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17路車開往那個地方。

你要是向路人打聽那個地方,他們大都會眉頭緊皺,身子後傾,眼神裡充滿好奇、疑惑,甚至還有一絲恐慌。

那是一個所有人都不願意叫出名字的地方。

高三學生孫中恩化學競賽失敗,說自己要提煉出仙丹,讓人長生不老,他被送到了那裡。

優秀醫生毛國慶在一天下班後,帶回了幾十本病例,連著抄了三天,他被送到了那裡。

餘懷和經常覺得旁邊的人對他有意見,說他壞話,於是抓起路人暴揍,他同樣被送到了那裡。

沒有人想去那裡,也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家人送去那裡。

因為,去了那裡,他們一輩子都會帶著另一種身份,他們的家人也將陷入種種泥淖。

而還有很多人,去了那裡,便很難再出來了。

1



那些本該很優秀的年輕人

孫中恩本該很優秀。

作為高三29班的化學課代表,孫中恩高一時就加入了學校的化學競賽小組,目標直指清華北大

校級資格考試,省考,國考,決賽。

如果他能獲得國家一等獎,就能獲得清北自主招生資格。

如果進入化學奧林匹克冬令營活動,清華北大會搶著和他們簽約。

為了這個目標,他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化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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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的時間將高中、大學、研究生的化學題做了十八本

化學成績突出,其他科成績一落千丈,年級排名也一路下滑。

家人和學校有些擔心,如果化學不靈了怎麼辦?

但孫中恩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裡,只要學好化學,付出這些代價也不算什麼。

家裡也賭上了一切

媽媽把老家的幾畝地賣給別人種,來到城裡給孩子陪讀。

爸爸在工地上提灰桶,每次打電話都囑咐妻子,別心疼錢,什麼補身體買什麼。

牛肉、鱖魚、基圍蝦,雖然在父母眼裡,這些東西貴得嚇人;但買回來給孩子吃,他們一點都不心疼。

兩口子暢想著,等兒子考上後,帶著他們去未名湖兜風。雖然爸爸連湖的名字都記不住,常常叫成“

末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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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兒子學習成績確實優秀,這讓他們有了暢想的底氣。

小學升初中,全鄉第一名;初中考高中,全縣第五名,成功進入火箭班。

2016年5月,為了備戰國家級考試,媽媽將兒子的牛奶換成了更貴的,手機號換成了有兩個8的,去藥店買了避孕藥,因為諧音“避暈”,怕兒子考試時暈倒。

在兒子的感染下,媽媽將本來想擺的孔子像,換成了著名化學家瑪麗·居里。

她還去兒子學校跪拜了居里夫人的像,剛好被也想去跪拜的兒子撞見了。

昏黃的路燈照在媽媽臉上,看著自己最親的人,跪在他經常提到的那個石像前,那聲“媽媽”,他怎麼也沒叫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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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成績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給她的回報。

8月29日,全國高中化學競賽開始了。

前一晚媽媽做了鯉魚,讓兒子把魚頭、魚身、魚尾各吃了一口。

第二天到了考場門口,他開始猶豫了。

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出門前媽媽是怎麼囑咐的?

心跳加速,手心出汗,這關鍵的一腳,邁錯了怎麼辦?

伸出右腳,縮回,伸出左腳,縮回。

他想不起來了,媽媽明明說了三遍啊。

後面的同學沒有耐心了,他被推搡著進到了教室。

坐在考場上的他,雙腿發抖,他一定要想清楚這個問題,媽媽到底說的是邁哪隻腳?剛剛又是哪隻腳先進來的?

誰推我進來的?是無意還是外校的對手故意這樣做整我

對他來說,那一腳太重要了,甚至重要到超過了自己眼前的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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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想起來了:右進左出。

三個小時的考試結束後,他莊嚴的先邁出了左腳。

考試結果可想而知,媽媽在出租屋裡大哭三場。

兒子休學在家,陷入瘋狂的計算中,一個本子接著一個本子算

休息的時候,他還要吃蘋果,因為居里夫人說,蘋果能滋養靈魂細胞。

他提煉仙丹需要數萬億的靈魂細胞。

送進醫院後,孫中恩仍然在不斷計算,說自己要提煉出仙丹,可以讓人長生不老。

他逢人就嚴肅介紹,你不認識我嗎?我是化學家孫中恩,等我提煉出了仙丹,分給你一顆。

在康復中心,他已經算完了68個本子

有人在順境中被壓垮,有人在逆境中被逼瘋。

和孫中恩一樣,李敏也本該很優秀。

五個姐妹中,她讀書最聰明

頂著當年計劃生育罰款的巨大壓力,父母兩人硬是生到第六個孩子是男孩,才覺得對得起家族先輩了。

四個姐姐前兩個沒讀完小學,後兩個沒讀完初中,就都被拉進了當地的棉紡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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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條件一下子好了起來,鄰居們開始眼紅,自己當初怎麼沒多生幾個女兒。

