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文化

問:什麼是文化?中國的文化到底是個怎樣的文化?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文化嗎?

陳丹青(以下簡稱陳):文化就是一套價值觀。比如中國重人際關係,就是從五倫裡面走出來的。一整套待人接物、為人處世的觀念,你再怎麼西化,人際關係還是老一套,和西方人際關係不一樣。

就說文學,整個語言變掉了。古文完全失效,連白話文都變質。當代所有小說家,六十歲以下的,你看吧,一下筆,全是1949年以後的白話文,1979年以後的文藝腔。

但西式的長篇短篇小說起來了,所謂新文學。有的寫得很好,我看了非常感動。但看過就忘了,除了故事梗概,全忘了。不會一讀再讀,不會吟詠再三。而古文,隨時看,隨時感動。

藝術就是“臭美”

問:藝術是什麼?人為什麼需要藝術?

陳:對藝術的定義,我比較認同希臘的納西斯說法,就是自戀。藝術就是人的倒影,貓啊狗啊不照鏡子,人不停地照鏡子。人光是活著還不夠,還要折騰些事情出來,想了解自己,在瞭解自己的過程中,感受自己,臭美。是的,藝術就是“臭美”。

問:最近公佈的中國富豪榜在前四百人中無一人從事文化藝術事業,你覺得這種現象可以理解嗎?

陳:很正常。美國做過一個調查,男人中有46%的人一輩子沒去過美術館。一點不奇怪。當然,中國這樣,既不是反常現象,也不是好現象。中國是出過宋徽宗的國家,把國家都葬送了,但酷愛畫畫,酷愛藝術。顏真卿根本就是個國家幹部,親自領兵抗敵,可是寫那麼一筆好字。周朝出過孟嘗君、信陵君,食客三千。那個時候,什麼事情在今天看來都是文化。

所謂有錢人要弄文化,也是最近的概念,齊白石的畫賣到一千多萬,他真懂齊白石麼?他懂錢。他明白過來:齊白石只有一個,凡·高只有一個。沒有一種投資比得過藝術品———我們的暴發戶們明白過來了。不是明白藝術,而是明白了什麼是投資。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娛樂節目都是偉大的詭計

問:你看電視嗎?看電視是沒品位的表現嗎?

陳:看。偶爾看。我不認為電視很無聊,很垃圾。我們的生活並不比電視裡出現的花樣更高級。我不拒絕電視。電視有非常好的節目。當然也有討厭的節目。譬如中央臺《藝術人生》。老要逗人談私事,談爹媽,直到嘉賓哭出來,底下鬨然鼓掌,看殺頭似的。

可以看點新聞。相信不相信,隨你。

問:韓劇、日劇流行,哈韓族、哈日族在青少年中蔚然成風,你對這種狀況擔心嗎?

陳:我不擔心。請家長們擔心自己吧。我們小時候看完電影就學日本兵,學漢奸,看完《飛刀華》就到處找刀片釘子之類,插上雞毛,看到沒人的地方就“唰”地鏢過去。所有小孩都會模仿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沒什麼奇怪。

日劇韓劇,非常了不起。香港彈丸之地,臺灣一片小島,可是會包裝出周杰倫。周杰倫多好看啊,半醒半睡似的,我剛聽他一首歌,底下千百位大陸少男少女的嫩喉嚨忽然叫起來,跟海濤似的,真感動人。大陸愣是捧不出這樣的尤物。咱們只會模仿人家,很業餘的模仿,然後瞎擔心。

網絡解決想入非非的“非非”

問:網絡盛行,網絡讓我們這個社會更人性化了還是非人性化了?

陳:網絡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詩經》就是這麼弄出來的。雲南比賽山歌就是網絡大賽嘛。從前是活人唱山歌,現在是機器談戀愛,隔一層。公寓就是鴿子籠,鴿子互相講話多好啊。只是現在的網絡沒過去詩意,但很刺激、很快。很快的後果,當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類的慾望從來沒有變。智力比較高的孩子對這種東西很快就會厭倦,所以智力高、性格豐富的孩子活在現在這個世界會比較苦一點。但我相信他也會找到自己的辦法。

明星比大眾真實

問:在一切都娛樂化和明星化的今天,你對各色人等的作秀怎麼看?

