富农),这就是老爹的童年,这是悲惨的、苦涩的,如黄莲一般。

好不容易才熬到18岁,小姑对老爹说:“弟弟,你已是大后生了,我还是帮你成个家吧?好有一个窝窝。”在小姑及外婆的支持下,老爹才与老妈勉强成了一个家。所有家产无非是祖父遗留的1间半旧木房,一个破衣柜,真可谓一贫如洗。此后,老爹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为了养家糊口,他一边起早贪黑耕田种地,一边搞小生意:熬碱、挑桐油到晃县去卖,然后换回些油盐布匹之类。做这种生意既劳累,又担风险。路途遥远,非鸡叫动身不可,第三天半夜才能回家,有时还要遭到土匪的抢劫。

随着开国大典的礼炮声,我来到父母温暖的怀抱。老妈说我也有哥姐,全都死了。她怕我又夭折,就用铸有:“长命富贵、易长成人”的银圈套住了我的脖子及手脚。又因我是夏天生的,生肖属龙,五行缺水,老爹生怕我这条龙不能活,就请一位老先生给我算八字,取了“中河”这个美名,说是龙要水养才能活。(我读中师时自己才更为“宗和”)这法似乎颇灵,我这条龙确实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我出生时,老爹不过20几岁,恰逢青春时期,富有活力、朝气。在我的记忆中,他那敦实的身材如铁塔一般。棕色的皮肤,宽阔的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光头上缠着青布帕,上着蓝竹布便衣,下穿一条青布裤,系着青腰带,穿着水草鞋。年轻时的老爹能说会道,能写能算,心算特别快,记忆非凡。他不但有一颗玲珑的心,而且还有两只灵巧的手,一双铁脚板。干起活来又精又快,挑起担来谁也赛不过他。所有农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村里人都很佩服他。老爹平时不多言语,性急,做事利落,说话干脆、响亮。他爱唱山歌,多半是在打秧草及犁田的时候。对我记忆最深的是这一首盘歌:

我 的 老爹

山歌好唱哪里唱?

山歌好听哪里听?

歌苗生在哪棵树?

歌藤长在哪棵藤?
唱完后若无人接应,便马上自己盘道:

山歌好唱田里唱,

山歌好听田里听。

歌苗生在连情树,

歌藤长在连心根。

唱完后“呕喂”一声。他也喜欢唱《新中国的天》、《嗨啦啦》等军歌。

老爹的龙门阵是摆不完的。冬天晚上没事时,一家人围坐在熊熊的火坑边,他给我们摆《三兄弟分家》、《穆桂英挂帅》、《薛仁贵征东》等。讲得娓娓动听,绘声绘色,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但他最喜欢的是扮演灯姑娘,每逢村里正月玩花灯时,老爹便打扮得花枝招展,跳得活灵活现。老爹精明能干,解放军剿匪时,住在我家的张连长经常让老爹为兄弟部队送信,张连长临走时曾要老爹参军,但老妈说:“吃粮当兵,等于没生。”就这样,把他留在了家中。

从此,老爹就一心扎根在世代生息的穷乡僻壤上。他想:“一个人活着总得为村里人办点什么事。”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什么青年干事、互助组组长、生产队队长......他都干过。我们村是坝黄区官庄乡名副其实的夹皮沟:竹田湾。是全大队最大的寨子,百来户人家,几百人口。除了2户异性外,其余全是曾姓宗族。没有能力及经验的人是难以领导好的,然而老爹却如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一样,率领全队农民进行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每天天麻麻亮时,他就站在村中的岭上,放开洪钟似的嗓子喊道:“上坡啰......”随后大家龙儿似的跟着他上坡去了。收工时他老是在大伙的后面。虽屡次遭老妈的责备,却赢得全村人的称赞,多次被评为劳模、先进,出席过铜仁县先代会。他把奖状放在木箱里,却把奖金交给生产队。老妈责怪他时,他总是说:“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个人的。”

正当老爹春风得意时,不料,大祸从天降,老爹被诬告成了“四不清”干部。四清工作组的同志不问青红皂白,轻信谗言,捏造事实,对老爹实行高压政策,强逼他陪退了300多元现金,还把家中准备为我订婚的聘礼作了赔退,抬走了过年的肥猪。1966年我们全家都没有过年。辱骂、审讯、打击,折磨得老爹几乎走上绝路。但他想道:“自己是清白的,水退石头现,事久见人心。我不能死,我还有崽女,我要活下去,做个人模样。”那时我正在铜仁二中读初中,大妹正读小学,小妹刚出世。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老爹被革了职:罢了他生产队队长的官。我们也受到了株连,受到了非人的侮辱。不敢与人往来,也没有人敢与我们往来。

此后,老爹坐了10余年的冷板凳。老天好像有意作弄我们父子,老爹下台后,我也走了麦城:回乡“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老爹见此叹息道:“都是我们爷崽的命苦。”村里人见我不会干农活,热潮冷讽,挖苦我是“臭鸡屎分子”、“书呆子”,听了这些话,我犹如罪犯一般。新任队长像监工一样刻薄我,把我每天评7分工,和普通妇女列为一等。老爹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总是耐心开导我:“不要听他们的,莫伤心,农活不会,我慢慢教你。空了还是看下书,写写字,总会有用的。”此后干活,老爹总是招呼我在他身边,手把手地教我各种农活的技巧。“滚了3年泥巴”后,老爹把18般武艺全传给了我,我成了标准的全劳力,也炼出了一身钢铁肝胆、一双火眼金睛。我开始观察人生,了解社会,有了识别真善美的能力。老爹见我逐渐成熟,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记住老爹的话,那3年中,我从未放下过XYZ。我多么渴望上中专、读大学,当作家、科学家。可多次推荐都被“你祖父是团首”这句话拒之于校门外。我好不伤心,每晚只得在梦里憧憬。老爹见我奔不出头,便同老妈商量,就把我成亲了。那时我家条件已好起来,我的喜酒是全村办得最红火的。老爹见全队的父老乡亲都来喝我的喜酒,心里乐滋滋的。