李敏成績優秀,初中一二年級都擔任學習委員,不出意外考上了鎮裡最好的初中。

初二放暑假,棉紡廠又到村裡招工,工資、獎金、福利說得天花亂墜,父親動心了。

把李敏的書包從學校拎回了家裡,李敏不同意棄學,不吃不喝鬧了整整三天。

父親一氣之下把書包扔進了火裡,連同裡面的書一起化成了灰

終於,家裡又多了一項收入來源,李敏卻越來越奇怪了。

你看,到處都是蟲子,捉害蟲,捉害蟲。”

這個聲音不斷進入她的耳朵,於是她不停的在地上捉蟲子,但地上根本沒有蟲子。

捉不完,她就罵自己,往死裡罵;

村裡的人開始私下裡議論,那孩子,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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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家平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還不好意思說得太狠。

碰見了李敏父母,立馬換一個換題,故意提高聲音,以此來掩飾我們並沒有議論你們女兒。

李敏父母也知道大家在議論什麼。

母親撞見了陪上笑臉,父親不願意再應付,撞見了不給好臉色,扭頭走開。

母親提議,帶孩子去看看吧,吃點藥可能就好些了呢?

父親衝著她大吼:

我寧可把她關死,也不去。”

“你他媽的才神經病,看什麼看,丟人現眼,她有什麼病。”

一巴掌扇過去,母親躲開了。父親再提起腳踢,邊踢邊罵。

症狀更加嚴重了。

父親請來大仙,連夜做法。

冥幣燒了一堆,人民幣也給了大仙一堆。

李敏真的不哭了,但沒過幾天,症狀就更嚴重了。

大仙掐指一算,原來是爺爺的問題。

爺爺去世時沒給立碑,父親趕忙去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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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立了,李敏仍然時好時壞。

大年初一,憤怒的父親舉著錘子砸碎了自己給老人立的墓碑:“要這樣的祖宗有個屁用啊,後人都不保佑,是個什麼祖宗。”

李敏自己也談過對象,第一個被父親兩耳光扇走了。

後兩個父親大罵:“你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是吧?給老子丟人現眼”,也都分了。

李敏自己跑出了家裡,一個人笑,一個人說話,一個人罵。

家裡組織了十幾個人找了兩天才找回來。

終於藏不住了。

家族成員一起動員,李敏被送到精神康復中心了。

孫中恩、李敏,前者是期望,後者是逼迫,但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好心還是傷害,沉重的壓力讓這兩個本該很優秀的孩子,都走進了這裡

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稱號:“瘋子”。

他們的遭遇是現實的一種映射,在中國精神障礙患者數量龐大。但因為公眾對精神障礙的認知率連50%都不到,能走進這裡接受治療的,只有

20%

而即便是有幸走進來,家庭也可能會因此陷入泥淖。







2

等待他們回家的人

2013年,蒙棟良去一家餐館打工。平時裡負責的就是掃地抹桌子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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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做了兩天,老闆就給他父親打電話,孩子明天不用再過來了。

是他做得不認真嗎?您讓他重新做,扣他工資。

不是,我們這裡人手夠了。

父親變得有些結巴了,您……您……做點好事。

老懞,你這是害我。他不是抹得不乾淨,他抹得可太乾淨了。一張桌子趴在上面,橫著抹過來,豎著抹過去,來來回回十幾遍。抹完了還要用嘴吹一吹。掃地掃得太乾淨了,掃了一遍接著掃,掃了一遍接著掃。客人來看見他這個樣子,誰還敢來吃飯?

