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數千名路人甲,“成年人不要給自己編織夢想”

文|陳怡含

圖|孫旻焱

一次偶然的機會,曾在國企待了超過十年的孫旻焱進入劇組工作,拍攝能夠反映故事情節或主角形象的宣傳圖片。那是2012年,至今7年間,他跟拍了《白鹿原》、《戰狼2》等十幾個劇組,合作過不少一線導演、明星,但始終沒有感受到這份工作的成就感。

“片場更多的是群眾演員和普通工作人員。”孫旻焱將這些人視為片場中沉默的大多數,從他們身上,他找到了“主動舉起相機的理由”。他說:“只有解讀了這些普羅大眾的生活狀態,才能真正瞭解當下的中國片場。”

影視行業走入寒冬後,他開始更仔細地回看這些影像,“大概五六千張,只多不少”。在他的鏡頭下,有玩手機的孫悟空、吹小風扇的怪獸,也有利用候場時間回家種田的老人。“路人甲”們呈現出最自然的生存狀態:每天工作十幾小時,沒有節假日,逐漸習慣席地而睡、蹲著吃飯;在無休止的等待中,他們找到各種消磨方式,但幾乎每一種都無關創作。

今年10月初,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他的部分作品以《我是“路人甲”》為題展覽,孫旻焱希望“路人甲”成為一個延伸的概念,喚起更多人的共鳴。如同策展人朱炯在展覽前言中所寫:中國的影視劇片場,簡直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所有的現實和所有的故事,都在一種可控的操作方式下進行著不可控的、充滿張力的表達。片場就是社會場域,孫悟空和怪獸,都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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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寧夏石嘴山,正在候場的“孫悟空”靠在紙箱上玩手機。

以下是孫旻焱的口述:

“拍戲對於他們而言,只是來玩一趟”

我原來學理工科,畢業後去國企上班,待了超過十年。2004年,我的工作突然變得比較清閒,因為一直喜歡攝影,就去電影學院讀了一個專升本。

2007年畢業時,我已經35歲。我想,再不下決心,可能這輩子就下不了決心了。於是我離開體制,出來拍照片。我花了兩年時間走了一趟京杭運河,之後又相對集中地拍了幾年北京。

2012年,我的拍攝遇到了一些瓶頸,在作品中看不到提高,好像一直在重複自己。正好有人找我去拍劇照,就誤打誤撞進了這一行。

劇照是一種宣傳品,它的理想狀態是反映故事情節或主角形象,但有些宣傳人員會說,你只要把主演拍得美美美就可以。一般劇組只對主演的劇照數量有要求,如果有餘力,也可以拍些導演的工作照,但不強求。

其實從入這行開始,我就想拍片場裡的小人物了,我的導師也一直跟我說,在現場要去拍一些劇照之外的東西。但是最初的那段時間沒有辦法自由地切換,因為從拍攝器材到拍攝方式,差異都太大了。直到2015年左右,我覺得能夠做這種切換了,開始相對系統地去拍。

那年,我有七個多月都在電視劇《白鹿原》的劇組。這部劇用的群演特別多,最多的一場有上千人,差不多把十里八村的人都掃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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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劇組的群演在等待工作人員挪動機位。

實際上,很多劇組都是類似的情況。“北漂”、“橫漂”是在特定空間才會產生的群體,在其他地方,絕大部分群演並不是專職演員,而是從片場周圍臨時拉來的老百姓。拍戲對於他們而言,只是來玩一趟,拿個百八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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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做群演的當地老鄉。因為劇組在附近拍攝,他會在候場時回來收拾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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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年群演拿片場附近的仿古車輪練舉重,被幾位小群演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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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群演在候場時一起跳繩。

很多時候,這些群演是耗在現場的。主演到現場,如果兩鐘頭、甚至一個鐘頭還沒拍上戲,助理就得找導演了,現場製片就得急了。群演不一樣,早上七點把你叫來,晚上九點才拍上,一點都不新鮮。所以他們就會做一些這樣的事情(指舉重、跳繩),苦中作樂。

當然,實際情況和最初聽到的信息出入太大的時候,他們也會產生怨言:來之前說好九點結束,到半夜還沒拍完。拍戲又經常在荒郊野嶺,如果是附近的村民還好,大不了把衣服一扔,回家了,錢也不要了,其他人呢?就算劇組給送到地鐵站,地鐵沒有了,最後人家拿到手百八十塊錢,連打車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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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得不耐煩的小孩和正在教訓她的媽媽,兩人都是劇中的群演。

群演和劇組發生衝突是常有的事,怎麼解決?有些會加錢,有些就說:“要走就走吧,我不用了!大不了找自己人來扮。”所以經常是越拍人越少,剛開始有一千人,最後一看,連八百人都不到。

這時要把人找來,都顧不上跟角色合不合適。就像下面這四個人,演的是游擊隊員,游擊隊哪有這麼好的伙食?演土匪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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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伙食很好”的游擊隊員。