陳:我不罵明星。明星挺好,有個別人猖狂,欺負人,但絕不會比貪官更猖狂,更欺負人。貪官欺人太甚,誰敢言語?言語了又怎樣?好,哪位明星使一回性子,眾人就吐口水,要他道歉。

我討厭中國人對明星的心態,複雜,陰暗。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對戲子的心態,暗中巴望人家出事兒,心理上滿足。明星被人看死,煩死。阮玲玉、張國榮,死給你看,可憐可敬。他們比大眾真實。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人生成功觀害死人

問: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麼?實現了嗎?

陳:從小就想當個畫家,悶著想,但很明確。幼兒園,1958年大鍊鋼鐵,老師問大家,“長大了幹什麼?”我縮在座位上,說我想當鍊鋼工人。再後來上小學,就唱“長大要把農民當”,可不,果然當農民。

問:你的人生最high的狀態是什麼?

陳:點上煙那一刻,就“high”,煙滅了,蔫了。但可以再點呀。看書的快樂,聽音樂的快樂,畫布上想要的效果,沒想到的效果,居然出來了,都快樂極了。還有發呆的快樂。窗外的樹葉忽然響起來,無窮快樂。

問:一個人的成功和什麼有關係?

陳:你這話語方式,就是這個功利文化中才會有的話語。(笑)老有人來問我,你是怎麼成功的?我沒想到成功。我畫畫,因為喜歡。我不記得小時候有過“成功”的說法。成功觀害死人。你要去跟人比。第一名還是第二名,掙一億還是掙兩億。我對一切需要“比”的事物沒有反應。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淚水灑滿豐收田》,布面油彩,120×200 cm,1976年



死亡帶走的不是性命,而是對死亡的感受

問:你害怕死亡嗎?

陳:害怕,很寧靜地害怕,同時很寧靜地等待。“等”是指時間距離。距離近了,你會等。等時,或者焦躁,或者安靜,看你是什麼性格,什麼際遇,看你是否很早就想過死亡,看你是在什麼情況下死。但我肯定是在胡說,逼近死亡的真實經驗永遠不會被說出來:死亡帶走的不是性命,而是那條性命對死亡的感受。

問: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朽的呢?

陳:時間。不過時間是人弄出來的。人類滅了,就沒有時間,沒有人問永恆問題了。

問:你對生活悲觀絕望過嗎?你想過自殺嗎?

陳:沒有,從來沒有。我非常理解人為什麼會自殺。很多事情不容易熬過去,不是你想通了就完了。你每秒鐘都要承受絕望、恐懼、尷尬,種種。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兩性男女之間的有意思,就因為互不瞭解

問:你對中國的女性解放怎麼看?這種解放將給整個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陳:前面說了,和平太久了,又趕上消費時代,自然陰盛陽衰。婦女解放是西方的概念。中國講三從四德,其實女人的地位與西方女子不一樣。西方有女裸體畫傳統,女權分子說:那是畫給男人看的。中國春宮畫,畫女的必畫男的,很平等。

問:對於一個社會來說,是女人的陰性佔主導還是應該男人的血性佔主導?

陳:暴君和窩囊廢都是男人,可男人都是女人生出來的。英國、俄羅斯、奧地利、比利時,最光榮的時代,強盛的時代,祥和的時代,都是女皇。為什麼女人要霸氣、強悍,才能統治國家呢?偉大的女性一定很堅定,很溫柔,很細膩。十八世紀那位奧地利女皇非常溫柔仁厚,鄉下農民遇見不平事,會說,我到維也納告訴女皇去!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問:在你的生活中,哪個女人對你最重要?