他……他不會傷……傷人。

他們這種人,就是個犯人,被判了終身監禁,還想出來做事



在這之前,蒙棟良也在一家KTV做引賓小生。



做到第三個月,他迎來了一群女孩子。



他本該走在前面給他們帶路,卻回頭笑著抱住了其中一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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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6年開始,蒙棟良精神開始出現異常,多疑,懷疑同學說自己壞話,議論自己



他說有人要把自己裸照貼在身份證上,毀壞自己名譽,因此要求家人幫他辦假身份證,更換姓名,讓別人找不到自己。



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入院治療,出院服藥,病情處於能控制的狀態。





28天后,母親來接他出院。



刮鬍子、換新衣、穿新鞋、戴新表。一眼看上去,能看到的只有一個精神的小夥子



他問母親要筆和紙,要把自己的微信號QQ號寫給病友,讓他出院後找他去玩



父親拎著藥,母親拎著衣服,和醫生護士們打完招呼後離開了。



門口等著的哥哥有些不耐煩了,吼了母親一頓。



他知道,自己回去晚了,要被老婆罵。



蒙棟良得病後,嫂子提了一堆意見,“你憑什麼說他沒有暴力,萬一要是有呢?傷著我們孩子怎麼辦?反正我不和這種人住一起。”



沒辦法,哥哥一起搬到了妻子孃家,開了個早點鋪,戚秀芹也一起搬過去,照顧孫子仔仔。



到家後,母親叮囑蒙棟良,要聽父親話,按時吃藥。



蒙棟良很喜歡自己的侄子,他問母親,仔仔好不好?他想去抱抱他



母親應付著,好,都好,媽媽下次帶你去看。



哥哥已經騎上了摩托車,再次吼了戚秀芹,讓她別磨蹭了。



妻子警告過哥哥,不准他接蒙棟良出院。



蒙棟良讓哥哥等一下,從自己的小包裡,翻出一根火腿腸,“哥,你帶給仔仔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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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哥哥消失在了遠方。



母親也不敢得罪自己的大兒媳。



因為大兒媳還允許她每十五天回去一趟,照顧小兒子,但回來後,要洗澡,換上新的衣服,才能抱孫子



她得平衡好這之間的關係,照顧好自己孫子,也要照顧好自己的小兒子。



從大兒媳那回來了,她就給兒子一點錢,讓他去買吃的,買衣服,其實是讓兒子去那種地方



兒子有生理需求,母親沒有辦法,想出了這個下策

她還讓蒙棟良哥哥買一些健康類的雜誌,丟在蒙棟良屋裡,讓他翻著看,也讓他明白,要戴安全套,別染上病。

她還會拐彎抹角提醒兒子,去稍微貴一點的地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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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這事是犯法的。



“他生個男人身,不和女人那個,不白活一場?一個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求,難道有錯?他是不是人,他該不該那個?”

戚秀芹望著青春靚麗剛剛放學的大學生情侶,盯著他們看了好久好久。

慢慢地,她眼眶紅了,“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



大部分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大概有兩個,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妻子。

和蒙棟良不同,一直在等待餘懷和出去的,是他的妻子。

在這裡,還有妻子這件事,讓餘懷和很是驕傲。

1996年,在上海交通大學讀大二的餘懷和坐在宿舍門口唱歌,一首接著一首

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有無數只蟲子鑽進他的身體,鑽得他渾身又癢又疼

他只能一直唱,

唱到嗓子啞了,唱到咳出了血

沒有辦法,只能休學,一年後,他又考上了天津大學,這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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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蟲子”還是會不斷鑽進他身體裡,住院、吃藥、陪讀,總算畢業了。

分到國企工作後,餘懷和整天沒有精神,那些藥物早就抽走了他的全部精氣神。

領導和同事開始提醒他:不像個年輕人,不思進取,不知好歹。

他的脾氣也開始上來了,雞毛蒜皮的小氣都要和廠裡大鬧

餘懷和的母親來給兒子請假,沒有醫生診斷證明,就是身體不舒服,工會主席大概也猜到了,沒說什麼,就讓他回家休假了。

2010年,母親開始給兒子提親。

女方叫汪海霞,大餘懷和6歲,沒有工作,結過三次婚

餘懷和母親把這些問題都攬了下來,並承諾兩人結婚後再給他們20萬

汪海霞第一任老公,是塑料製造廠的一個小組長。結婚兩年,兩人沒能生了孩子。

去醫院檢查,原來是男方的問題。小組長大義凜然,手擬離婚協議,不能耽誤汪海霞。

汪海霞看著這個借酒澆愁的男人,心軟了,大不了我們去抱養一個。

可在這之後,廠裡的人見了她都變了臉色,在背後議論紛紛。

汪海霞這才知道,小組長見人就說妻子是個石頭,生不出孩子

汪海霞去和小組長對質,小組長大怒:“我一個大男人說我不行,我還活不活?”