“橫漂”奇蹟,“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上面所說的群演,基本沒有所謂的“背後的故事”,而那些待在北京、橫店的專職群演,狀態會完全不一樣。

我拍過一部很神奇的電影,名字叫《中邪》。導演是個在橫店漂了5年的群演,演員也是他那幾年交到的“橫漂”朋友,沒有一個是科班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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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邪》的六位演員。

這個導演最早在一所武校上學,萌生了做演員的念頭之後,偷偷報了一所藝術中專,沒想到在拿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出了車禍。我記得有報道寫過,當時他的家人心急如焚地趕過去,他躺在病床上,還在講自己的演員夢。後來他考了兩年藝術院校都沒考上,就去做了群演。

他真的特別喜歡電影,只要劇組有什麼缺,都會去做,比如場務、錄音助理這種不太需要專業能力的工作。他那幾年看了幾千部電影,還拍過幾部小片兒,但都沒成,不僅沒掙著錢,還把在橫店積攢的那一點點積蓄都花光了。

他寫好《中邪》的劇本以後,找到原來練武時的一個師兄,現在開電焊門市,跟人家說拍這麼一部片子,放到網站上,可以靠點擊率賺錢,師兄就給他掏了5萬塊錢。

取景就在他曾經上過的那所武校,當時已經廢棄了,被人用來養雞。快殺青的時候,男一號在拍夜戲時把腰摔壞了,又加了兩萬塊錢醫藥費。一共花了7萬塊錢,拍了一部一百一十多分鐘的電影。

做橫漂的那幾年,導演一直騙家裡說自己在重慶上大學,聽說他還專門做了個假畢業證拿給父母。後來《中邪》在FIRST電影節拿了“最佳藝術探索獎”,被一家網站買了下來,他才敢告訴家裡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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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邪》補拍時的開機儀式。

我是在那家網站投資後、電影補拍的時候加入的,應該是他們心氣最高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即便如此,在吃飯、休息的時候,他們的聊天仍然集中在這部片子本身,我從沒聽到他們暢想未來。

這個劇組的氛圍和別的劇組完全不一樣,沒什麼等級之分,像做學生作業一樣,大家商量著來,反而有點像創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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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邪》補拍現場,導演和演員們正在討論。

這部電影或許是“路人甲”們創造的一個奇蹟。2017年,它曾在戛納進行市場展映,後來定檔去年的4月4號,臨上映前幾天,又突然撤檔,至今沒有上映。

就像絢爛的煙火,濃煙散去,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前幾天我問了那個開電焊門市的製片人,他告訴我,那些演員還在漂著。至於導演,我最近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去年,他在打磨新的劇本。

“‘路人甲’是延伸的概念,工作人員也是‘路人甲’,包括我”

這些年,從影視圈鄙視鏈的最頂端到最底端,我全都拍遍了。最底端是網大(網絡大電影),然後是網劇、電視劇,最頂端是《戰狼2》這樣的院線電影。

前段時間很多人在討論996,如果一個劇組是797(工作制),那算是良心劇組了。我遇到最邪乎的一次,大家連軸工作了26個小時。所以每個跟組的“路人甲”都會很累,你會看到他們睡在各種地方。我原來想做一組“劇組百睡圖”,沒準真的能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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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石磨上的群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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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群演睡在壘戰壕用的麻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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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馬隊的工作人員靠著大樹入睡。

在劇組,要找到一個把群演和普通工作人員當人的導演,太難了。下面這幾位演的是犯了村規的人,只要一吊起來,不拍完是不會放他們下來的。畢竟把他們綁好、拉上去也是件麻煩事,沒人會去考慮他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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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長時間吊在高空的群演。

劇組的條件就甭說了,沒有好的。就算是在高溫等惡劣天氣,多數劇組也不會提供任何東西。像下面這樣的小風扇,都是大家自己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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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群演吹著自己帶的小風扇。

這是在寧夏石嘴山的一個劇組,7月份,攝影棚裡估計有三十多度。這可不是拍硬照的那種攝影棚,是不會開空調的,至少拍戲的時候不會,因為空調的聲音會干擾錄音。

橫店那個鬼地方就更煩人了。2013年,我在橫店待了兩個多月,從7月份開機,連著40天最高氣溫沒有下過38℃,最高的時候到過41℃。一位演日本軍官的演員,每次剛開機5秒鐘,豆大的汗珠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主演們怎麼辦呢?一般在攝影棚,導演那兒會涼快一點,主演熱了可能會坐到導演旁邊。再大一點的戲,男一女一可能對劇組提出要求,要房車一直跟著。

用餐也有等級之分。在大部分劇組,導演、主演是專門的餐,其他工作人員和群演吃大鍋飯,有時群演太多,也可能工作人員吃一種、群演吃一種。只有在那種一二十人的小劇組,才有可能所有人吃一樣的,還有《戰狼2》那次,我只跟了去南非的小分隊,一共就三十來人,當地又沒有中餐,所以大家都吃的是從酒店送來的自助餐。

