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生活需要消費,而奢侈就是一種藝術

陳丹青:生活需要消費,而奢侈就是一種藝術

記者:奢侈這個概念總帶著時代和社會的色彩,您對西方與東方、過去與現在、古典與現代、貴族與平民的奢侈能從時代和社會的角度進行評價嗎?

陳丹青:除了現代人的浪費與鋪張,在當代時代與社會,即便美國,我看不出有多少事物稱得上“奢侈”——假如我們和人類曾經有過的奢侈做比較的話。

現代社會是沒完沒了的賬單,賬單不是奢侈。今日中國的會員俱樂部、高爾夫、寶馬,以及種種一擲千金萬金的豪舉,都不是奢侈。

也別隨便用“貴族”這個詞。作為名詞,貴族是指姓氏、家世與血統。托爾斯泰,正宗貴族,穿麻布襯衫,自己做靴子,騎馬,打獵,梨田,生活作息完全農民化。歐洲貴族的生活傳統十分嚴格,從小訓練體能、勞動、禮儀、談吐、培養勇氣、慷慨、正直、自尊等等品質······


貴族並不一天到晚在跳舞或閒談,那是小說情節電影鏡頭。真正的貴族生活準則,今天有錢人根本受不了。


陳丹青:生活需要消費,而奢侈就是一種藝術


在名譽和尊嚴比生命更貴重的時代,年輕貴族毅然決鬥,據叔本華書中所寫、決鬥而死的歐洲人數以千計,他嘲笑這種行為,請歐洲人學點兒東方哲學的寬恕之道——不過哪位今天中國大碗兒敢寫絕命書,然後穿戴整齊鎖起家門出去決鬥麼?

真的貴族沒有錢的概念。電影《羅馬假日》的那位公主私走閭巷,不帶錢,沒有錢,完全不知道市面上的日常開銷。

作為形容詞,曾有所謂“精神貴族”一說。


可是今日中國社會假如說哪位人物是“精神貴族”,意思是指這傢伙很窮,完玩兒“精神”,真叫人難為情。至於現今常說的“權貴”,無非是指行政級別:處局級、廳部級······權倒是很有權,何貴之有?


記者:人類社會發展史上,通常意思的奢侈總是屬於某些階層的行為,然而現代社會的價值取向多元化使奢侈的意義也多元化,您能談談奢侈的多元化意義在發生怎樣的變化嗎?

陳丹青:“多元”是現代民主文化的概念。民主文化取代了貴族文化,“奢侈”這回事於是逐漸消亡。多元概念無法談論奢侈,奢侈恐怕發生在單元文化中,例如帝制時代。

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聽說平民吃不上面包,驚訝道:為什麼不吃蛋糕?魏晉時代的哪位王侯也有過類似的發問,他聽說百姓沒飯吃,就說:“何不食肉糜?”

這大概也算是奢侈觀之一種吧。

路易十六兩口子先後被送上斷頭臺,那王后就刑,不留神踩著劊子手的腳,隨口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她說“何不吃蛋糕”也非故意,久在奢侈中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年去巴黎,經過路易十六就刑的廣場,當年萬人爭睹,歡聲雷動。記者:奢侈是否意味著更多是心理上的一種體驗?如果是,那這種心理體驗的本源在哪裡?如果不是,那它更多是一種怎樣的體驗?陳丹青:奢侈是一種心理體驗,但奢侈也是行為。譬如,相對今天的電子郵件、手機短信,過去人們居然用手與筆在紙上寫信、回信,簡直奢侈之極。

今天的年輕人不再有寄出或期待情書的奢侈了,不再有保留情書、家書或友人的書信,並在一生中時時閱讀的奢侈了。古代交通不便,“魚雁往返”經年累月。於是有詩——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或者:


可伶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裡人。

現代郵政發明後,愛情詩末日臨頭,但還是有情書與等待情書這回事——等待,就是奢侈啊。

“心理本源”是哲學詞語,我不懂哲學。照叔本華說法,人類或在不斷的慾念和厭倦之間:慾望滿足後,終於厭倦,於是新的慾望、新的厭倦······如此而已,這意思,佛家早說過。

所以現代科技都是為了方便與效率,好了還要好,快了還要快·····寫信太慢,等信太慢。從前的許多奢侈,是人類不得已。皇帝熱了,沒有空調,宮女搖扇子,注意:“搖”,極輕緩地搖,於是“清風徐來”。


我們小時候哪有冰箱呢?家家戶戶打井水,待西瓜浸涼了再吃,您說冰箱奢侈還是井水奢侈?

那種涼爽!是味覺,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說是心理的。現在的城市孩子吃過井水浸泡的西瓜麼?

曰:

消費與奢侈其更深一層的面貌其實是生活與藝術的關係,生活需要消費,而奢侈就是一種藝術。

消費可以是通常意義上的消費,而奢侈非大眾所指的物質上價格的昂貴,意指所珍惜的,所追求的。

如今一次家鄉的體悟便是我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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