甩過來就是一耳光,掐著汪海霞的脖子:“你敢在外面說老子不行,老子就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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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日子裡,小組長更加喪心病狂:翻手機,翻包,聞衣服

看見汪海霞和單位男同事說話,衝過去就是一巴掌。

汪海霞下決心要離婚了,她要證明自己,能生出孩子。

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婚姻,小組長全部找上門來,給汪海霞潑髒水,把汪海霞以前和自己的床照發給她現任老公

兩次婚姻都被攪黃了。

到了第四次,小組長還是追到了他們家鄉,但打聽到餘懷和的現狀,他收手了。

婚後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利。

汪海霞看電視發出笑聲,餘懷和問是不是在笑他,是不是電視裡的人指使你笑我。

他抄起椅子,砸碎了電視機。

汪海霞這才明白,自己的老公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把汪海霞做的一桌子菜掀翻,在小區裡追著汪海霞打,頭被打破縫了5針

為什麼不離婚呢?

每次發病後,餘懷和都會一遍遍道歉,削水果,給汪海霞洗頭洗腳

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打破頭的那一次,他對汪海霞說,你要離婚也可以,這本來就是我的錯,但是你別搬出去,

搬出去租房子還要花錢,我自己搬出去。這是父母的房子,我不能送給你,但是你可以住一輩子

我還想給你洗一次頭,說完就去燒水了。

汪海霞眼淚嘩嘩流,再也不想離婚的事了。

這也是讓精神障礙患者痛苦的一點,等病情穩定後,他們會為自己的攻擊行為道歉、愧疚,但發病時仍然不受控制。



起初,汪海霞努力讓餘懷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把家裡的地板傢俱擦得錚亮,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

他也做得很好。

但婆婆有怨言了,你讓一個病人來服侍你,你怎麼能讓他來做飯,燙著了怎麼辦,累著怎麼辦

二十萬的存摺結婚後確實給到了汪海霞手裡,但兩年後哥哥要買房子,婆婆說你拿出來付個首付吧。

存摺再也沒有回到汪海霞手裡,婆婆每月給他們2000塊生活費讓汪海霞把賬記下來,到月底看這些錢夠不夠

記賬要精細到什麼程度?每個月月底,哪怕是幾塊錢交待不清楚,婆婆也要過問。可是隨手花出去的錢誰能把每一分都記住呢。

汪海霞後來忍不住了,對婆婆說您願意給就給,不願意給就算了。

婆婆說好,那以後的菜我來幫你們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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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霞不碰錢了,看病也要憑醫藥單報銷。

餘懷和去醫院排隊看病,排得時間太長,他找到醫生,報出自己弟弟的名字,他弟弟也是個醫生,他覺得醫生之間都互相認識,會給個面子。

醫生一臉茫然,沒有理他,他瞬間暴怒,再也不是那個有氣無力的人了。

他把醫生掀翻在地,打破了他的肝臟和脾臟

他在路上聽見有人咳嗽,覺得對方是在警告自己,衝過去抓住衣領,拳頭就揮上去了。

就這樣,他先後六次入院

但讓他自豪的是,相比別人,他還有妻子來看他。

2016年,餘懷和又被接出去了。

他擔心妻子和自己離婚,表現得很好,做起了家務。

汪海霞把餘懷和照顧得很好。開始考初級會計師,只是婆婆還管著錢。他和餘懷和

沒法出去散步,兩人沒有夫妻生活

離婚的念頭會偶爾跳出來,但汪海霞知道,她沒有力氣再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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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懷和的妻子,蒙棟良的母親,他們窮盡一切,為病人做著最後的努力。