好一點的劇組會搭個棚子,讓你吃飯時有個板凳坐,更多的劇組是大家舉著飯滿片場找地方吃。下面這張圖片就是很真實的場景,主演的專職司機拿著餐盤蹲在地上吃飯。他身邊是主演的狗,主演把狗帶到現場,他得幫忙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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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主演看狗的司機。

劇組裡充斥著大量的場務、道具、服裝、化妝……他們大多是從各種小地方來的孩子,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跑到劇組,跟著一個師傅稀裡糊塗地入了行,做些打雜、出苦力的活兒。

有一次,我們拍戲的地方總有知了的叫聲,不僅跟劇中的季節對不上,還會影響錄音。所以劇組專門派這個人看著,一旦知了叫了,他就開始轟,後來實在轟不過來,乾脆打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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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知了的工作人員。

有些地方,車根本進不來,所有搬運都只能靠人力。還有些地方土壤條件不行或者光線維持不了多久,沒辦法、來不及鋪設軌道,所有人愣拖著攝影師的木車往前走,來拍運動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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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扛著吊臂,這群人裡既有場務,也有攝影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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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置好吊臂後,劇組進入拍攝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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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拖著木車,以便攝影師拍攝運動鏡頭。

這部分人也是被忽視的“路人甲”,包括我。所有行業都一樣,真正光芒萬丈、呼風喚雨的都是極少數人。我希望“路人甲”是一個延伸的概念,能激發大家對於職場的一些感受。

“我希望他們能早點跳出來”

現在真的是影視寒冬,今年我有時間辦展覽,就是因為真的沒什麼活兒。我認識的很多工作人員都在想辦法把這段時間熬過去,有人在朋友圈做微商、代購,有人去幹培訓。

但有時候想想,寒冬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

我入行的前四五年,這個行業是比較膨脹的。我在2013年拍的一部現代劇是全明星陣容,一直到八號九號都是有名的演員,投資六千萬;2015年的《白鹿原》沒有那麼豪華的演員陣容,但拍了七個月、轉場十次,加上年代戲的成本會高一些,投資是兩億多;到了2017年,有人介紹我去拍一部現代戲,我因為別的工作拒絕了,那部戲投資四億,後來因為男一號出了醜聞,到現在都沒播。這是怎樣的膨脹速度。

所以想要向上爬的年輕人要搞清楚一個邏輯:資本說話,一切聽錢指揮。搞清楚這個,更有助於和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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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師在檢查演員的傷口妝。

這是在拍一個網劇的宣傳片,拍好後拿去給老闆看,老闆再決定投不投資,所以抽的都是最勁爆的橋段。這些小演員很拼的,該綁就綁、該脫就脫。後來這部劇應該是沒有拍。這太正常了,覺得不合適就停,總比一下子砸那麼多錢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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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力表演的群演和他身後的主演。

上面這個場景,只有用攝影的方式定格下來,才會有人注意到:噢,原來這裡還有個群演在這麼賣力地表演!但攝像機的鏡頭是一帶而過的,甚至可能連帶都帶不到他,因為主演在後面,在抬擔架的那群人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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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的武行。

接下來我在麗水參展,選了這張圖片去印畫冊。這是一位武行在拿著儀器做動作,導演只需要記錄動作的軌跡,後期這個人是要被完全摳掉的,所以他穿了一身綠,最後觀眾看到的是寶劍在空中亂舞的特效。可以說,他就是一個活人道具控制器。

對於沒有資源的小人物而言,上升通道實在是少之又少。要知道,群演和主演有對手戲的概率極低。如果一個明星演公司前臺,她要收快遞,送快遞的這個人通常會找劇組裡的工作人員來演,而不會找群演,因為演員對他熟悉,他對演員也不會有緊張感。

所以我很不喜歡爾冬升的《我是路人甲》,因為那是一個發生概率極小的故事。這二十幾年有多少“北漂”、“橫漂”?混出來的就只有王寶強。就說《我是路人甲》裡那些真正的“橫漂”,你後來看到他們有什麼新的作品了嗎?

但正因如此,一些小人物的堅持才更加難能可貴。

這麼多拍攝對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白鹿原》裡的一個特約演員,在等戲時,他會自己給自己排戲。(注:特約演員通常扮演有少量臺詞的小角色,是劇組的合同工。與普通群演相比,劇組通常對特約演員的演技有一定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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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自己排戲的特約演員。

他在我拍的“路人甲”裡算是戲份很重的,大概有幾十場戲、一兩百句臺詞。一次,我們坐同一輛車回賓館,他和我聊了二三十分鐘,聊自己如何理解這個角色,他因為什麼做出了這樣的事,造成了什麼結果,又進一步讓他變成什麼樣。我想,可能連導演都想不了那麼細。

但這種人也會讓我更心酸。有時候成年人要勇於面對真相,而不是給自己編織夢想。(現在中國的影視行業)就像一個房子,四梁八柱都是歪的,他們還在窗戶上特別精細地刻花。我希望,如果他們有機會看到這個展覽,能早點從這裡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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