红梅迎雪吐新蕊,于无声处听惊雷。小草总会破土而出掀翻石板,历史总会返归自然。“10年动乱”被抛入了历史的垃圾,老爹也平了反。公社党委书记卢忠发见新任队长搞不上生产,群众年年饿肚子,便罢了他的官,亲自登门将老爹官复原职。尔后,我也被群众推荐当了民办教师,而且还担任了本村完小的校长,大概因为我是村里唯一“秀才”的缘故吧。

老爹重新上任之后,宛如久旱的禾苗逢到喜雨,精神百倍,干劲十足。他发誓:“我不能对不起卢书记,不能对不起群众,不把粮食冲上去,就不歇气。”于是他废寝忘食带领全队社员耕田种地、兴修水利、修公路、改河道......家务全托给老妈,自留地,柴火全包在我身上。老天似乎也有眼,在老爹任职的那些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逐年提高,我们小队由原来每年人均4斤麦子、8斤洋芋的穷队一跃成了全大队的先进队。老爹戴着大红花,光荣地出席了铜仁县劳模大会。

1980年农村体制改革时,老爹已50多岁。须发花白,身体佝偻,眼光昏花。他确实老了,不能再带领大家了,于是才退职。但全家的责任田地仍是他一手揽着,我只能是帮帮忙而已。

铁树终于开花了,望子成龙实现了。1982年秋,我终于考上了铜仁师范。老爹喜出望外,我却内心矛盾重重:去读书吧,老爹负担太重,8个人的责任田地他怎能承受得了;不去吧,又错过了良机。老爹察觉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去吧,我家几代都没有一个吃国家粮的,农活有我,我还能干几年,放心去读书吧!”我读师范去了,两年后,我毕业了,被分配到离家10多里外的中寨中心完小任教,并当了教导主任。第1个月领了工资,我就提了一壶酒,买了些肉,回家同全家人打牙祭,老爹欣喜地与我对饮起酒来,他得意地说:“还是党的政策好,你总算熬出头啦!”那天老爹颇有雅兴,同我畅饮到半酣才罢休。后来,村里人都说我家祖坟埋得好,出当官的了:我是全村第一个中师生,也可以说是全村第一代“举人”吧。老爹听了这些话,脸上像绽开的桃花。

由于我们妻室儿女长期在外奔波,无暇顾及农活,老爹虽然已是风烛残年,却仍承受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只偶尔请个别忙月),但他从不叫一声苦,呻一声唤。因为他看见我后来成了大专生,我的妹妹及儿子相继成了中专生,便心安理得。从这里我才真正悟出村里人为何叫他“庚午”的缘故。因为“庚”与“耕”谐音,“午”字中的竖写出头就是“牛”字,难道老爹不是一头忠实的老黄牛吗?

一个人的能力始终是有限的,生命亦如此。其实老爹早已患了癌症,只不过我们没告诉他而已,怕影响他情绪。给他治疗了多次,都难以根除。1995年秋,我调入坪茶中学任教,便接全家在此安居,目的是让双老过好晚年,享享清福。但老爹仍闲不住,总要在园里种种菜,好像他离开了土地就不能生存。也许是老爹劳累过度吧,1998年夏,他的病发展到晚期。终日卧床不起,后来竟不能进食了。全家人都轮流守着他,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7月28日凌晨,老爹含泪与世长辞,享年73岁。全家把眼泪都哭干了,按照老爹生前的心愿,我们把他葬于坪茶中学西部的王家山,并且竖了一块大碑,献上了花圈,我亲笔题写了:“有幸异乡埋忠骨,孰知故土辞灵魂。”、“少壮呕心育儿女,老大沥血为国民”的挽联。

老爹的去世,是我们全家特大的损失,也是极大的悲哀。他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用自己的血汗建立了一个美满的家园,把我们抚养成才。他沥完了最后一滴血,滴尽了最后一颗汗,然而却没有得到幸福,便匆匆地去了。他走得那样快,他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我给他的20元零花钱还在内衣袋里外。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一颗金子般的心,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留下了光辉的形象。老爹虽是一个平凡地道的农民,但他的一生是公而忘私的、勤劳的、伟大的、光荣的。他是我们子孙万代的楷模,他是中华民族普通劳动人民的典型代表。在他身上,凝聚着劳动人民的无限智慧、纯朴的感情、崇高的理想。

我被除夕的爆竹声惊醒,抬起头来,借着灯光、烛光,看见了墙壁上老爹的遗像:光着头,银色的发须,慈祥的面庞,一双眯着的眼深情地、期盼地望着我。悲哀又一次袭击我的心,我噙着泪为他致以新年的祝福:“老爹,安息吧!我们不会忘记你,全村人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祝你新年快乐,吉祥如意!”(曾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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