但是他們要面對病人治療和家庭矛盾的兩難境地。



反覆的發作和高昂的治療費用,隨著時間拉鋸的加長,讓一些家庭的內部矛盾爆發,甚至出現關係分裂。



那個最親的人夾在中間,無法破局。



3

無家可歸

毛國慶覺得院長要害他。

他害怕被院長跟蹤定位,把電話卡拔出來扔在一邊。他用鐵絲將家裡的門和窗戶纏了一遍又一遍,手裡握著菜刀蹲在窗下,身體不停發抖

1992年,毛國慶從上海一所醫科大學畢業,進入川城某醫院。

此後的數年裡,他的人生一帆風順。

從進入醫院開始,他幾乎包攬了所有榮譽:優秀工作者,學科帶頭人,神經內科主任,省文明醫生。

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病人排隊掛他的號,可以排一個月。

1997年,單位給他分配了一套110平米的大房子;2000年,他和相戀八年的女友結婚。

職場情場,雙雙得意。

直到2000年。

10月4日晚上下班,他帶回了幾十本病歷,全部抄寫在信紙上,連著抄了3天

妻子意識到可能出現了什麼問題。

毛國慶開始出現心慌氣短胸悶等症狀。

他緊張的告訴妻子,院長要陷害他,說他在病人的處方里下毒藥

他要把這些病歷抄下來,送到衛生部,給自己討回公道。

妻子這才知道,8月份,醫院開始競選主管業務的副院長,毛國慶僅以一分之差和這個崗位失之交臂,而選上的那位醫生業務能力並沒有比他強。

毛國慶三天沒去上班,醫院聯繫不上他,電話打到了他妻子這裡。

妻子還沒接完電話,就被他奪過來摔到了地上,大聲呵斥,不能用手機,院長會跟蹤定位的

他被送到了精神康復中心。

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三個月後,幻聽幻覺消失,毛國慶離開了這裡。

原單位仍然接收了他,但不再擔任神經科主任,被調到了藥房部給病人發藥。

離開後的這段時間,毛國慶堅持不服藥,作為曾經的神經內科主任,現在卻要服用抗精神病的藥,在這種羞恥感他沒有辦法承受。

半年後,他將本該只發一盒的藥發成了十盒,袋子扎得嚴實,嚴肅的交到患者手上,鄭重地告訴他,這藥是救命的

之後的五年裡,他反覆進出醫院九次,每次出院後都因為不服藥受到刺激犯病。

2005年4月19號,他第十次入院。

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出去。

這期間,他的父親母親相繼離世,他沒能出現在葬禮上

儘管他的症狀已經消失,但沒人敢接他去,害怕他又一次受到刺激。



妻子和他解除了婚姻。

十六年的時間裡,外面的世界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只剩下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哥哥。

哥哥為了毛國慶,幾乎耗光了一切。



2005年之前,哥哥帶著毛國慶幾乎跑遍了全國著名的精神病醫院,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放棄了相戀五年的女友。

我沒有辦法了,沒有了。”

2005年,毛國慶再次入院後,哥哥做了上門女婿,賣掉了妻子家的老房子,以及自己和毛國慶共有的宅院,換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新房。

妻子許下承諾,會給毛國慶付一輩子住院費。

從那時開始,哥哥每年國慶來交一次住院費,也順便探望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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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探望弟弟:“每次見國慶,我一個星期都睡不著覺,就像死過一次。”

2015年國慶他來探望,毛國慶趴在地上抱著哥哥的腿,哭成了孩子

但哥哥不想、也不能接他出院,住在哪兒,誰來監護,都是擺在面前的現實問題。

毛國慶也沒有能力訴訟,更沒有辦法維護自己的權益。那套120平米的房子,有沒有一間是屬於他的呢,他不知道,他也沒有能力知道。

2016年的中秋夜,護士查室將毛國慶掉在地上的毛衣撿起來,毛國慶驚醒,隱約之間,護士聽到他在低語:我還是想你,媽媽

無家可歸,即使有家也回不去;到最後,精神康復中心成了他們最後的家。

像毛國慶這樣的不在少數,程春梅,醫院裡的人都叫她程大俠。

入院二十四年,資格比院裡絕大部分工作人員的資歷都老,早就成了所有女病友心中的工會主席。

她是個忙人:打掃清理、寢室值班、帶領大家做健身操、洗澡時督促大家換衣服。

有人賴著不肯洗澡,她要幫忙拉去洗澡間;去了不肯脫衣服的,她會幫忙脫衣服;脫了不抹肥皂的,她要幫忙抹

她還幫女病友們手洗內衣:“洗衣機怎麼洗呀,不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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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大俠身上,你看不出任何問題,配合治療的積極程度甚至讓醫生愧疚

別人送她東西,她一定先拒絕,實在拒絕不了,話也說得禮貌得體:“謝謝你啊,要你花錢,真不好意思,我不願意佔別人便宜。”