陳:如果你說哪個最重要,意思是別的不重要。事情不是這樣的。非要說,自然母親最重要。人過生日,應該給母親過。我母親經常給我寫信,給我糾正錯別字。母親還在學英文、學電腦。剛學會發信,剛收到。

我歲數越大,發現自己越像母親。我母親和她兒子都有人緣,都不願意麻煩別人,都能忍,都很倔,都不願說自己的苦處難處,都厭惡權勢,都喜歡哈哈大笑。

問:你理想中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陳:老遇見這樣的問題。相女婿找媳婦似的。我總是回答,咱們上街,我指給你看。

問:你會被什麼樣的女人、男人吸引?如果你不被吸引,是你太老了,還是太疲勞了,還是在撒謊?

陳:我被各種男女吸引。凡是好奇、快樂、滑稽,對可笑的事物立即有回應———這樣的男女,我立即被吸引。但不一定說出來。不是要撒謊,是不太好意思。遇見男的有意思,比較好辦,我會一直看著他。被人吸引一點都不會疲倦,是眼睛被吸引。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兩位倫敦高中生》,布面油彩,152.5×122 cm,2018年

問:女人最有魅力的時期是哪個時期?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時期是哪個時期?

陳:如果那條性命果然優異,每個時期都有魅力。有回我看王志採訪一位老太婆,七十多歲了,一臉皺紋跟無線電線路網似的,退休醫生,單槍匹馬,專門收養扶助河南艾滋病人的遺孤。她就很有魅力。表情、語言,都有魅力。她好不容易得了什麼道德獎,得了洋人撥給她的兩萬美元,打算繼續幹她的收養事業。她孫子來纏,要她拿那錢買個小汽車。您猜她怎麼說?她飛快地對孫子說:你給我滾!

我不喜歡慈善家,可是我喜歡這老太太。王志挺有魅力,可是比不上她。

問:男人和女人之間能真正互相瞭解嗎?

陳:人連自己都無法瞭解,還互相瞭解?男女之間的有意思,就因為互相不瞭解。

問:你希望男人控制世界還是由女人控制世界?

陳:性別不重要,要看是誰。

陳丹青:我沒想到成功,成功觀害死人

180x160cm 布面油畫

愛情如戰爭,永不得安寧

問:什麼是愛情?你認為世界上有愛情嗎?有永恆的愛情嗎?

陳:文藝腔又來了。“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多好的發願。我也試著“文藝”一下吧:死亡永恆,所以愛情永恆。羅密歐、朱麗葉絕對永恆,因為死了,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可是永恆是什麼意思呢?是指永遠疼我,只許疼我,不準看上別人?還是指你老能夠看上別人?

問:兩性之間,最理想的關係是什麼?

陳:北京街頭常見一位老漢騎著一輛精心改裝的三輪車——比我們前衛藝術的裝置作品強多了——後面坐個老太太,我看了倒是蠻感動。不是被這兩老人感動,而是被這小小的三輪車感動。對了,那倒是“兩性之間最理想的關係”。他們要是坐在小轎車裡,我一點不感動。

好多怨偶,很老很老了,一生一世深仇大恨,至死不渝,那倒是很高的境界:人性的境界。我還是喜歡看見少男少女如膠似漆,一路走一路發嗲,互相摟著,胳膊擰得麻花似的。他們很可能會翻臉,會離婚,甚至宰了對方,可我非常非常感動。

問:新同居時代、週末夫妻、單身母親,這些現象標誌著社會的進步嗎?

陳:沒退步,也沒進步。你以為都是新鮮事兒嗎?解放前連女傭都有情人,早市賣菜,連帶幽會,門口放個菜籃子,別人就回避,裡面在相好呢。單身母親、單身父親,有的是,只是沒那說法。同居問題,二三十年代就有了,現在的人真大驚小怪。

問:婚姻的真諦是什麼?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仍然會選擇婚姻嗎?

陳:又來了!兩性的真諦是什麼?回答這問題,才能回答你的問題。人類至今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兩性,斯賓格勒說,有男、有女,那是大神秘。

問: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陳:三毛說過了:“一個電燈泡,燈泡下有個桌子,桌子周圍有人在等你回去吃夜飯。”大意是這樣吧。

問:談談你對道德的看法。

陳:又來了。你知道嗎?這麼問是不道德的。

摘自《非藝術訪談》,並收錄於《讀者參考》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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