可大家還是願意給她送,家裡帶來的吃的惦記著給她留一口,好用的東西自己捨不得用要送給她。

這麼一個人,到底有什麼問題呢。

懷疑,她懷疑所有人

別人送的東西,她表面上感謝,轉身就扔了:熱乾麵被倒在了垃圾桶裡,葡萄乾被倒在了垃圾桶裡,圍巾用來抹廁所地板。

一個外人,憑什麼給我東西?你有什麼目的?是不是要陷害我?這些問題在她的腦子裡揮之不去。

那一年,她還沒被送到康復中心,她和姐姐兩個人在廚房吐槽住在對面的同事。



第二天路上碰見那個同事,他不理自己了。



程春梅懷疑他聽到了自己的吐槽。



可他是怎麼聽到的呢?和姐姐說話時明明窗戶是關著的啊。



一定是姐姐,一定姐姐偷偷打開了窗戶,好讓同事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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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姐姐嫉妒她,嫉妒她丈夫英俊,嫉妒她工作更好。



後來那個同事升職了,她的工作卻遲遲沒有變化,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姐姐讓那個同事聽到了自己說他壞話,同事現在成了自己的上司,她肯定沒法再調動了。



身邊的一切人,姐姐、父母、老公,都被她列入了深度懷疑的對象

在院裡,她表現優秀,有時會被送回去,可是一出去,她還是到處懷疑,所有人都會被她纏上。

送到醫院後,她卻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把大家的日常事務指揮得井井有條。

那時還有丈夫和兒子來看望她,丈夫英俊,兒子既可愛又禮貌,誰見誰喜歡,這一度讓程大俠很自豪。

她申請了針和線,為兒子織毛衣,等到他們再來看望她時,就可以給兒子穿上新毛衣。

五一到了,沒有人來。

五月過去了,沒有人來。

六月過去了,沒有人來。

她的毛衣已經織到了第三件、第四件,還是沒有人來

秋風起,北風颳,兩個季節過去了,程大俠望眼欲穿,還是看不到人。

套頭衫、毛褲、毛襪子、圍巾,櫃子裡裝滿了這些針織品,還是沒有人來



1996年底,丈夫終於來了,卻是來辦離婚手續。

那些織出來的衣服怎麼辦呢,丈夫說全部不要了,徹底斷了念想吧。

丈夫轉身就走了,程大俠接著織,根據時間的推移,判斷兒子的身高與體重,不斷調整衣服的大小。

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一直織到了2006年才停下來,織了10年,她不打算再碰了。

就這樣直到今天,她在這裡待了二十四年。



她還有家嗎?兒子現在長多高了?什麼模樣?



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似乎只有在這個地方,她才可以放下戒備,信任別人。



如果出了院,她還能去哪裡呢?

被人放棄,無家可歸,成了一部分精神障礙患者面對的困境,精神康復中心成了他們最後的歸宿。



即便已經恢復正常,毛國慶和程大俠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兒了。



尾聲

“下一站,精神康復中心”,這是17路公交車的最後一站。

2016年3月5日到2017年4月5日,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周芳,以義工的身份進入川城精神康復中心。

三百多個日夜裡,她在那裡觀察、記錄、採訪,與那裡的人交談,最終成書《在精神病院》

邁錯一隻腳,他從清北預備生變成了“瘋子”

在那裡,她說她看到“人”的存在,“即便他們被冠以‘那樣’。我仍舊渴望看到愛,自由和尊嚴。”

在生活中,我們很少看到精神病人的存在。

其實不是沒有,而是在眾人的灼灼目光中,他們很難正大光明地站在陽光下。

根據國家衛健委疾病預防控制局公佈的數據,截至2017年底,我國精神障礙患者達 2億4326萬4千人,總患病率高達 17.5% 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過1600萬人,發病率超過 1%,而這一數字還在逐年增長。

因為壓力,因為遺傳,因為生活中的種種意外,這1600萬人產生了不同的嚴重症狀:精神分裂症、分裂情感性障礙、偏執性精神病、雙相(情感)障礙、癲癇所致精神障礙......這些,我們很少能分清。

於是大家統稱他們為“精神病”,或者“瘋子”。

常年的積累,反覆的消耗,往往把一個個家庭壓垮。最終,精神康復中心成了他們最後的家。

有人幾次被送回去,狂吐不止,送回醫院後,又恢復正常。

在這本《在精神病院》裡,我們可以看到那些人為什麼會成為現在的樣子,可以看到一個家庭的苦難與抗爭,可以看到在這種疾病面前,親情模糊不清的面目和讓人流淚的溫存。

1600萬個人背後,便是1600萬個苦苦掙扎的家庭。

如果說,他們是上帝的筆誤,那誰來彌補這個失誤?

精神康復中心,是17路公交車的最後一站,住在裡面的那些人,他們的下一站在哪裡,而他們的家人又何時才能抵達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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